飛往舊金山陪陪老哥,他就要接受一個大手術。
山間一棟老房子,窗外飄著陰冷的雲霧,老哥倆坐在窗口閒聊:記得小時候媽媽打麻將,老被屁胡專家陳太太攔胡,富創意的老哥,教我如何緊捏住一把熱屁,在陳太身後不落痕跡的鬆開手,臭到她吹氣皺眉頭揉鼻子;我留學美國亂花錢,就要餓飯,老哥及時寄來美金支票,一封信痛罵乃弟、我兒子在老哥家胡鬧,衝過兩層玻璃門,鮮血淋漓地爬起來,哥倆緊急送王府香煙就醫……往事說不完。
從小就是性格不同的兩個對頭,他一路讀書永遠藐死人,優秀中的優秀學生;在他陰影下求生存不容易。但是我們無話不談,彼此告知自己的糗事,往往笑到直不起腰來,那是自然又必要的成長過程,不然的話你同誰去說?
門鈴響起,胖碩的美國中年婦女麥吉,帶著大包小包來探望恩師。她是老哥最得意的門生,從什麼都不懂,一路指導她獲得博士學位,現在人家是講座教授了;師徒二人坐下來說不停,學問太大,我如同傻子,給晾在一邊。
建國中學化學老師吳冶民,教學認真,啟發了許多學子。好學生王正中,以畢業第一名成績保送台大化學系(太不像話!),去美國柏克萊加州大學,獲生物化學博士學位。專業是寄生蟲研究,在Merck藥廠任高級研究員,再去加州大學舊金山醫學院當教授。卅多年前當選中華民國中央研究院院士,來台籌備分子生物研究所,他是「分生所」的第一任所長,任滿回加大,不時探望中研院分生所,戀戀不捨。
發表研究論文數百篇,最知名的是他在Merck藥廠研發成功治療「河盲症」的藥。「河盲症」是寄生蟲在人體或動物體內循環滋生,最終導致失明。過去非洲村落常見一排排患「河盲症」的人,以手扶著前面人的肩膀緩緩而行,領路的是個尚未失明的孩童。老哥進行了多年、多次無結果的實驗,終於找到令寄生蟲癱瘓的藥,是最關鍵的突破。
Merck藥廠研發此藥品,原來是為了治療美國牛羊狗的「心臟血絲蟲症」(Heart worm),每年利潤上億。王研究員與Merck總裁面談,要求藥廠應送藥品到非洲治數以百千萬計正在失明的人類病患。總裁答:我要對股東負責,賠錢的事情怎麼能做?財團是賺錢的冷血機器,不能理解或故意漠視老哥的用心。
新總裁上任,他鍥而不捨,終於說服了公司,有計畫的發放藥品到非洲各大集市中,任患病民眾免費來領。藥性好,半年服用一兩次便可根治。非洲的「河盲症」基本上得到全面控制。
二○一五年的諾貝爾醫學獎,頒給三個人,其中一位是老哥當年的老闆,因為他的團隊研發「河盲症」特效藥。這個藥物使得億萬人免於失明之苦。
天色已暗,麥吉告辭,抱住我老哥脖子低聲說:
「手術一定成功,要有信心,爹地。」她在暗中拭淚。
老哥說:「我是她的科學爸爸。」
罹患極為罕見的末期胸腺癌,美國的醫療紀錄極少。作完胸腔手術,他在加護病房沒有完全醒過來,十天後離開塵世。
想起麥吉告別時熱淚盈盈,兩位世界級科學菁英,知道這個手術的高風險,一生穩重、熱愛生命的老哥,卻鋌而走險?好勝、執著、熱心助人、善惡分明、永不言退的他,篤信醫學必需更成功更進一步的救人,就以自己作治療實驗?
他胸襟開闊,超越國界,常說:「科學、文學、藝術不分美國、大陸、台灣。附體的寄生蟲,死纏不放,才不管你是哪國人!減輕人類的痛苦,維護寶貴的文明最重要。」
老哥倆只剩下一個,孤獨是地獄,不自覺的喃喃自語:「我是王正中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