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評(2/2)：綠酒(Awakening)-東京事変

一個傳統的調子在寫旋律時最重要的音是主和弦的1-3-5級音(比如說C大調的C-E-G)，基礎的旋律寫法會特別強調第3跟第5音來凸顯哪個調的感覺，而且開頭跟結尾都會用第1音。比如說小星星的旋律(11556654433221)，開頭直接從1跳到5作為發展，為這首歌確定調性，中間用6跟5製造張力，最後再用432來一路回到第1音。

E大調音階是E-F#-G#-A-B-C#-D#，所以強調E-G#-B的旋律聽起來就會像E大調。然而這首歌需要用到的概念是調式音階中的Mixolydian 調式，是用一個大調音階的第5音開始往上走到那個大調音階的第4音，其特色是會按旋律重點的不同而在兩個調性間跳來跳去。比如說E大調的Mixolydian音階是B Mixolydian，按照旋律使用情形，調性會介於E大調跟B大調之間。其音階就是 B-C#-D#-E-F#-G#-A，跟E大調會用到的音一樣，旋律上要強調B-D#-F#，但這樣只會聽起來像B大調。

B大調音階是 B-C#-D#-E-F#-G#-A#，可以發現它只跟B大調音階的第七音有不同，如果要把Mixolydian的特色做出來，就還要特別強調A，聽起來才會像B Mixolydian。然而這首歌用到的調性不僅於此，它還用到了E大調的關係小調C#小調。

C#小調音階是 C#-D#-E-F#-G#-A-B，也是跟E大調用用同樣的音，旋律上要強調C#-E-G# 聽起來才會像C#小調。

綜上，在B-C#-D#-E-F#-G#-A這七個音中，暫時不考慮和弦的話，旋律上B Mixolydian 的感覺來自B-F#這兩個音的連結以及A的強調、E大調的感覺來自E-B這兩個音的連結、C#小調的感覺則來自 C#-G# 這兩個音的連結。而在B Mixolydian中透過強調的音程的不同以及配合的和弦，就可以在B Mixolydian、E大調、C小調的感覺間轉換。也是這首歌的主要敘事工具。

【Verse1】

乾杯日本の衆今日は今日でまあ一つ

美味しいかどうかはさておきだ各種生業お疲れさん

小さな頃描いた将来大人は

列国の制度のめぼしき面選んでは取り入れ最終形態を拵えた

這首歌一最初的動機雖然是用E跟F#寫成，但開頭的和絃卻是A加上G#的4度堆疊和弦。A作為B Mixolydian最重要的第7音，再加上4度堆疊和弦的不確定感，從這個線索我們就可以知道這首歌的基調是B Mixolydian。

歌詞大致的意思是慰勞大家一日的辛苦，而小時候所預料的未來是精選各國制度精華而成的。音樂上，第一段歌詞在C#m跟B和弦來回跳動，最後落在C#m上，讓主歌雖然是B Mixolydian，但聽起來帶有升C小調的哀愁。第二段歌詞從「各種生業」開始是從C#m7-F7-A9的大三度上行的進行，聽起來會稍微開心一點，但A9和弦排列方式更像是把B mixolydian 的A、E大調的E-B、升C小調的C#-G#擺在一起，讓這裡同時有三種調性在五度堆疊的迷離和弦中暗自較勁，這樣五味雜陳的感覺與歌詞「美不美味暫放一邊，各行各業辛苦了」相呼應，同時也是為第四行歌詞埋下伏筆。第三行歌詞是重複第一行歌詞的東西，但在Bass額外加入了穩定的A音，試圖將調性從升C小調中拉回來，就如同歌詞所敘說的小時候的夢想般。

結尾時從「選んでは」開始的和弦進行是用完全五度上行的C#-G#m7-Dm9-A9。那個五味雜陳的A9和弦又出現了，然而這次音樂上試圖要解決這種不確定感。從bass G#的提示來看，這邊旋律走到了E之後應該繼續前進，要嘛正常地落在B形成E的大三和弦(樂觀的)，要嘛特異一點落在C#形成C#m/G#轉向關係小調(悲觀的)。這兩種發展方向都是可預見的，作者可能覺得都不夠力，所以決定直接往兩個音的中間突入，放一個沒有人猜得到的C。

如果先看後面的音樂走向的話，這邊的詫異感是要為了帶大家前往升C小調(比較差的心情)，所以其實可以看作是從B往C#的經過音。只是既然稱經過音，一般不會寫在句子的尾巴，這樣特別強調出來的做法應該是預示著這種感覺一開始是沒有人能接受的，就好像泡沫經濟破滅之時。

【Verse2】

気付いたら　違っていたバトンタッチが済んで

自分らは 扶養側へ　責任を負う立場になった

時間がない　金すらない無い無い尽くしと

言う増してどうしてこう心身消耗してんだっけ

承上，這樣出乎意料的感覺是跟歌詞呼應的，這一段彷彿是在講平成年代的經濟不景氣：「回過神來，已經傳錯了棒，我們變成了負扶養責任的一方/「沒有時間，連錢都沒有，甚麼都沒有」/為何要愈發地說著這些來消磨身心呢?」開場是大量的升C小調的情緒，然而從「金すらない」這句中不斷強調的B與E來看，似乎是要把調性拉回E大調，開始安慰大家了。果不其然，「言う増して」這一句開始用了與上一段結尾相似，效果卻完全相反的技巧。這次Bass同樣走到了G#，上次令人驚訝的C又出現了，但在這邊作者第一次試圖幫我們將原本詫異的感覺解決掉。這裡直接把詫異之C作為主音，調性暫時跑到了C大調，並透過D順接回了E大調的主音E。然而這個強硬的情緒轉化(也就是安慰的效果)終究沒有太好的解決掉這個奇怪的音。最後仍然用了兩個上行的半音，經過C#m而轉向了一個奇怪的含有E跟B的D五度堆疊和弦，或許也可以看作是C-C#-D的半音上行後在最後一個和弦多疊一個E和弦，讓調性在有著大量完全四度、五度音程的狀態下收在偏E大調的感覺。

【Verse1】

乾杯日本の衆信じていたい遍く

全員善人でしょう疑念なぞ抱いても肝を突いちゃならん

大きな不安孕んだ正体憚る

膨満感に噦いてどこから　嚥下できようか未だ皆目消化不良だ

【Verse2】

気付いたら　許していた　お年召した御仁と

幼気な御子さん方は恥ずかしそうに黙ってんだ

ぺてんのない世の中を直ぐに作んなくちゃそう

願わくばいっそ老いも若いも多弁であれ

以上兩段音樂的細節差不多，歌詞的意義大致是講每個世代的人都暗自期待壯年人口可以解決世代的傳承之間不斷在累積的各種問題，然而作者認為全民都不應繼續沉默、逃避，應一同面對時下的困難。

這部分最重要的在銜接副歌處的調性轉換。原本從「願わくば...」開始，上一次主歌在相同段落做了一個不是很讓人滿意的收尾，這次再度進入了C大調，作者第二次試圖解決這個C音。在旋律最後縈繞在F#-G#-A之間產生張力之時，Bass一段華麗的過門經過B-A#-A又跑到了G#。這裡算是音樂上所下的伏筆，升C小調跟大調的差異中剛好有從A升到A#以及B升到B#的關係，從B#一路半音下行到A的話就會有遊走在兩個調性之間的感覺。聽到這邊還不能確定是不是要繼續停留在小調的情緒或者再試圖收在E大調上。這裡算是第一個意外。第二個意外在下一段。

【Chorus】

自由よいいように搾取されないで安く売らないで

終始貴様は誇り高くあって頼むよ

自由フェイクじゃない元来の意味を見せて

騙るまじ　腐るまじ　追い続けていたい貴様をずっと

這次迎來的不是我們熟悉的小調，而是升C大調的藍調。只見歌詞劈頭高喊著自由，旋律也在升C大調音階上亂竄，其中還特別用了所有大調音階中跟小調音階不同的音(E#-A#-B#)來凸顯這次的轉調。這裡是第二個意外。另外這首歌運用前面的一次主歌所創造的規則讓這裡不僅僅是普通平行調轉換，還讓我們有了一個從E大調跑到升C大調的錯覺。這個出乎意料的調性扭轉給了聽眾極大的鼓舞。藍調的部分，其特色在鋼琴上是3音跟3#音(升C調的話就是E跟E#)。而藍調音在唱歌的時候會介於兩音之間。這樣的感覺則是從第二行歌詞開始。「誇り高くあって」的「高」跟「あ」所唱的音高都是介於E以及E#的，而下一句的「見せて」的「見」也是用了E而不是E#。讓這一段同時有用到E、藍調E跟E#。

歌詞的意義上，作者將這分感覺賦予了「追求自由」的含意。作為經濟新聞的片尾曲，用與資本主義掛勾的自由來作為主要意象不算是太特別的聯想，但歌詞上要承載這樣抽象、遠大的主題十分不易，一不小心就會陷入刻板印象的說教或過於膚淺而缺乏說服力。這首歌所展現態度則是一種追求戀人般，既期待又怕受傷害的心情。「自由阿，不要被恣意剝削也不要廉價售出；拜託了，你這傢伙自始自終總是如此驕傲」、「自由，從非虛假，讓我看看你最初的意義吧」、「應該不會騙人也不會腐壞的你，我想要一直追逐下去」。其中「貴様(Kisama)」這個詞是畫龍點睛之筆。它是古代貴族間的尊稱，現代則變成了髒話。從歌詞通篇古風的用詞跟文法來看，其更像是用了前者的意義來衝擊現代人習慣的意義，進而把對自由又愛又恨、既尊崇又不打算把其捧得高高在上的感覺濃縮在這兩個字上。

下一個音樂重點段落在「見せて」開始，這邊出現的還原E與前面的E#合在一起加強了整首歌重點段落的藍調的感覺，一來這是來自美國的自由的意象，讓人產生一些政治聯想，音樂銜接上還可以鋪墊下一句歌詞的情緒，E跟E#剛好也是區別升C的大調或小調的關鍵音高。「騙るまじ　腐るまじ」這邊開始，#歌詞上「まじ」的文法來自古日文，雖然作者常用，但現在行文基本看不到，是同時有「意志」跟「推測」意思的用法，所以「騙るまじ」可以解為「不打算騙人」也可以解為「應該不會騙人」或「不可能會騙人」、「不應該會騙人」，在這裡從音樂的提示來看應該是對自由的一種猜測與期待。

申言之，這邊是借用了升C小調的Bsus4和弦來開頭，接著是連續的半音下行(完整的進行是Bsus4-B-A#sus4-A#-Asus4-A-G#sus4-C#add2)，讓人不知道終點會在哪裡，中間亦不斷地在升C大調跟升C小調的和弦間切換，其中B跟A和弦來自小調，A#跟G#來自大調。這樣游移不定的心情正是表達了歌詞對於自由的不確定性。然而副歌最後還是決心追求它，最後的G#sus4接到了C#add2，後面這個和弦中的2級音所帶來的也是這種堅定中仍帶點徬徨的感覺。相似的半音下行的和弦進行也可以在接下來的合唱以及很多地方聽到，算是後半首歌的基調。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歌詞提到自由時一定是用C#-C#-B#-E#-D#-A#這段旋律來代表。唯一的例外是在下一次副歌開頭的「次世代」，其意義不言而喻。

【Post-Chorus】

果たしても選ばれざる服従層と

知らん間に選ばれし支配層を結ぶ争点

自由という名の富 買い叩いて奪い合う尊厳

這一段開頭在經過連續的半音下行的和弦後以一個C#sus開頭來緩和副歌的明亮情緒，從「支配層」開始則偷偷加入了升C小調的旋律，第三行開始雖然加入了穩定的大調bass，但旋律上再度加強了小調的感覺，直到「尊嚴」才終於回到大調的旋律。這邊加入的升C小調又跟原本的B Mixolydian 共用音階，讓後半段彷彿又回到一開始模糊不清的感覺，還好最後還是主唱用力的拉了回來。

這段歌詞所提到「果不其然沒有被選中的服從層與不知不覺間被選中的支配層間的爭點」、「名為自由的財富」、「互相敲詐爭奪的尊嚴」三個名詞的意義應該就是MV中所展現的性別問題，所以才在這段歌詞特別放椎名林檎秀肌肉的畫面。透過主張對方「敲詐」來「爭奪」雙方都很重視的「尊嚴」，很貼切地形容著現在性別議題上互相攻擊的狀態，同時也是我們表面上看到的爭點。

【Verse】

乾杯日本の衆　いつか本当の味を知って酔いたいから樹立しよう

簡素な真人間に救いある新型社会

在副歌中對自由夸夸其談後，#這次的乾杯不再只是為了讓大家以酒精安撫自己，而是期勉大家，終有一天要創造一個值得在紅燈綠酒中豪飲的，所有人都能找到純粹的自我的新社會。

這段的結尾仍舊是之前出現過的C音，不過這次不再是為了敘說不堪的過去。配合停頓與Riser的音效(電子舞曲常用的過門，聽到這裡所有現代人都知道要High了)，這一次是歌手的一個號召，等待聽眾加入到副歌的節奏中。

【Chorus】

次世代へただ真っ当に生きうと言い放てる時 遂に祝う

その一口ぞ青々と自由たる香さぞ染み入る事だろう

伝う汗と涙が報われて欲しい皆の衆

這邊的銜接跳過了B段主歌而直接從A段主歌(B Mixolydian)切到副歌(升C大調)，使得這次的感覺比「出乎意料」更強烈、正面，從B Mixolydian直接往升C大調的感覺終於不再是錯覺，讓人一方面驚訝，一方面也更相信可以創造一個任誰都預料不到的美好未來。

【Chorus】

自由よ愛しているもう遠去かんないで傍に抱き寄せて

終始貴様を尊び敬って求める

自由鳴呼どうしたって意識せざるを得ない

逃すまじ 失くすまじ　愛されてみたい貴様にやっと'

Stay awake….

這邊開頭為了加強第三次副歌的能量，副歌終於不再是椎名林檎獨唱，除了加入合唱的聲音以及畫面之外，MV中還另外加了法螺的音效，開頭的歌詞更是簡單直白的「自由阿，我愛你」。經過兩次副歌後，這邊的作法加強了對聽眾的渲染力，也進一步凸顯了這首歌「凝聚群體意識」的功能。而直白的歌詞、法螺的號角聲與合唱也讓這首歌越來越像國歌。

結尾是經典的教會終止，不過在前一個和弦加上E來增加張力，一方面是配合這首歌喝酒的意象，到這邊應該是要喝掛了，而最後的Stay awake就可以解成「別睡阿，繼續喝」。另一方面這邊的張力也是在結束前提醒大家要帶著歌所傳達的使命繼續努力下去，Stay awake的意思就變成不要因一天的結束就此鬆懈。

技巧與情緒傳達是相輔相成的，這首歌不管是音樂上運用調式音階等音樂工具來轉換情緒、象徵性的使用藍調音階，或者是以歌詞上的古韻用字來凸顯其文化深度都在在加強作者的主張。歌詞與音樂之間的緊密聯繫以及其深刻而不造作的描述社會現狀與特色的反思切入角度。都讓這首歌是成為當年年度歌曲都不為過的神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