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YUKI
03
對李耘容來說,畫油畫跟其他類型的創作相比,最大的不同在於她可以在暴雨驚心的午後拎著裝好畫布跟油料畫筆的畫箱,風雨無阻騎機車到山上或海邊寫生。因為就算下雨了,就算風吹得她睜不開眼睛,就算畫箱裡面都裝滿了雨水而她全身濕透,她還是能夠作畫。
油水不互溶。多麼美好的定律。雨水不會打爛她的畫布她的顏料,就像失戀並不會讓她的人生天塌地陷一樣,她還是可以有再愛上另一個人的可能。
為了李耘容這種可以算得上是奇特的信念,楊彥安跟吳維勳此刻正穿著雨衣,用臉皮抵擋著被網球課學生當成瘋子的無數眼光,陪李耘容畫畫,陪她喝酒。
「啊——好想抽菸——給我菸。」因為吳維勳不抽菸,所以李耘容伸手跟楊彥安要。
「我們學校禁菸啦,還有拜託你不要還沒喝就一臉酒鬼樣。」吳維勳拍掉李耘容的手,轉頭示意楊彥安把菸收回口袋。
「小勳你可以先跟我前情提要一下嗎?為什麼我們會在這裡?」楊彥安用一種彷彿他現在是穿越到別的世界,現世的常識在這裡行不通般的語氣問道。
「李耘容對她出手了。」
「誰?」
「她系上的同學,一個女的,長得滿可愛的。」
吳維勳持續跟楊彥安八卦「李耘容看那個女生的眼神如何啦」,「李耘容的眼睛都放在人家的胸部跟屁股上啦」,直到李耘容開口才噤聲。
「你們是當我死人嗎?講得這麼開心?就算我現在是死人,今天也是我頭七啦!老娘還在這裡好嗎!」李耘容有點想哭,情緒卻被楊彥安打斷,「李耘容你是GAY喔,看什麼屁股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話一出口,笑點低又詭異的楊彥安就接到李耘容丟來的一束畫筆。
「不想塞在嘴巴的話就把嘴巴閉緊,或是你要塞屁眼也可以,給、我、閉、嘴。」
像是正在認真考慮到底要塞屁眼還是嘴,楊彥安竟真的不再發出任何一點聲音。
那個女生長得有點像她的初戀女友,她不知道為什麼過了這麼久,她還是記得對方當初的樣子:很認真,喜歡笑,流汗時瀏海會貼在額頭上,原本耳下幾公分的短髮在經過了跟她一起度過的幾個季節後,變得好長好長,如同那個最後停駐在腳尖上初夏,逐漸厚重了起來,逐漸老去。
其實告白前就做好被打槍的心理準備,只不過沒想到自己還是會難過成這樣。對方說「容哥對不起,我有男朋友了」時的眼神跟兩年前再次見面時的初戀女友相仿,都帶著抱歉,純粹地道著歉,只是一方是從來都跟自己不一樣,而另一方卻是「我們再也不是一樣的人了」。
李耘容還是沒有辦法丟棄當初那個愛得死去活來的自己,或者該這麼說,她沒有辦法拋棄當時的自己,獨自活過往後的生命。是那個頭髮短到爆炸,耳洞打了三個,束胸束得要死的女孩成就了現在的這個她,情緒是每段記憶的核心,抽離對初戀的喜歡後,自己究竟還剩下什麼呢?
在吳維勳眼中,李耘容就是一個這樣的人。她很爛,愛自找麻煩,死命派,大咧咧卻又比誰都念舊,已經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
「李耘容我認真跟你說,」拔出剛剛塞在嘴巴裡的畫筆,楊彥安說:「你真的該離那個女的——對,我在說你初戀——遠一點,她知道你忘不了她又對她好,所以一直在你旁邊繞啊繞,但是說真的,你再不走,斷光光,她結婚時你都要當她伴娘。」楊彥安脫掉雨衣,他已經放棄跟大雨搏鬥了,現在正全身濕透全神貫注地發表著自認撼動人心的演說。
「難得聽你說一些正經的話,好不舒服喔。」吳維勳吐槽。
「請接受我本性就是走正直青年的路線好嗎。」楊彥安拿起地上的台啤,喀地一聲打開,大口喝了起來。
李耘容只是伸手跟他要了一罐,沒說什麼。楊彥安哈哈笑,從7-11袋子裡再拿出一罐海尼根,準確無誤地丟給李耘容。
回想起跟李耘容認識的過程,楊彥安發現還是離不開吳維勳。
大概就在他跟吳維勳成為固炮之後的某個午後吧,李耘容也是像現在一樣,全身濕透,背著畫箱衝到剛打完炮、肚子餓炸,正在殺人魔王吃燒臘的他跟吳維勳面前。
她說:「吳維勳你陪我上山。」
那時楊彥安正在跟老闆閒聊兼打好關係,方便以後可以加菜不加價,而他們的孽緣就從他貪小便宜吃完不滾的那刻開始。他開始出現在吳維勳跟李耘容的生活中,知道了很多他們以前的事,看過李耘容的初戀女友(簡評就是這女人是李耘容的業障),做一個忠實的朋友……雖然對李耘容跟吳維勳來說,他比較像狗。
楊彥安知道李耘容跟吳維勳或許都背負著一點什麼在面對這個世界,努力不要被世界拆解,因此他有時候會覺得自己是不是過得太好了,他沒有什麼特別難以言說的困境,他沒有什麼包袱,他沒有放不掉的過去,因此他在底線之外不帶成見地理解著他們,並且明白自己活得輕鬆是因為有很多很多的好運,而吳維勳跟李耘容如果有困境,也並非他們不夠努力。那不是他們的錯。
李耘容花了約莫半打啤酒的時間打好第一層底圖,下午五點,雨也差不多停了。木柵的十二月是適合分手的好時節,濕氣跟霉味太適合變調的感情,只可惜李耘容對系上那個女生的感情從沒有開始過,而她跟初戀女友的感情也早已結束太久。
一邊收拾畫箱,李耘容隨口問吳維勳,「欸,上次張子桓有沒有帶你去逛展啊?撤展時沒看到他,一直忘記問。」
「有啊。你還記得你很賤地說要請我吃飯吧?」
「有這件事?」李耘容顯然忘記自己隨便亂扯時許下的諾言。
「去死……」
這時,一旁的楊彥安似乎是聽到了耳熟的名字,問道:「張子桓?你們說的是哪個張子桓?」
「我學弟。」李耘容答。
「你該不會認識他吧?他以前也是你們系的,後來降轉到李耘容學校。」吳維勳補充。
「你說的是瘦瘦高高、單眼皮、沒戴眼鏡、頭髮很黑的那個嗎?」楊彥安形容的張子桓毫無特色可言,但事實上那就是張子桓的特色。
張子桓長得斯斯文文,五官並沒有非常突出部分,但整張臉給人的感覺卻很和諧。
「應該就是你說的那個吧。」吳維勳照著楊彥安的形容想像了一下,果然浮現了張子桓的臉。
「欸——他轉走了喔?」
「你們系消失了一個人你居然會不知道?」其實吳維勳不太清楚法律系一個年級的總人數,只隱約記得好像很多,但重點是他覺得像楊彥安這麼八面玲瓏的人,應該對系上的人事——尤其是GAY——很瞭解。
「我知道他啦,但是他很隱形欸,課應該都有去上,成績好像也還不錯的樣子,不過系上活動一概看不見他,也沒在特定的小群體裡面。」
原來張子桓是這樣的人。吳維勳想。
「好像還是吉他社的吧,不過他沒什麼在上社課,簡單來說他是系上的隱形人。」
「你們兩個講得很開心嘛,還不快點過來收地上的垃圾!」李耘容脾氣最暴躁的時點一向是收拾畫具的階段,她將自己的東西收好後就涼涼地站在旁邊對吳維勳跟楊彥安頤指氣使。
「是說小勳你怎麼忽然問起張子桓?」楊彥安把啤酒罐一個一個踩扁,接著將壓扁的瓶瓶罐罐跟雨衣塞進塑膠袋裡。
「喔……就,稍微有認識,想問一下你知不知道他而已。」吳維勳有點支吾。
「你們該不會做過了吧?」楊彥安的直覺一向很準,畢竟他不是用腦而是用直覺在面對世界——過馬路時不看紅綠燈,而是憑汽機車從遠方呼嘯而來的聲音判斷距離——這類人通常有極可怕的第六感,而且能成功存活通常也代表著他擁有某一程度的強運。
被楊彥安一說就中的神棍級第六感嚇到,同時又因那天的事情對李耘容抱持著歉意而迴避著她的眼神,吳維勳現在簡直四面楚歌。
「看你的臉一定是做過了啦。哈哈哈原來張子桓是GAY喔。」
「到底為什麼你可以在不知道對方是GAY的前提下,隨便就說我跟他做啊!」吳維勳站在崩潰邊緣,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對,我跟他做了。」
「我就知道!」這句話是楊彥安跟李耘容一起說的,前者是出自單純的直覺,後者則是因為那天回到展場巡視時,總覺得有一股奇怪的味道——或者該說氛圍——飄散在動畫展間。
「幹原來我那天聞到的洨味是你們的!」李耘容暴怒,但她生氣的點卻有些微妙,「老娘在把不到妹,你們在我的地盤爽!我要詛咒你們兩個單身一輩子!」
「對不起啦。」吳維勳雙手合十,臉上堆滿誠懇。
「我要殺了你——」
「我包你一個月菸費。」反正李耘容大概兩週一包而已,也沒有多到哪。
「成交,我原諒你了,」李耘容背起畫箱,「張子桓人不錯,至少不會仙人跳。我要走了,先掰,然後菸不要忘,白當,一個禮拜給我供奉兩包上來。」
「是是是我就算吃土也會買菸給你,請原諒我。」吳維勳只差沒下跪了。
「白當抽起來跟吸管沒什麼差別耶。」
楊彥安一如往常喜歡火上加油,李耘容因為一整個月都有人供奉糧食,心情好了不少,因此她只是挑挑眉瞪楊彥安:「我抽的是健康,不是吸管,懂?」
「我錯了……」為了保命,楊彥安在內心下跪一萬次。
送李耘容回學校後,楊彥安跟吳維勳一起下山。
楊彥安說自己全身都在滴水,儼然是生日當天被丟進學校大門噴水池的可憐壽星,他現在只想回宿舍換衣服。
「就不知道是誰在那邊不穿雨衣,耍帥跟耍智障在你身上是一樣的事。」鄙視完楊彥安,吳維勳想起自己有網拍的東西還沒拿,「我也要走了,掰。」
他頭也不回地跟楊彥安揮揮手,往學校大門對面的7-11走去。
走進店裡時他覺得自己心跳變快,明明沒有做壞事卻還是緊張了起來,他跟店員說他要取貨,店員問他什麼名字、要拿哪家的貨,他先是回「吳維勳」,頓了一下才說Lativ。
Lativ也有賣男裝,但吳維勳還是覺得彆扭。
「一共是五百二十一元。」吳維勳看著店員熟練地幫他刷條碼,每當這種時候,他都覺得自己像是站在某個折返點上,如果這時出聲說「抱歉我還是下次再來拿好了」,一切就會沒事,他就可以不必一次又一次反覆確認自己的模樣,就可以在一切想說起這件事的時刻裡掏心掏肺,對自己誠實。
然而直到店員把收據印出來給他之前,吳維勳都沒有出聲,他只是麻木地掏錢,想起李耘容,想起楊彥安穿錯內褲的那天,然後再無端想起楊彥安伸手摸他臉的樣子。他在那個瞬間或許看到了透澈的「好」,對別人的那種好。
為什麼我是這樣的人呢?他想起自己那張寫壞的社理考卷:你覺得人應該過怎麼樣的生活?請援引本學期讀過的文獻申論之。他有念書,文本都有看,覺得自己應該可以寫得更好的,但說起對生活的想像,那些為了弄懂理論所需的,大量對社會與自身的想像,他粗糙又單薄,除了磨傷自己,他一無所有。
「同學?」
被店員的聲音嚇到,吳維勳尷尬擠出一點微笑:「不好意思,可以再給我兩包白當嗎?」
*
回到租屋處,吳維勳東西都還沒放下就聽到房東敲他的門:「同學有你的宅配包裹喔!」
將手上的東西先隨意丟在房間一角,吳維勳應門,他看到房東阿姨手上抱著一箱水果。
「欸?給我的?」
「對啊對啊,上面是你的名字啊,吳維勳。」
房東阿姨將箱子遞給吳維勳,吳維勳湊近一看,宅配單上寫的確實是他的名字,寄送人是他的母親,從臺中寄來的。
「啊,應該是我家裡寄來的,謝謝你幫我簽收。」吳維勳接過房東手上的箱子,箱子有點沉,也許就跟他此刻的心情一樣。
「你家人對你真好捏,還會寄水果給你,真正是疼囝捏!」房東阿姨笑呵呵地拍了拍吳維勳的背,「愛惜福喔!以後好好工作賺錢孝順爸媽!」
吳維勳有些尷尬地笑了,邊應好邊把門關上。
他把箱子搬到床邊,轉頭就看到自己的網拍袋躺在床上,像死了一樣,不知道為什麼會被這樣的人買下,如同吳維勳不知道為什麼媽媽還要寄水果給自己一樣。
十八歲的那個暑假,他跟家裡出櫃,他爸氣得想殺了他,而他媽在旁邊未發一語地看著他。他只有在出櫃的那天掉眼淚,之後不管他爸怎麼說他、罵他,他的臉上再也沒有任何表情。
某個夜裡,他跟母親去參加櫃父母座談會,他看見她一直在揉眼睛,然後母親問他:「為什麼你成績好好的,從小到大也沒給你吃過什麼苦,不怎麼讓人操心,但卻是這樣?」而吳維勳給不出任何答案。
他記得在同媽媽一起坐車回家的路上,她跟他說,你先不要想男生怎麼樣了好不好?再等一陣子,等你性向穩定下來再看看?
大概就是那句話讓他決定大學後半工半讀地養活自己,不是爸爸的責罵,不是那些對於同性戀的侮辱,而是他媽受傷與期盼他是異性戀的眼神。
他跟高中同學們林林總總借了幾萬塊繳第一學期的學費,李耘容更是大方地說如果沒錢可以去找她吃飯。他笑了,無比真誠地跟李耘容說謝謝,然後久違地流下眼淚。
接著彷彿像是在報復社會一樣,他大量地跟別人出櫃,跟以前同學借錢時也是這麼開頭的:「我是同性戀,我肛交,可以的話希望能跟你借點錢,半年之後一定還你。」他毫不避諱,肛交就是肛交,不是殺人也不是搶銀行。
只是他的坦承與認同僅止於同志,不及於女裝。
他把網拍包裝拆下,小心翼翼將購物明細收起。兩件馬卡龍色的雪紡衫,他媽給的蘋果,這景象或許沒什麼違和感,但吳維勳知道,這是他永遠無法回應他媽的期待而感受到的抱歉。
他媽沒有因為他是同性戀而像父親一樣說那些可怕的話,對此,他永遠感激但或許一輩子也沒有話語可以給予。
手機忽然傳來震動聲響。吳維勳從口袋摸出手機,順便把要給李耘容的菸往桌上扔,螢幕上是Line的綠色框框,發訊者是張子桓。他滑開解鎖鍵,點入Line的應用程式。
『要不要一起吃晚飯?』接著是一張黑白的貓貓嘴微笑貼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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