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YUKI
04(下)
張子桓說的那間冰店其實是賣冰淇淋的,本店在永康街起家,後因頗受歡迎現在連在信義新光三越都有門市了。店內主打義式冰淇淋,口味則配合當季鮮果、電影,或是當期展覽的作品。
比方說《天使威士忌》上映時,便有一款名為天使威士忌口味的冰淇淋,很熱烈很美好的味道,濃郁又浪漫;而日本藝術家Pepe桑來店裡辦展覽及演唱時,店內就推出名為「貓貓波麗露奶茶」的口味,溫潤奶香中帶著淡淡茶香,慵懶自在,像貓一樣。
他們在捷運市政府站下車,沿著正在興建中的信義微風走,張子桓走在吳維勳左邊,頭髮被吹得亂七八糟。或許是被十二月底的冷風摧殘得有點慘,他把外套上第一個扣子扣起來,吳維勳見狀嗤笑他「漚少年」。
穿過新光A4館,他們來到A8。平日晚上八點的信義區人潮並不多,只是每次吳維勳看到拎著大包小包來回穿梭在每館之間的人都不禁想:臺北人為什麼可以這麼閒又這麼有錢。
說是這麼說,吳維勳其實是喜歡臺北這個城市的,縱使下午六點的街道、捷運及公車都喧嘩擁擠到令人難以呼吸,但正是這樣錯縱凌亂的生活姿態,成就了每個個體的自由。
張子桓推開門,他們走進店內。
店內有兩大櫃的冰櫃,兩臺霜淇淋機,靠窗的位置有一張白色長桌和幾個位子,但整體來說,這間店非常狹小。
「你要吃霜淇淋還是冰淇淋?」排隊等待點餐時,張子桓問。
「霜淇淋跟冰淇淋差在哪?」
「霜淇淋有甜筒,冰淇淋是用杯子裝的。」說完張子桓還比劃了一下大小,不知道為什麼張子桓比起來就是特別色情。
「喔,那我要霜淇淋。」
「好。」
決定口味時張子桓選了雪鹽焦糖,吳維勳則點了季節限定的玄米抹茶霜淇淋。從店員手中接過霜淇淋後,吳維勳環顧整家店,旋即發現店內沒有位子可以坐下來慢慢吃,他們不約而同轉頭看對方,張子桓一如既往地不會閃避眼神,吳維勳看著他,頓時覺得臉有點燙。
他們決定邊走邊吃。
吳維勳咬了幾口甜筒才開始吃霜淇淋,因為通常甜筒好吃的冰淇淋,本體也不會差到哪裡去;但如果甜筒難吃,沒有脆度又厚到像在吃麵包,那本體大概也會很慘烈。
當吳維勳邊走邊跟張子桓說他的冰淇淋哲學(副標:從現代社會的生活實態探討之)時,張子桓沒有笑他,只是靜靜地聽,一不留神,手中的冰淇淋因融化而流到了手上。張子桓舔了舔手上的霜淇淋,因為技術太差,手揮動時又沾了些在鼻子上。
吳維勳已經吃到剩甜筒了,他看著張子桓手忙腳亂地又舔又擦,笑了出聲,「欸你這動作看起來超像貓的,說!你是不是六法!張子桓現在是不是被你囚禁在家裡!太令人傷心了,每天省吃儉用給你買罐罐,你居然這樣對他……」吳維勳內心的Drama Queen可能是嗑藥了,嗨得很反常。
「你笑了就好。」風又吹亂了他的頭髮,瀏海擋在眼睛前面,他一時沒看清吳維勳臉上的表情,手撥瀏海時,又沾到霜淇淋了。
「Nothin’s gonna change my love for you. You oughta know by now how much I love you——」
前方傳來清澈的男聲,吳維勳把最後一口甜筒吞下,往前一看是位帶著吉他自彈自唱的街頭藝人。街頭藝人前方擺了一個用書局販售的便宜包裝紙簡略包過的零錢筒。
「我覺得好聽。」張子桓已經處理完他的霜淇淋了,但頭髮上仍有著些許殘留,吳維勳伸手幫他抹去。
他們走到歌手後方的小花圃坐下,聽歌手唱一些經典西洋情歌,對方撥動琴弦,儘管不是什麼複雜的節奏,卻是非常順耳好聽的Finger Style。
歌手每唱完一首歌便深深對著前方九十度鞠躬,儘管除了張子桓與吳維勳,沒有人因為他的歌聲而駐足。
直到有另一個青年拎著兩大盒甜死人不償命的Kryspy Kreme快跑經過他面前,還不長眼地撞倒了他的零錢箱。青年心中大概是閃過「亞拜——」的臉孔,他慌張地撿起地上的零錢,卻發現只滾出一個五塊錢。
尷尬地將零錢放回歌手的零錢箱,青年略帶恐懼地將零錢箱扶正,歌手從頭到尾都沒有說任何一句話,只是恨恨地盯著青年看,眼神中大概是寫著:你爸勒我只賺那麼一點你是撞屁,吃什麼K牌甜甜圈,吃吃吃吃死好了,幹!
似是感受到歌手的恨意,青年道完歉後以趕垃圾車的速度手刀咻咻衝向捷運站,而歌手仍繼續唱著他的歌,一首一首,一次又一次地鞠躬,在荒涼又熱烈的臺北街頭,把歌聲跟自己攤在冷風中,被注視與忽略,被喜歡與討厭。可是這不就是生活嗎。
目睹這一切的張子桓和吳維勳忍著不要笑出聲,張子桓嘴巴有點癢,他摸摸口袋,幾秒後卻又停了下來。
「你抽菸嗎?」吳維勳問,「你抽啊沒關係,楊彥安跟李耘容都會抽,我很OK。」
張子桓笑了,他從背包裡拿出打火機,點了一根菸。他用左手拿菸,而吳維勳坐在他的右邊,因著風向而沒有聞到太濃烈的菸味。
「你抽紅媽。」紅媽的味道很香,楊彥安都自稱自己是紅媽的乾兒子。
「你會認牌子,那以後可以幫我買菸嗎?」張子桓吸了一口菸,接著邊笑邊吐菸,動作自然流暢到吳維勳非常好奇為什麼張子桓不會嗆到。
「給跑腿費再說,你不知道現在做代購很好賺的。」吳維勳涼涼回道,他覺得圍巾有點歪掉,於是拉開再重打,原先被好好包覆著的脖頸一接觸到冷空氣,他整個人便冷到快要升天。
張子桓起身站在他前面,他拉起吳維勳的手,說:走吧。吳維勳沒有回握也沒有把手抽開,他只是安靜聽著歌手的歌聲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
貓咪的呼嚕聲從未讓吳維勳失眠,因為他每天都是拖著極累、躺在床上等於死掉的身體上床,但今夜卻讓他無眠。
半夜三點,他從床上起身,打開衣櫃,愣愣盯著那些衣服好久,直到眼睛感到酸澀、直到自己覺得受不了才又回到床上睡覺,而似乎是因為心跟身體都累了,背著太多東西走了這麼久,在來不及意識到「我快被拆掉了」之前,他就墜入夢鄉了。
他夢見張子桓說如果那個歌手跟青年都喜歡男生的話,那他們大概會在一起,吳維勳笑他在講什麼鬼話。
張子桓繼續講:「很難說,錯身而過這種緣分其實很巨大的,這個世界有太多人連擦身而過的機會都沒有啊。」
接著夢境跳躍,他看見小時候的自己,穿著——大概是裙子的東西,從光中走了出來,風吹過裙襬,搖曳成一個好看的弧度。他走過光影,踩碎了時間,跨越了恐懼,接納了已知並且對未知有了期待。
他感覺到有人牽他的手,雖然他還來不及看清楚對方的臉,還來不及記憶對方手心的溫度與指間菸草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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