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想跟你聊聊「三觀」的話題。
我知道,對你來說,這也是個有點陌生的詞彙。不過別擔心,這不是什麼專有名詞,只是中國人對「世界觀、價值觀、人生觀」的簡稱一一從哲學的角度而言,它們反映的是一個人在「認識論、倫理學、方法論」三個方面所採取的基本立場。
「這麼說來,這個話題,是不是有點太大啦?」你可能會有這樣的疑惑,但是不要忘記,我們可是身處在就連中國共產黨都已經承認私有制和市場經濟的世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當我們說到一個人的「三觀」如何,其實只是在說:「他對世界和人生的看法,有多大程度符合功利主義的價值觀?」
是的,不是支持或反對,而是「有多大程度」符合功利主義的價值觀。
只談價值觀,是因為在這這個時代,所謂「世界觀」和「人生觀」理所當然是指「科學的」世界觀和「追求幸福而成功」的人生一一在台灣,它們又可以被具體化成一個非常明確的目標:當醫生。我想現在的你肯定更加感同身受吧?畢竟你正身處一個幾乎所由學生都是理組的學校,所有人的目標都是醫科。而班導更是整天將「當醫生好啊,錢多事少離家近,老婆漂亮小孩乖」的順口溜掛在嘴邊。
「但是『當醫生』和『自私自利』是兩回事吧?」當然,這是兩回事,甚至從常識來說是衝突的,畢竟醫生可是救死扶傷的職業。但是我說的「功利主義價值觀」不只是「功利主義」本身,也包含它的前提:目的論,或稱為結果論(儘管通常說到「義務論」,我們就會想到功利主義的別稱「效益論」;然而真正和「義務論」相對的,從來就是「結果論」而非效益論。)
首先,就讓我們來聊聊「結果論」的問題吧。
通常來說,我們會認為「結果論」是一種倫理學立場,但其實不只如此。就像前面說的,大部分採取「結果論」的人,往往也認同「科學的」世界觀,而這種所謂「科學的」世界觀,又往往被簡化成這樣一句話:只要努力,就會成功。
於是,我們就可以很清楚看出大部分人所擁有的「三觀」之間的聯繫:因為相信「只要努力,就會成功」的世界觀,也相信「成功就是幸福」的人生觀,所以相信「功利主義/結果論」的價值觀。。
其中差別只會是,對於「成功」的想像稍有不同,以及「功利」的程度之別。
不過,我的重點不是要跟你批判,這樣的「三觀」有什麼問題,相反地,我還打算推薦幾本「成功的方法」有關書來幫助你對如何追求普世的成功有個基本理解:這方面的書籍有很多,我想特別拿出來談的有四本:麥高尼格的《輕鬆駕馭意志力》、伍德的《習慣力》、豪瑞的《和失眠說再見》、羅爾的《能量全開》。
我不打算深入討論這幾本書的內容,我更想要你知道的是「成功的方法」的思維轉變那是從「意志」到「習慣」以及從「作息管理」到「精力管理」的流變一一而這個過程,只要看書名和推薦詞,就可以清楚辨認:《習慣力》的副標題是「打破意志力的迷思,不知不覺改變人生的超凡力量」,而《能量全開》的介紹則是「嚷著要管理自我的時間之前,更應先審視自己的身心能量狀態!」
當然,這不是說「意志力」或是「作息管理」(特別是睡眠)就不重要,所以我不只推薦後面兩本,而是四本一起推薦。更重要的是,我希望你能感受到在這背後的「哲學」觀點之轉變:從關注內在(意志力,當然是內在的)轉向外在(習慣的養成更仰賴生理機制和周圍環境);再從外在(生理作息,特別是睡眠)轉回到內在(能量,或是精力)的過程一一儘管這裡的「內在/外在」是非常樸素的區分,而不必然指向「心物二元論」的哲學立場,我還是希望你能細細體會其中的相似和相異。
「所以你同意,只要努力,就會成功嗎?」不過別誤會,我當然不會同意這個觀點。只是不同意一件事情,不代表就要批判它。更重要的是,就算要批判也不需要把「重點」放在批判上面:還有更多值得我們去做的事情,也就是我現在要跟你聊的。
我不同意這個觀點,最根本的原因,當然是我不相信「結果論」一一不只是在倫理學的層次不相信,就連認識論和方法論的層次也是。而我的想法,主要是受到塔雷伯的「不確定」系列影響:隨機騙局、黑天鵝效應、反脆弱、不對稱陷阱(至於那本意義不明的《黑天鵝語錄》,就不用管它了。)
而就像「世界觀、價值觀、人生觀」可以被分別對應到「認識論、倫理學、方法論」的層次,這四本書也可以依序對應到「存有論、認識論、方法論、倫理學」的層次:首先《隨機騙局》是在否定「(確定的)成功」的存在(這也是為什麼我更喜歡「隨機漫步的傻瓜」這個暗示某種「存在本質」的翻譯),其次《黑天鵝效應》具體指認了「不確定性」的世界會是什麼模樣(你永遠也不知道,帶來災禍的黑天鵝會何時降臨),而《反脆弱》則是提供了一套如何在不確定的風險世界立足的生存之道。
最後《不對稱陷阱》是倫理的告誡:你不應該犧牲別人的脆弱,而取得反脆弱性。
不過,坦白說,這些其實都是老生常談,前面幾本書,不過就是「天有不測風雲」和「危機就是轉機」的時髦表達。而在最後一本書裡,塔雷伯更是直接表明,自己就是在討論「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道理一一但是儘管如此,他的這一系列作品,仍然對我的「三觀」之形塑產生了極大的影響。
這不是華航第一次發生罷工,上次是空服員,不過兩起事件的社會反映完全不同(我知道,對你來說這兩件事情同樣陌生,所以我不會討論細節差異,你只要知道一件事情就好:照理說,「機師過勞」對乘客應該會有更直接的影響,但是機師罷工獲得的支持卻遠低於空服員的罷工。)
這是很令人困惑的一件事情,因為「機師過勞」將會直接影響飛行安全(當然「空服員過勞」也會影響,但是並沒有那麼直接)然而大部分旅客卻更在意「因為機師罷工導致的行程被耽誤」而不怎麼關心機師過勞可能導致的飛安風險。
除了細節差異,我認為,這是因為在這個事件中,存在著「雙重的倫理落差」和「風險的不對稱」導致人們關心「自己行程被延誤」遠大於「機師過勞的飛安風險」。
首先,是雙重的倫理落差:前者是「忠和恕」的落差,是積極的「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和消極的「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落差。後者是消極的「不做壞事」和積極的「做好事」的落差,如果用塔雷伯的話來說,就是:「好事只會是壞事的缺席(Nimium boni est, cui nihil est mali)。」
其次是更重要的「風險」的不對稱:在機師和乘客之間存在著永遠無法跨越的「賭徒破產理論」之落差。白話版本是:「假設賭博輸贏的概率都是五成,那麼長期賭博的人為什麼仍然更容易傾家蕩產而不是收益均衡?」這個道理很簡單,因為就算輸贏的機率都是五成,但是總有一天你會碰到連敗的黑天鵝一一不管你前面贏了多少次,一次的黑天鵝都能讓你滿盤皆輸。
然而,對旅客來說,他不是歸人,只是過客。飛機失事的風險,終究只是偶一為之的賭博(一個抽象的數字,不可能兌現的期望值)更別說,相較於旅客,完全不用擔負風險的,是自始自終躲在幕後的華航高層。
於是,如此具體的,我深切地感受到「倫理學問題,是如何回到認識論的層次」。在這個因為「風險的不對稱性」所生的倫理困境之中。
因此,對我來說,真正的重點,從來就不是否定「只要努力,就會成功」的想法和其背後「結果論」的世界觀。真正重要的是,在成功背後所要擔負的道德責任:畢竟,在「不確定」的世界中,你仍然有可能獲得「確定」一一只要你知道如何「犧牲別人的脆弱,而取得反脆弱性」。
在塔雷伯所舉的眾多事例中,《隨機騙局》的神祕涵讓我最為印象深刻:
『一月二日,你接到一封匿名信,向你表示,這個月市場會上漲。結果市場果然上漲,但你不以為意,因為大家都知道有元月效應這回事(歷年來一月間股價漲多跌少)。到了二月一日,你又接到另一封信,向你表示,市場將下跌。這一次,又給那封信說中了。三月一日再接到一封信,情形一樣。七月,你對那位匿名人士的先見之明很感興趣,對方邀你投資某個海外基金。於是你把全部的儲蓄拿出來投資。兩個月以後,那些錢有如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很明顯,這是詐騙,但是騙子為什麼有辦法預測前幾個月的股市呢?
『你伏在鄰居的肩膀上嚎啕大哭,他告訴你,他也接過兩封這種神秘信,但寄到第二封就停了。他說,第一封信的預測正確,但第二封不正確。這是怎麼一回事?那些騙子玩的把戲是,他們從電話簿找出一萬個人名,寄出後市看漲的信給其中一半的人,後市看跌的信給另一半的人。一個月後,將有五千人接到的信預測正確,然後再針對這五千人如法炮製。再一個月後,剩下二千五百人接到的信預測正確,如此直到名單上剩下五百人,其中會有兩百人受騙上當。因此騙子只要花幾千美元的郵資,便可賺進數百萬美元。』
是的,他們並沒有成功預測股市,他們的成功祕訣其實是「想辦法讓自己不用承受預測失敗的風險!」具體來說,他們預測失敗的成本是「收到預測失敗信件的人把信件丟到」,而收益卻是你全部的儲蓄。
在這裡,塔雷伯沒有明說的是,雖然騙子拿了你的錢就跑,但是就算騙子真的幫你把錢拿去投資,結果也是相同的一一只有你要承擔欲策失敗的風險,而騙子(與股票交易員)卻不用:不管有意或無意,所謂成功就是這樣骯髒的勾當。
說完了「俗世」的三觀,接著我們來聊聊「佛教」的三觀吧!
佛教,或者更精確地說,天台宗的三觀是指:「空、假、中」三觀。而要理解它們的具體意義,又必須結合「三諦」與「三智」進行整體的考察。
在《空性與方法》中,林鎮國如此解釋智顗提出的三組概念之聯繫:三諦是概念,是空諦(一切法皆空)、假諦(世俗常見)、中諦(對空和假的雙重否定);而三觀則是實踐,是從空觀(從假入空)到假觀(從空入假)最後了解到前兩個階段都只是權宜,不再執著於空諦或假諦,而終於達到「中觀」的境界。
至於三智則是不同階段智識的描述:首先是修道所需的世俗智識(道種智),然後證得萬法皆空的「抽象性」真理(一切智),最後證得「具體性」真理的一切種智。
有點玄?沒關係,你大概有個概念就好,因為我想跟你聊的,不是天台宗的修行法門(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我們都沒有出家的打算,對吧?)而是「形上學的」暴力。
什麼是「形上學的暴力」呢?這是德希達提出的概念,泛指所有「試圖將『無可化約的存在』化約為更為本質的東西」的形上學活動一一因為缺乏合法性的來源或基礎,是以稱為「暴力」。而且他不是為了聳動才如此稱呼,他更進一步主張「形上學的暴力」和兩種較低階段的暴力(「法律」和「戰爭」)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因為「替某些事物命名,也就如同把某些事物歸類為某類事物一樣,使某些事物能被擁有,因而得以支配某些事物。」
而在「中觀學派」中,恰恰有個非常相近的概念:戲論。
『我認為中觀學派的「戲論」一詞,第一,似乎是指向言說本身;第二,指向任何表述活動所涉及的推論和揣想的過程;第三,乃由此過程而進一步產生的言說。因此,「戲論」指的是意識的動向和活動,它輕輕地安立於一種(虛妄建構)的知覺情境,茲衍擴散概念化活動,使之超越其經驗基礎之外,因而便越來越遠離原本可經由無常觀而獲致正覺(正確知覺)的基礎。』
所以說,所有的煩惱,都是由「分別」和「戲論」所生。只有了解到這些都是空(並非虛無主義的空,而是「無自性」的空)才能獲致正覺一一雖然,佛教所關注的重點與德希達不同,既非「形上學的」也非「暴力」,而僅僅是己身的修行。但是,所謂「暴力」不就是人俗世煩惱的一種(如果不是最主要的)形式嗎?不管是作為來源還是作為手段。更別說,講到「因果業報」你第一個想到的是什麼呢?
還記得在聊到「罷工的倫理困境」時,我說,藉由這次事件,我深切感受到「倫理學問題,是如何回到認識論的層次」嗎?而認識論,當然建立在存有論的基礎之上:是空,還是有?自性,還是無自性?也是存有論問題一一「形上學的暴力」和「戲論」則是認識論的問題。因此,我們可以說,「形上學的暴力」和「戲論」依舊是「倫理困境回到認識論層次」的例證。
然而在〈空性與暴力〉這篇文章中,林鎮國討論完「形上學的暴力」和「戲論」的關係之後,卻接著卻引入列維納斯「倫理學代替存有論成為第一哲學」之主張作為「形上學的暴力」之解方:因為暴力只會發生在「客體」身上,不會發生在作為「面貌」的「他者」身上。
『「面貌」,它不僅僅是可以看到的長相,如事物之表面或動物的外觀、外表或種類。它不僅僅是如該詞原意所指的那種因裸露而被看到的,它也是觀看者。不完全是那種在某種哲視/理論關係中的觀看者,而且還是與對方相互對視的對視者。面孔只有在面對面中才是「面貌」
列維納斯認為,「面對」這種「面對面的關係」,我們需要的不是「其他的」認識方法,而是根本否定將「存有論/認識論」作為認知之依據,而應該以「倫理學的」關懷面對他者的面貌一一在這裡,「面貌」的用語,讓我們不得不聯想到佛家的「諸法實相」,而「倫理學的關懷」更是直接連結到「從假入空的修行者(空觀)如何因為救渡眾生的慈悲回到俗世(假觀)」的修行。
從這個角度,我們再回頭檢視俗世的(結果論的)三觀,你就會發現,塔雷伯基於認識論所開展的倫理學(因為知道了風險的不對稱,所以禁止沒有「切膚之痛」之人犧牲他人的脆弱性以換取自身之利益)之侷限:你如何期待,人們不會這麼做呢?
他的對策只能是「認識論」的:在認識到這個事實之後,想辦法建立制度,使這些缺乏「切膚之痛」的吸血鬼被迫攤在陽光之下。但是說到底,這並沒有解決任何問題,因為問題還是一樣的:你如何期待,人們會這麼做呢?
你必須回到更根本的地方。不是批判成功學,批判結果論;也不是批判倫理困境中的人們沒有認識到風險的不對稱性,甚至不是批判「犧牲別人脆弱取得反脆弱性」的投機者。你要回到「戲論」和「形上學的暴力」,回到「無自性」的空性一一你要回到倫理學的關懷之中「如實正觀」他者的本來面目。
所以你拋棄的不是成功學,而是目標的「成功/失敗」之區分,還有方法的「內在/外在」之區分;你拋棄的也不是結果論,或者「倫理困境回到認識論層次」的思維,你拋棄的是這種「化約」背後的形上學之暴力。
真正的認識,必是真正的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