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想要跟你聊聊「假訊息」的話題。
我知道,對現在的你來說,這是個無比陌生的詞彙。但是相信我,很快,它將會席捲整個世界,上至政客學者下至網路鄉民,所有人都會無比熱衷地談論這個話題,就連你也不例外。甚至,你還會耗費數不清的時間,致力於糾正「假訊息帶來的亂象」自以為能夠撥亂反正、力挽狂瀾一一然後直到許多年以後,你才會省悟,這一切註定是一場徒勞。
不過這就說遠了,我們還是先來說說,什麼是「假訊息」吧?
根據行政院院會議案「
防制假訊息危害因應作為」的專案報告簡報,政務委員羅秉成將「假訊息」定義為:「行為人將自己或他人揑造、扭曲、纂改或虛構全部或部分可證明為不實的訊息,故意甚至是惡意地藉由媒體、網路或以其他使公眾得知之方法,以口語、文字或影音的形式傳播或散布於眾引人陷入錯誤,甚至因而造成公眾或損害個人,即具有法律問責的必要性。」
而上述文字又可以簡單摘要成三個關鍵詞:不實、惡意、有害。
首先,我們來聊聊「不實」的部分。
不實,就是「不是事實」,這是廢話。但是,什麼是事實呢?從常識而言,這個問題同樣是廢話:事實就是客觀真實的陳述嘛,有什麼好問的?如果真的要多說幾句,那麼「事實是客觀的,意見是主觀的」和「事實是真的,謊言是假的」也就足夠了。
我知道你也是這樣想的,就如很多年以前,我也是這樣想的。但是如果可以,我希望你找時間去找幾本科學哲學的書來讀一讀一一陳瑞麟的《科學哲學:理論與歷史》是很好的開始,然後再去讀哈金的《表徵與干預》這樣就差不多了。
而我想,你會對科學實在論和反實在論的討論特別有興趣。
「科學實在論」,就像人們對事實的常識想法那樣,主張科學理論是客觀真實的(我們的常識也告訴我們,科學理論就是事實。從這個面向來說,我們絕大多數人都可以說是科學實在論的支持者)不過「科學實在論」還有更深的涵義,根據哈金的分析,科學實在論包含了兩個層次:第一是存有論的層次,也就是「理論」是客觀實在的,第二是知識論的層次,也就是「理論」是真的。
舉例來說,牛頓的「萬有引力定律」是個科學理論,而採取科學實在論的立場,我們不只要同意萬有引力定律可以精準描述「蘋果為什麼會落下」的現象,還要相信「引力」是客觀存在的一一並且「萬有引力定律的成功」不是碰巧,而是:它就是真的!
誠然牛頓本人應該是相信的,不只是相信「萬有引力定律的成功」不是碰巧,也相信「引力」是客觀存在的。但是也有反例,例如馬克斯威爾最初就不相信「氣體真的是由有彈性的小球構成」而認為這僅僅是一個方便的表述。又例如,對於地心說還是日心說的爭論,不只當時的教會不認為日心說是客觀存在的,當代的物理學家霍金也認為「日心說」只不過一個更簡便的模型罷了。
『儘管人們時常說哥白尼證明了托勒密是錯的,但那不是真的。正如在我們的正常視像跟金魚的視像相比較的情形,人們可以利用任一種圖像作為宇宙的模型一樣,對於我們天空之觀測,既可從假定地球處於靜止,也可從假定太陽處於靜止得到解釋。儘管哥白尼系統在有關我們宇宙本性的哲學辯論中作用很大,然而它的真正優勢是在太陽處於靜止的坐標系中運動方程要簡單得多。』
換句話說,他們都是「存有論」層次的科學反實在論者。
「但是,就算科學理論只是個方便理解世界的模型,我們觀測到的現象和提出的理論不是『客觀存在的』好了,有些東西還是客觀存在的吧?不管是魚缸裡面的我們,還是魚缸外的世界(當然還有魚缸)那麼在知識論的層次,我們至少可以確保『理論』是真的,不是嗎?」
這是個好問題,我們可以分成兩個層次來討論。
首先,就連「有些東西是客觀存在的」也有人質疑,例如柏克萊著名的宣稱:「存在即是被感知。」由於這裡和科學哲學的討論較不相關,所以我只打算簡單用康德的觀點做個簡單的概述和回應一一簡單來說,康德面對洛克的「先驗實在論」和柏克萊的「經驗的觀念論(唯心論)」之分歧,他將兩者交錯而主張「經驗實在論」和「先驗唯心論」予以回應:「經驗實在論」主張時間和空間是屬於認知結構的形式,而非如先驗實在論主張屬於事物自身的規定。於此同時「先驗唯心論」則主張雖然時空是屬於認知結構的形式,但是他們並非「經驗的」而是「先驗的」實在。
其次,就算「有些東西是客觀存在的」也不代表我們就能在知識論的層次,成功提出「真的」理論模型。在這裡,我想舉一個你在多年之後會感到很親切的例子,那是網紅愛莉莎莎和蒼藍鴿針對「
肝膽排石法」引起的爭議(前者因為拍片推廣肝膽排石法而被後者(還有廣大群眾)斥責是在宣揚偽科學。)
然而什麼是「偽科學」呢?就像在討論「不實」之前,我們要知道何謂事實,在討論偽科學之前,我們也要知道什麼是真科學、真理論(至於更前提的「有『真的』理論存在嗎?」我們稍後再討論)換句話說,就是「如何判斷真/偽科學?」的問題。
在「肝膽排石法」事件過後不久,著名的科普媒體泛科學就刊出了
兩篇文章,想要藉著這個機會教導讀者如何「查證」和對科學知識抱持正確的態度。然而,如果真的有人讀完這兩篇文章,想必都會大失所望一一因為這兩篇文章都只說了同一件事情:要重視「
可證偽性」要重視「
科學方法」。
但是,只要「可證偽性」而且「符合科學方法」就能保證不是偽科學嗎?
答案是否定的,首先如果嚴格遵守「可證偽性」那麼將無法回應拉卡托斯指出的,科學史上普遍存在「特置假說」的歷史事實;其次「符合科學方法」同樣無法回應費耶阿本所觀察到的,科學家在理論變遷之際,因為主觀偏好導致的方法的不可共量性。
(提出「可證偽性」觀念的是波普,拉卡托斯和費耶阿本則是他的學生。)
「就算沒有辦法清楚分辨誰是偽科學,誰不是,我們也可以輕易分辨哪些理論是有實證支持的成功理論,哪些是沒有實證的胡說八道吧?」
我懂你的意思,說白了,這就像當年約翰遜博士反駁柏克萊唯心論的做法:用腳踢了踢石頭。而這也和常識的原點相同,不管是「科學理論」還是「事實」,人們之所以認為它們為真的理由,非常簡單,就是「它們就是真的!」
但是,這是真的嗎?我不是要玩「『這是真的』是真的嗎?」的文字遊戲,我說,仔細分析「它們就是真的」這句話,我們在說的其實是「因為有證據支持,所以理論很成功一一那麼很顯然地,理論就是真的。」
問題是我們憑什麼說「一個理論很成功」呢?這同樣可以分成兩個層次來討論,首先是在邏輯上我們必須能夠判斷理論是否成功,其次是在經驗上理論真的很成功。
第一個層次(邏輯)的關鍵是「決斷實驗」是否可能的問題。
這個觀念最早出自培根,是指一個能夠裁決「兩個假說」誰真誰假的實驗。然而根據杜恩的「不充分決定論」,這是不可能的。他的觀點有兩個部份:實驗無法決定性地驗證理論/實驗無法決定性地否證理論。
前者簡單來說,就是「否定A假說,不等於驗證B假說」,決斷實驗的前提是,針對某個特定現象,只有A和B兩個可能解釋,因此否定A當然就證成了B。但是我們如何保證「只有A和B兩個可能解釋」呢?後者的邏輯十分類似,它質疑的是就算「針對某個特定現象」只有兩個假說,但是在實驗的時候我們要怎麼孤立這兩個假說?怎麼確保真的是A錯B對,而不是其他用來確保實驗進行的輔助假說有問題呢?
第二個層次(經驗)則是科學史的問題,對此勞丹用他的「悲觀歸納論證」也駁斥了這一點。他大量列舉了科學史上,曾經獲得成功,但是卻和「現在獲得成功」的理論不相容的科學理論,由此歸謬推翻了「理論很成功」作為理論是真實的依據。
「那麼自然現象呢?就算我『引力』不是客觀存在的,我也沒有辦法證明『萬有引力定律』就是真的,而非碰巧,那麼至少『蘋果砸到了牛頓』這件事情是真的吧?」
我知道你會這麼問,就像我們都知道你不會是個「存有論層次」的反實在論者,而你對「科學理論」其實也是興趣缺缺一一雖然在這裡我們沒辦法針對後現代主義和文化研究展開詳細討論,但是哈金畢竟也寫過《什麼的社會建構》所以我們還是可以稍微聊一下這個問題(這本書只有英文版,對現在的你來說可能還無法閱讀,但是從現在開始加強英文閱讀能力對你日後將會非常有幫助!)
在這裡我們不討論社會生活事實,也不討論社會科學,而是討論繼續討論科學史的例子:人類學者馬汀的〈卵子與精子〉是「性別與科學研究」的經典論文,根據她的研究發現,雖然科學家往往自詡客觀中立,但是他們在「描述自然界的事實」的時候,仍然無法擺脫性別的意識形態一一更重要的是,這種隱含了性別意識形態的「自然界事實」又會被反過來「說明」人類社會的性別權力關係是如何「符合」自然。
當然,這個例子僅僅是告訴我們,即便是最普通的「對自然現象的描述」也無法保證我們就能觸及到「原汁原味」的真實,但是這仍然沒有排除「真實仍然在那裡,我們仍然有機會常識辨認哪部分的口味比較地道,哪部分已經有了嚴重的人為偏差」的可能性。
我知道,你仍然渴望「糾正」其中的偏差。
所以接下來,我想要跟你聊聊「有害」這件事情。
我想跟你聊聊「假訊息」是否真的有害(於是有必要被糾正)還有更重要的是,我們有可能糾正假訊息嗎?在隨著「假訊息」的熱潮所湧現的諸多著作之中,我要特別推薦你一篇文章和一本書,文章是鄂蘭的〈真相與政治〉,書是梅西耶的《為什麼這麼荒謬還有人信?》在諸多只知道迎合「後真相時代」的論述裡面(不管是悲觀看衰還是積極提出解方)他們倆個人的論點非常值得我們給予額外的關注。
先說後者,梅西耶的開場白非常吸引人:就像英文書名「不是昨天出生」說的那樣,不只我們人類不是第一天出生,沒有那麼好騙,所謂「群眾容易受騙」的說法也不是第一天出生。這不是一個特別的時代。
『從伯羅奔尼撒戰爭的編年史家修昔底德開始,許多評論家都指責克里昂這種煽動人心的政客帶來影響,克里昂是「極具群眾力量的人」,也被視為必須為這場戰爭中一些最嚴重失誤負責的人。經過一個世代,柏拉圖將修昔底德的論點延伸為對民主的一般控訴,對他而言,多人共治無可避免地會促使「可充分控制一群暴民」的領導人變成暴君。』
具體來說,他認為人類擁有統稱為「開放警覺性機制」的認知系統,我們會對有害的資訊保持警覺,同時對有益的訊息保持開放。因此,想要長期地說服我們相信錯誤的資訊,並不容易。而這個機制又可以簡化成三個問題:是否有良好的論證、消息來源是否充分、對方是否考慮到我的利益?
我覺得比較有趣的是第二和第三個機制,第二個機制除了討論「傳統」認為可靠的消息來源之外(學者和專家)梅西耶也討論了「從眾」的優勢,這個觀點可以用一個四格漫畫完美的說明(他在書中直接引用了這則漫畫。)
第三個機制則是主張,許多我們習以為常的「群眾容易受騙上當」的說法其實都是誇大其詞。例如前面提到的克里昂,梅西耶認為他獲得支持不是因為他的多有煽動人心的力量,而是他推動了許多能夠讓窮人受益的經濟政策一一換句話說,他掌握了真正能煽動人心的手法。
此外,梅西耶還舉了許多「不是真的相信」的例子,其中最有趣的莫過於這個自我指涉的悖論:如果群眾不容易受騙,為什麼還會有那麼多人相信群眾容易受騙上當呢?
對於這個問題,答案也是相同的:因為抱持著這樣的信念對我們個人是有利的,就像傳播陰謀論,它很有趣,並且能讓我們獲得社交利益(然而並沒有多少人會真的相信陰謀論,然後為了對抗陰謀論真的付諸實際行動。)
至於「假訊息」的討論中,大家最關心的政治宣傳(為什麼許多政權仍然熱衷於此,而且似乎卓有成效呢?)梅西耶的解釋也非常簡單:「政治宣傳可能無法說服很多人相信,但仍然發送明確的訊號:這個政權強大到足以霸道地表達自己的聲音。」
『在一百英尺高的圖雷真凱旋柱上,有著螺旋狀延伸到頂端的淺浮雕,描繪圖雷真皇帝在東歐戰爭中的勝利。這看起來像是一種政治宣傳,目的是確保每個羅馬公民都了解圖雷真眾多勝利的細節,但……柱子上大多數的淺浮雕都太高了,根本沒人看得清楚。因此這根柱子傳達的訊息不在於描繪的浮雕,而是在於它的存在本身能清楚表明該政權的富庶與強大,足以豎立這樣的建築物。』
當然,梅西耶的書還有很多內容,但是我們的時間有限。在最後我想用鄂蘭的〈真相與政治〉結束我們今天的討論:你已經知道了,所謂「客觀」和「真實」沒有我們原本以為的那麼簡單。而就算不談科學理論,只談科學事實,我們也很難不被意識形態所影響一一更重要的是,更多時候人們選擇支持/反對一個信念的理由,並非真實於否,而是利益。
對於這個事實(在這裡使用「事實」是多麼諷刺)鄂蘭說得更明白,她引用柏拉圖和霍布斯的觀點闡釋了「真理與政治之間」的古老衝突:在洞穴寓言中,柏拉圖指出洞穴寓言裡面的哲學家,如果試圖解放其同胞於錯誤之中,他的生命將會遭到威脅。而在《利維坦》中,霍布斯甚至以「那種不與任何人的利益或快樂相衝突的真理,才會受到所有人的歡迎」作為全書的結尾。
更進一步地,她更指出了「真理與政治之間」本質的衝突……
『如果事實真理的講述者想要扮演政治角色,並藉此更具有說服力,那麼他通常就會竭力解釋其真理為何能夠服務於某些團體的最大利益……當事實真理的講述者進入政治領域,並認同於某些偏狹的利益與權力構造,他就犧牲了那原本唯一能使其真理顯得合理的特質,也就是由無偏私、完整無虧以及獨立性所保證的個人真誠。如果一個真理講述者已然在真理與利益之間發現了些快樂的交集,那麼很少有什麼政治形象會比他更值得受到合理懷疑了。』
……還有謊言取代真相的後果。
『無論真相被多麼完善地建立起來,他都會決然拒絕相信任何事物的真相。換言之,謊言對事實真理進行持續而全面的替代的結果,不是如今謊言被接受為真相,而真相被誣陷為謊言,而是我們藉以在真實世界中自我定位的感官正在被摧毀,而與虛假相對反的真理/真相範疇,正是通向此定位的心智手段之一。』
所幸,這也代表,政治的說服與暴力只能「摧毀」真理,而無法「取代」真理。儘管真理講述者一旦試圖涉入政治事務,就會喪失他要訴說之物的有效性,我們仍然可以關注這種「外在於政治領域」的立場:這是哲學家的孤獨、藝術家的孤立、法官的無偏私。
我想,說到這裡,你應該就能明白了。
「假訊息」本身就是個只存在於「政治場域」的概念,但是不要說沒有「客觀實在+確定為真的」的事實存在,也沒有不受意識形態影響的「純粹的」事實。更甚者,只要我們在政治場域中嘗試說服他人,我們就不可能不訴諸「利益和權力」而最終消解「真理」本身的有效性一一於是,你就能明白,為什麼這註定會是一場徒勞。
然而「徒勞」並不是問題,我們甚至不需要援引卡謬的西西弗斯神話,因為這本就是希臘文化的悲劇性之根本:自然偉大是因為其持久,但是人類的偉大卻恰恰存在於最徒勞而不持久的人類活動之中一一荷馬的史詩並不偉大,偉大的是阿基里斯和赫克托爾的事蹟,但是如果沒有荷馬的紀錄,這些偉大又終將消逝。
但是這並不妨礙荷馬將他們的榮光記錄下來,並將榮光歸屬於雙方。
在這裡,荷馬表現的是最高型態的無偏私,不只是放下了民族的分歧同等讚頌本族的英雄阿基里斯和作為敵人的赫克托爾,他也放下了是非成敗的判斷,甚至是個人自身的利益。在真正的偉大照耀下,這些雜質沒有任何躲藏的空間。
於是,這裡就是抉擇的關鍵,你必須做出選擇。
西塞羅曾經說過:「在走進天國之前,我寧願跟柏拉圖一起誤入歧途,也勝過與他的對手一起秉持正確的觀點。」
根據鄂蘭的解釋,這是「判斷和品味」的問題。品味和品質是不同的,在藝術創作的領域我們關心創作者的天賦和所造之物的品質,這是超乎論爭的(其強制效力並不遜於真理)但是品味不同,品味判斷跟政治意見一樣是說服性的,它要求我們尋求他人的贊同一一而在這個判斷和尋求的過程之中,我們才獲得了自由。
西塞羅的意思是:判斷與品味的能力超出了真理與美的強制範圍,因為「自由而不受強制」是至關重要的問題。所謂「在走進天國之前,我寧願跟柏拉圖一起誤入歧途,也勝過與他的對手一起秉持正確的觀點」指的是「在關乎我與眾人、與事物之連結方面」就算是真理與美,他也拒絕受其強制。
『羅馬人認為有教養的人應當是這樣的:無論是立足當下還是回溯過往,他都知道如何在人群中、在萬物間、在各種思想之中,去選擇他的陪伴者。』
這是我想跟你聊的,不是要不要抵抗假訊息的問題,而是真理和自由的抉擇。
一一是你想要怎麼活著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