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Geronimo Giqueaux/Unsplash;設計:水月一)
不知是甚麼時候開始,網絡流傳一則黑夜將掛上兩個月亮的傳言,而幻景發生的日子,一天一天的接近了。
他起初沒怎樣理會,數年前還不是人人都在談論世界末日?但到了傳說中的那一天,地裂山搖殞石巨浪天災人禍,甚麼都沒有發生。
但這次卻有點不一樣。隨着網絡科技愈來愈成熟,任何人的私下耳語,都可能成了討論區的高談闊論,關於兩個月亮似是而非或似非而是的論述,在網絡上捲起了滔天巨浪,直撲向每一人的眼球,逼得人人都要關注──有天文學家估算事情發生的可能性;有文化研究者以該事件為研究課題;有小說家以此為靈感創作故事;有人對此深信不疑,甚至被稱為「雙月派」,儼如新宗教似的。他的女友,就是「信徒」之一。
「你看你看,這篇講雙月的文章真有趣!」聽到女友的話,他沒有抬頭,繼續用叉子捲着肉醬意粉,放進口中,嘴角沾了點點紅。「不如先吃飯再看吧。」
「你好悶啊!」她皺眉呶嘴,極不情願地扒了兩口飯,又望回手機去了。他受不了這種相對不語的氣氛,拼命找話題:「星期五晚上,我們是出來吃飯的吧?」
她睜大雙眼。「星期五?」他點點頭,不明白她為何忽然如此亢奮。「你不是不知道星期五是甚麼日子吧!」他還來不及回答,女友便以高八度聲線喊道:「是『雙月』的大日子啊!還吃甚麼飯,當然要隆重其事迎接雙月來臨!」「即是要……怎樣迎接?」「世界盃、奧運舉行的時候,你會怎樣迎接?」「……」「唉,當然是跟朋友一起在某人家中的電腦屏幕看直播吧!」
他不明白。「這明明是天文奇觀,為甚麼不出外看看?」她睜大眼睛皺着眉,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你還算是地球人嗎?難道你不知道,網上許多人說,不是所有地方都看得見雙月,而且當晚街上肯定到處都擠滿人,你要跟人逼來逼來,就自己去逼個夠好了,不要算我一份。」
他吸了一口氣,唯有讓步。「好好好,那去我家好嗎?」女友反白眼。「我剛才已經說了,要跟朋友一起在某人家中的電腦屏幕看現場直播。」他按捺着自己的情緒:「我不能參與嗎?」女友卻比他更早就不耐煩。「我那些朋友都是『雙月派』,我們平日的聚會,你有去嗎?我們說的軟派雙月和硬派雙月、雙月結構論和解構論,你聽得懂嗎?」他用力地吞了一口口水,沒有再說話。然後,兩人再沒有說話。
星期五,他如常下班。既然是「雙月」吉日,他已有心理準備,「迎月」人潮將從四面八方襲來,正想着要走哪條較少人的路才好,怎料街上卻一點都不擠擁,甚至比平常更冷清。
「今晚不是雙月嗎?為甚麼街上沒有觀月的人?難道大家真的情願宅在家中,看網絡『直播』?」
他失魂地走着,冷不防有人大力拍他的肩膀!他嚇得跳起來,回頭一看,只見一位不太相熟的女同事,對他害羞地笑。
他連忙搬出時髦話,掩飾剛才的失儀:「噢,真巧,你出來看雙月嗎?」她笑起來的時候,雙眼瞇成了一條線。「不,不……我是說,如果你想看,我們可以一起看。」她是愈說愈小聲。
「雙月事小,肚餓事大……要一起去吃晚飯嗎?」事實上他真的肚餓極了。
聽到他那麼爽朗回應,她先是呆了半晌,然後大力點頭,笑容更燦爛。兩人就是這樣並肩而行。
在一家餐廳裏,他們選了可以清楚看見外面月色的靠窗座位,點了餐,公事私事月亮事,無所不談。他想不到跟她如此投契。
後來他忍不住問:「你相信……雙月嗎?」她搖搖頭,「一點也不,都沒有科學根據,你當成是社會現象好了。但無論朋友談得有多興高采烈,不知怎的,我就是提不起勁,一點興趣都沒有。」他雙眼發亮,簡直相逢恨晚,但隨即又歎了一口氣:「真的有許多人是狂熱分子呢。」他不敢告訴她,他的女友就是其中一位。
傳說中雙月來臨的時間到了,他們倆緊盯窗外天空,只見皎潔月亮彎成一個勾,美麗是美麗,但既沒星星作伴,更沒有另一個月亮為鄰。
這時,他的手提響了,女友從電話筒另一端叫喊着:「雙月啊!你看到雙月嗎?快去看看我剛send給你的link,還有IG,大家都post了雙月照!」他掛線後,的確看到IG被雙月照「洗版」了,但他再往窗外望,抬頭觀天,分明就沒有雙月。
雙月彷彿只存活在網絡世界中。
他把手機拿給她看。「是改圖嗎?真的假的?但我們不是甚麼都看不見嗎?」她聳聳肩,說:「如果你相信,那便是真實。反正現在網絡比現實更真實。」
他笑而不語,繼續享受二人的月下晚飯。一彎明月成了他們的聚光燈,把兩人此時此刻的小世界,安靜地照亮了。
於是他把眼前的她,看個清楚。優雅可人,樸素無華,輪廓深刻,閃閃生光。
(原文刊於2016年9月14日香港《星島日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