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
2021/08/02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看哪，你使我的年日窄如手掌，我一生的年數，在你面前如同無有；
各人站得穩妥的時候，不過盡是虛幻。』詩三九篇5節
今天是個大日子。
兒子終於肯帶他的女朋友回來吃晚飯啦。
別人都還不知道，她卻早就察覺出端倪，畢竟是自己親手帶大的孩子，有什麼事能瞞得過她這個老媽。
她手裡俐落地切著蔥蒜拌料，心裡同時盤算著晚上該穿什麼樣的衣服。
「穿的像個歐巴桑，還想叫先生喜歡妳。」婆婆不止一次地叨唸她。
她感到心臟怦怦跳得厲害，不得不暫時停下手邊的動作。
「歐巴桑？」
其實她和先生剛認識的時候，他也曾對她的外表癡迷，他不斷地讚嘆她有一付勻稱的身材。
是啊，同學們都欣羨她有一雙修長纖細的手腳。
儘管身體修長，舉手投足卻不笨拙，這都要歸功於她小時候學了一陣子芭蕾舞。
想到這裡她發現自己的雙手已情不自禁的向上揚，像是預備要跳一齣芭蕾舞劇；雖然家裡只有她一個人，
她還是感到有點不好意思。
「弟弟想學畫畫，妳就讓讓他吧！」媽媽說。
她的舞蹈生涯被迫中斷了，換成她的弟弟提著畫板色筆出門。
她倏地發現自己的童年竟沒有什麼可以回憶的，除了在房間偷偷回味舞步及流不完的眼淚之外
她感到一陣驚慌，心臟跳得更厲害了。
「更年期？」她向醫生歪著頭問。
比她年輕的醫生只是笑笑，低頭在紙上飛快寫字。
「藥呢？藥在哪裡？」
她轉身回主臥房，拉開放置貼身衣物的抽屜，胡亂地翻著。
因為所有醫生給的藥她都細心地存放在這裡。
像想起某件事，她停止翻找。
她彎身撿起被她丟在地上的內衣褲，
先生已經許久都不會去注意她穿什麼款式的內衣了。
「我喜歡這一件。」先生撫著她身上的蕾絲胸罩柔聲的說。
由新婚先生眼裡迸出的激情她永遠也不會忘記。
她在床沿坐下，卻看見曬在玻璃窗前的假髮。
「為什麼要買這麼多頂假髮？」她吃驚地盯著先生手裡的東西。
「你是不是問太多了？」
先生轉身走出房門，用力的踏地聲，替他說出他心中的不快。
奇怪，她怎麼從來沒發現自己先生的頭髮已越來越少。
「是啊，那是你太愛他了。」剛辦完離婚手續的女性友人，在她面前呼出了一口煙圈，似有話還沒說完。
「他們怎麼都以為我不知道？」
她的心跳突然恢復正常，她感到呼吸容易多了。
像吉他斷弦一樣，線如果斷了，彈奏者欲施加給它的壓力也就無處可擺放。
是的，她看見了。
她看見他戴著新買的假髮當街擁吻著一個妙齡女子。
那頂假髮竟有著這樣的魔力，可以讓自己的先生在大街上做出他年青時都不敢對她做的事。
先生不知道她就隱身在他們身後的人群裡，
因為她是那麼的低調、不顯眼，像所有你連看都不想多看一眼的歐巴桑一樣。
那個吻是純粹的肉慾之吻。
你問我，我怎麼知道？我不知道，但是我可以告訴你就是這樣。
「怎麼會有兩人的親吻是可以不用愛情調和的？」她想。
那隻曾在她勻稱身體間輕撫的手，現在正在女子的腰臀遊走。
她感到噁心，覺得自己像被人性騷擾。
她拿著兩張折價餐券，站在原地，想像自己朝著她先生大喊：
「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們一起出去吃好不好？」
她先生和那女子豐滿姣好的身影越來越遠，這讓她聯想起弟弟提著畫板色筆和媽媽牽著手越走越遠的往事。
「你想參加團療嗎？」醫生問。
她只看到醫生的嘴形在動，耳朵卻什麼也沒聽到。
「嗯，團療就是讓有相同遭遇或狀況的朋友來在一起，我們會有專業的心理治療師⋯⋯」
「我只是睡不著而已。」她斬釘截鐵地說。
另一面她死盯著醫師身後掛的那幅畫，心想，那會不會就是自己弟弟畫的。
如果是，只是「如果」，醫生大人你可以讓我撕了它嗎？
醫生大人，我知道你們都是聰明人，所以你能不能告訴我
我到底為什麼會在這裡？我說的是在這個世界上。
還有還有，為什麼我要一直讓弟弟呢？
還有，要到什麼時候，你的公公婆婆才學會珍賞你呢？
你結婚了嗎?醫生大人？你會永遠愛你的妻子嗎？如果她老了或是病了呢？你會不會也想戴著假髮去找更年輕的
美眉？
「那我先開一些幫助睡眠的藥給你，適度的運動是有幫助的。」
這就是你能給我的答案嗎？
今天是個大日子。
因為兒子就要帶女朋友回來吃飯了。
清晨兒子躡手躡腳地進客房來：
「媽，」
多悅耳的聲音，像他父親年青時低沈的嗓音，她多想看看是哪個好運的女孩兒被這聲音攫獲。
她轉頭，給已經比她高出太多的兒子一個最溫柔的笑容。
兒子和父親是如此的相像，以至於一時之間她覺得自己像回到初戀的時光。
「媽，我和爸都覺得，今天晚上吃飯的時候，你要不要，嗯，要不要出去散散步？」
她看著兒子，臉上還掛著笑容。
「因為，因為我還沒有跟婷說你生病了，爸又已經約了爺爺奶奶過來作陪，所以⋯⋯」
別說了，親愛的孩子，你一定知道我愛你；但你怎麼可以不知道我是因為什麼而生病的呢？
你知道爸爸一直有個和婷差不多年紀的床伴嗎？
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其實你已經發現了，卻裝作沒什麼事呢？
你不能只是要媽媽自己獨自承受這一切啊！
連爺爺奶奶都能見到你的女朋友。
可是，他們甚至在你很小的時候都沒帶過你一天啊！孩子，你是在我懷裡被抱大的啊！
我什麼都不說，不代表我很堅強。
「當然ok，那有什麼問題。」她拍拍兒子的肩頭，有些話她終究還是說不出口。
兒子給了她一個擁抱，透過兒子寬厚的肩膀，她可以感到兒子如釋重負。
她知道，知道兒子也和爸爸一樣背叛了她。
今天是個大日子。
早上她先給自己的媽媽捎了個電話，說她會送點錢過去。
媽媽已經習慣要她三不五時拿錢回家了，不管她還有沒有在工作。
「媽，喝茶。」她熟練地泡茶、倒茶。
媽媽邊喝邊睨著她，感到今天的她有點奇怪，但又說不出是哪裡奇怪。
杯子從媽媽手裡掉了下來。
她搖了搖媽媽，確定老婦人真是睡熟了。
她便開始將門窗關緊，把縫隙用帶來的膠帶貼合；接著拿出廚房的鍋子，又把背包裡的炭倒了進去⋯⋯。
烤箱的計時器響了，距離晚餐時間越來越近了，她關上抽屜走出主臥室。
折價餐券在白板上。
「晚上記得去用掉呦，快過期了。」先生出門上班時特別題醒她。
看著先生一絲不苟地梳理著假髮，她其實很想問他：
「你在另一個女人的床上時還會戴著它嗎？」
無所謂了，弦已經斷了，最後一根稻草已然放上駱駝的背。
她很自豪，因為所有的安眠藥都在今天讓她給用完了。
除了媽媽喝的茶，她也加在今天晚餐的每一道菜裡了。
會的，我會穿上最漂亮的衣服，去把那張餐券好好地享用完。
然後，然後我會回來看看兒子的女朋友，那個幸運的女孩。
放心，女孩不會知道我來過，所以你們不用覺得丟臉。
最後，我會跟你們永永遠遠在一起⋯⋯。
今天真是個大日子。
因為有很多人要來家裡吃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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