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玨,字子玉,人稱崔府君,更廣為人知的是他身為「地府判官」的名號,千年以來,龐大的地府文官體系,漸漸在他手裡成熟,原本一道道繁瑣的審判流程,逐漸變的簡單且輕鬆,各司各事其職,無不按部就班,井然有序。自從這審判程序完成之後,他便鮮少出現在世人跟前,更何況是站在審判台上,站在亡者的身邊了。
今天的他不敢大意,殺妻可恨,更何況還是殺的正緣之妻。所謂正緣,代表的是天地間祝福,有幸得正緣之妻,那必定是上輩子、上上輩子累積下來的功德,殺妻已然可恨,但殺了正緣,那就算是直接打了老天爺一巴掌,那是最罪不可赦的。自古以來,會殺正緣之妻都會產生強大的怨念,有自責的、有後悔的、有逃避的、有裝傻的,但那力量在五千多年來都給地府帶來了巨大的慘重傷亡,地府本來就是極陰之地,強大的罪孽會吸收所有地府地怨念,怨靈會吸收所有的怨氣,形成強大的破壞力。
「諸位大人,崔玨斗膽上報,亡者賴榮,叛友在前、殺妻在後,其子恨之入骨,弒其父,故而身亡,亡妻魂魄彌留陽間,恐已不測,本該即刻處刑,卻因生前得神祝,於理該放行至天界,前有地府法令,後有天條之約,崔玨小小地府判官,不敢欺上亦不敢妄下決定,還請諸大人明示。」崔子玉頓了一下,想再說什麼,但還是沒說出口。
十殿之首的閻羅王收起嘴角淺淺的笑容,現在可不是沉浸在美好回憶的時候,「神祝」固然重要,地府法令更是千百年來無人打破的最高法令,怎麼能夠說放行就放行,他撫額,眼角瞥見四周其他閻王,各個都露出了難為的表情,果然,只要是牽扯到天界的事情總是讓人頭疼,也不曉得上次處理這樣棘手的案子是幾百年前的事了,他嘆了口氣,該來的總是要面對,手執驚堂木重重的拍在案上,發出一聲巨響,喝道:「升堂。」
崔子玉不敢馬虎,立馬上交資料,隨後站在審判台右側,只留下亡者賴榮一人站在審判台中央,他從來也沒有看過這樣大的陣仗,害怕得直發抖,低著頭誰也不敢看。
四周靜了下來,閻王們翻看紙張的沙沙聲格外刺耳。半晌之後,閻羅王才放下手上的紙張,冷眼掃過底下的人一眼,轉頭看向門邊,「必安、無救……」
誰也沒想到閻王看完資料第一個叫的人竟然是旁觀的黑白無常,被叫到名字的兩人也嚇了好大一跳,立正回應:「在!」
「你們兩個各帶五百人守在門外,隨時聽候發令。」閻羅王下令,兩人不敢不從,也不敢多問,轉身就要離開,沒想到四殿的仵官王一抬手,定住了兩人一瞬,兩人滿腦都想著,要是這樣就摔出去也太丟臉了,幸好一殿的秦廣王及時搖扇,一陣陰風懸住了兩人,兩人皆鬆了一口氣。
仵官王可不管部下丟不丟人這種小事,拍了下桌子側身一問:「大哥,一千人會不會太少?」
閻羅王略有所思,想到了上次對付怨靈的時候,腰部的舊傷好像又開始隱隱作痛,不過一旦所有的兵力都集中到這裡,要是怨靈強大到無法估計,全軍覆沒反而傷亡更慘重。
楚江王看出了閻羅王的顧慮,轉向一旁令道:「再宣鬼部姜顯。」
其他閻王都表示贊同,姜顯乃鬼部鍾馗第一弟子,能以一抵百,宣他確實比幾千個小卒好太多了,眼下還不清楚狀況,過於打草驚蛇動搖軍心,反而會適得其反,更難處理。
待軍防加嚴,閻羅王才開始盤問起跪在地上許久的賴榮,高度的緊張對他來說是一種折磨,冷汗浸濕了他的囚衣,他的雙眼俱紅,甚至有些滲出血來了,但他不知道的是,這種痛苦跟任何一個小地獄比起來說都不算什麼。
「賴榮,你可知叛友該當何罪?」閻羅王問。
崔子玉在一旁說明:「賴榮年三十,為求降低自家工廠人員成本,裁員十年好友王某,王某抑鬱自殺而亡,應,判誅心地獄百年有餘。」
「叛、叛友?我沒有……如果是說當年的那件事,我是很對不起老王,但我不是故意的,我用一輩子彌補了啊!對他的妻小我都有照顧,我還送他們到國外去,我有彌補了啊……」
「彌補?真是搞笑,這種東西還能先殺了人再彌補的?」仵官王冷眼一笑。
「我沒有殺他,他是自己……」
「你說沒有殺他?他在你們工廠勞心勞力做了十年,身上病痛大大小小,你可曾照料過半分?說裁員就裁員,你要他這具破身體去哪裡再找工作?」秦廣王搖了搖手上的扇子,看見眼前懺悔跪著的罪人,嫵媚一笑,「至少他還有愧疚彌補之心,判誅心地獄三十年吧。」
閻羅王點點頭,業鏡就擺在十殿閻王的面前,他們也都看到賴榮的確為其妻小照顧有加,判友加上一條人命才判三十年,也算是輕刑了。
「賴榮,你可有兒女?」
「我、我是有一個兒子……」賴榮一說到兒子,眼神馬上變得可怖,「該死的臭小子,我辛辛苦苦把他養到這麼大,他竟然……大人您要替我做主啊!我死了之後,他逃了法律,讀了大學,現在在當國小老師,像個沒事人一樣,怎麼可以沒有報應!」
賴榮意外的把他逗留在陽間的事情說了出來,但此時這點小罪已經不足搬上檯面,因為十殿閻王看到的,是從業鏡裡面,賴榮酗酒虐妻、虐子,日後竟在一次酗酒之後,將其妻殺害,最後其子一怒之下,反手殺了賴榮的畫面。這個畫面不段重複在眼前,賴榮當然也看見了,但他一點也不心虛,反倒在一旁比劃著,「大人!您看,就是他殺了我啊!您一定要替我做主啊……」
四周靜了下來,像是一瞬從熱鬧的海面陷入了深不見底的深海裡,眾人之怒,不言而喻。
晌久,閻羅王低聲問道:「那人可是你的妻子?」閻羅王指著業鏡裡的婦人,她的頭被酒瓶敲破了,失血過多而亡,望著自己相愛多年的丈夫,眼神充滿空洞。
「我、我喝多了,我不是故意的,我、我……我還是愛她的……對不起,阿蘭……阿蘭,我對不起你……」賴榮抱著頭,喃喃自語,陷入了某種歇斯底里,他的腦海裡晃過許多他們的曾經,有歡笑、有淚水,還有阿蘭叫他名字的聲音。
那聲音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了的呢?是從兒子生下來之後嗎?還是從老王死之後?是從他開始喝酒開始嗎?還是從他開始控制不住自己的時候?
他突然想起,阿蘭最後也是叫了他的名字,哭著求他放過我們的孩子。
他停下來了,他跪在阿蘭面前,阿蘭把他叫醒了,但她卻醒不過來了。
『你殺了媽媽……是你殺了媽媽!』兒子的憤怒他看見了,但並沒有機會讓他解釋,一個溫熱的感覺頭頂傳來,鮮血流過他臉龐,他一點感覺也沒有,他就倒在阿蘭的面前,一句對不起也沒有說出口。
他從沒想過會變成這樣,一個好好的家為什麼會變成這樣?難道真的是他錯了嗎?
「沒有!我沒有!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
四周的空氣突然被抽空,全都往同一個中心靠近,是怨氣!
第一個注意到的是閻王們,十大閻王各個都從位置上站了起來,面露凶光。
「肅靜!」閻羅王的驚堂木不斷拍在案上,卻一點效果也沒有。
黑白無常見狀,二話不說張開結界,但卻還是慢了一步,怨氣已經凝結,聚集在賴榮身上,不、現在是怨靈了。怨靈將氣息散佈在四周,他在找人,他要找那個讓他死的人,那個讓他來不及跟阿蘭說抱歉的人!
強大的怨靈就身在地府中央,不斷吸收四周的怨氣。在十大閻王身後便是通往各大地獄的傳送道,閻王們不敢掉以輕心,現在還只是一部分,要是整個地獄都被吸走怨氣,那就真的回天乏術了,他們毅然決然的打壞了傳送道,貼上七十二張符咒,即便是封印整個地獄,也不能再讓怨靈變的更強大。
但他們沒想到的是,他們佈下的兵力,竟然一點用也沒有!
姜顯第一時間,召喚出身上所有小鬼,企圖用符咒鎮壓怨靈,但小鬼們一靠近就被怨靈身上的神祝彈了開來,金色的光芒晃過,小鬼們倒了一片,還談戰鬥力什麼的,身體能夠保住就很不容易了。
怨靈發現胸口的神祝,那是一張護身符,是那年阿蘭要生了還一直發高燒,他開車到附近最大的一間廟宇求來的,他跪了廟裡所有神祇,他說阿蘭要是死了他也不想活了,他可以用他的命換阿蘭的命,他可以誦經一輩子,他可以一輩子做好人、存好心,做好事。
這個符他早就給阿蘭了,為什麼會在他身上?
他看了一眼業鏡,這面鏡子不知道能不能告訴他答案,業鏡被怨氣轟得頻頻發出雜訊,被怨靈控制在手裡。
他看見那個夜裡他喝醉躺在床上,阿蘭坐在床沿,把這個護身符放進他衣服的內袋裡,他看到阿蘭腫起來的臉頰,脖子上還印著紅印,他突然想起那個晚上,是他第一次打阿蘭的時候。
「阿榮,做好人、存好心、做好事,你打我沒關係,我這條命是你求來的,我知道你是好人,你只是心情不好而已,你累了,現在換我照顧你了。」
『阿蘭!』怨靈悲痛的哭喊,那聲音傳到了地府的每個角落,黑白無常的結界瞬間破了一個大洞,幸好四周設下的武官還算足夠,圍著審判部四周不斷加固結界。
看情況越來越糟糕,閻羅王讓其他閻王回到各自的地獄去張開結界,雖然通道壞了,但他們還有別的辦法能回去,因為明白事情的嚴重性,他們也都沒有推遲,只有楚江王臨走前回頭說了一句,會順便繞過去第五殿幫閻羅王張開結界,請他放心處理眼前怨靈的事。
閻羅王道了一聲謝,轉頭張開結界,硬是在原先的結界上加固了二層,才又發號施令:「文官全數離開!乙級以下武官,離開結界!姜顯,進去給我看這神祝是哪裡來的護身符!」
姜顯將所有的小鬼留在結界外,獨自一人走進結界,加上黑白無常兩位大人的結界,目前這小小的審判部一共有三層結界包圍著,怨靈四周就像是個龍捲風,橫掃過的地方沒有一處完好,這裡頭早就沒有原本的樣子了,努力躲避四周轉來轉去的桌椅,他現在沒有要對付怨靈,所以怨靈也沒把他當作攻擊對象,現在怨靈四周的氣氛有點奇怪,像是一顆不定時炸彈,根本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爆炸,他不敢馬虎,繞到怨靈視線盲區定睛一看,上面那護身符上的三個字亮得他晃眼,一個不小心撞到了轉到腳邊的木椅,發出巨大的聲響,引起了怨靈的注意,不知怎麼的,怨靈並沒有攻擊他,只是轟得一下,把他轟出了結界外,正好落在閻羅王身邊。
姜顯尷尬地拍拍褲腳站了起來,輕咳了一聲,恢復以往嚴肅帥氣的表情:「報告,是月老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