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選書｜《天才的思考：高畑勳與宮崎駿》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吉卜力特別對談

鈴木：這是第一次三個人這樣對談呢，可能也是最後一次（笑）。二〇一四年是吉卜力成立三十周年，去年推出了宮崎駿執導的《風起》和高畑勳執導《輝耀姬物語》，宮先生宣布退休，忙了一整年，所以這次想三個人面對面坐下來好好聊聊。

宮崎：我看《輝耀姬物語》的時候，不是有一幕要砍掉抽高的竹子嗎？竹筍這種東西啊，必須趁筍尖還在地上若隱若現的時候就挖出來，所以看得我好緊張。

高畑：不用擔心，那是剛竹。如果是孟宗竹，確實如宮先生所說。不過當時孟宗竹尚未傳入日本，我已經查過了（笑）。

宮崎：這樣啊⋯⋯還有啊，導演間有一條不成文的規定，不可以對彼此的作品發表評論。

高畑：我覺得這規定很好，因為每位導演都有自己的風格，這樣很好。

鈴木：可是編輯有發問的自由。

高畑：這倒是。我原本跟大部分女性觀眾一樣，以為《風起》是堀越二郎與菜穗子談戀愛的電影，看完以後，也認同這確實是部愛情電影。可是⋯⋯這個可以講嗎？電影尾聲，調性徹底改變。有一幕出現了大量零式戰機（以下簡稱「零戰」），我認為在那之前是不是應該客觀描寫一下這場大戰發生了什麼。

宮崎：我為此考慮了很久，可是總覺得如果描繪出那樣的場景，好像在為自己開脫⋯⋯所以還是決定割捨。

高畑：零戰被淘汰之前，已經死了一堆人。姑且不論有一定年紀的人，很多年輕人都不清楚那場戰爭的前因後果，所以也可以從這個角度切入。不過我想宮先生肯定有他的考量，因為這一幕不可能沒經過反覆思考。

宮崎：嗯，或許是因為我看過太多零戰有關的紀錄片。世上已經有太多這方面的舉證與紀錄，所以不太可能完全不提，但光靠一部動畫就要觀眾理解這一切，只是給觀眾找麻煩。我當初的構想中，確實也加入了這方面的畫面，可是零戰從中日戰爭開打到結束都一直盤旋在上空，會占掉很多篇幅。

高畑：但就算再短，我還是認為要分一點時間描寫戰爭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就算只有回想畫面也好。

宮崎：我知道也有人會提出阿朴（高畑勳導演的綽號）這樣的意見，問題是描繪出這個部分能改變零戰設計師堀越二郎這個人物的形象嗎？答案是完全不可能。

高畑：我想也是。

鈴木：自一九八八年的《龍貓》、《螢火蟲之墓》以來，這是兩位的作品再次於同一年上映。不過當時本來就是規劃兩片聯合首映，這次在同一年推出作品則實屬偶然。畢竟誰也沒料到《輝耀姬物語》居然花了八年才完成。

高畑：不不不，現在終於可以說了，我才不是八年都在製作《輝耀姬物語》呢！早在距離今天五十年以上的東映動畫時代，內田吐夢導演計畫將《竹取物語》的漫畫搬上大銀幕時，我就寫了企劃書。但也不曉得為什麼，八年前的某一天，我去鈴木先生辦公室找他的那天早上，突然想起那個企劃：「《竹取物語》並未說明竹取公主為何要從月球來到人間。月球或許是個潔淨無瑕的世界，但同時也沒有人世間長滿花草樹木的自然生命與人類的情感，所以竹取公主對地球充滿嚮往。如果從這個觀點來拍電影，或許就能賦予《竹取物語》全新的生命，這不是很有意思嗎？」

只不過，當時我絲毫沒有自己執導的心理準備。因為我個人並不喜歡古王朝的故事。況且這是個好企劃，就算不是由我來做，應該也能很有看頭。

宮先生，再拍一次就好了嘛⋯⋯

鈴木：宮先生去年宣布退休，打算今後要自由自在地創作，請問你接下來想做什麼？

宮崎：我也不知道（笑）。

鈴木：大概只是不再製作商業電影吧。

宮崎：不不不，只是不再製作長篇動畫了。

高畑：就算繼續做長片也無妨啊（笑）。《輝耀姬物語》的記者會上，有人問我對宮崎先生的退休有什麼想法。

宮崎：問阿朴這問題的人太壞了。

高畑：一點也沒錯，但我還是回答：「就算宮先生收回退休宣言也不要驚訝。」（笑）因為你就是這種人。

宮崎：我現在真的處於空空如也的狀態喔。即使文思泉湧，也沒有寫下來的念頭。現在只能與心絞痛和平共處，玩票性質地畫點沒有截稿日的漫畫。

高畑：報紙上寫說我也有新作品的構想，如果有機會還想做電影，但我真的什麼想法也沒有。

宮崎：吉卜力的托兒所就在工作室隔壁，我也很期待能看到孩子們成長。有很多小鬼的臉跟名字我還對不起來，突然有一天，就以一種明確的存在出現在我眼前，再也不是小鬼了，到時候可不能掉以輕心呢！

高畑：這時應該要怎麼應付？

宮崎：不能只是笑著打馬虎眼，必須認真面對。那一瞬間，小孩的應對進退會發生極大的變化，散發出一股繃緊神經，不能再吊兒郎當過日子的感覺，這點非常有意思。一旦錯過，就再也看不到那個瞬間了。

高畑：這是只有老人才能體會的樂趣呢。

鈴木：最近我為了把吉卜力截至目前的作品出成藍光片，將所有作品都看了一遍。

高畑：你認為哪一部最好看？（笑）

鈴木：無論如何都會想起當時的種種，根本無法融入作品。所以我可能是全世界最不懂吉卜力好看在哪裡的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