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下武統|靖國神社陰影再起,石之瑜:修憲不會讓日本變「正常」

2021/08/20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眼下中美博弈日趨激烈,台海問題再成焦點。有別於川普(Donald Trump)對一中紅線的猛烈衝撞,拜登(Joe Biden)更加偏好同盟戰略,選擇聯合日本的回潮右翼,於台海議題上反覆試探中國底線。與此同時,美國亦逐步撤出在中東的軍事部署,好讓戰略重心更加聚焦印太,並加大對東盟與印度的拉攏力道,各式軍演遂於台海周遭輪番上演,武統聲浪亦來到全新高潮。針對這般風起雲湧,《多維新聞》採訪到台灣知名政治學者、台灣大學政治學系教授石之瑜,探討在此氛圍下,台灣如何在地緣前線立身。本篇為系列採訪第二篇(共三篇)。
系列採訪第一篇:

多維:您之前提到,台海的主要問題不是主權爭議,而是美日等域外勢力的介入干涉。由現實視角觀之,中日關係在首相換屆與拜登上台後陡降,原因也確與日本對台海議題突破底線相關。不知您怎麼看菅義偉內閣上台後的日本政治轉向?
石之瑜:日本對中國搞奇襲,是中日歷史的老常態。日本政治文化深受《三國志》影響。在江戶末期國學興旺前,日本更多是將中國的三國歷史,視為日本自己的歷史教訓,並著迷於爾虞我詐的浪漫想像中,到了當代,更成為流行的動漫。在現實中的日本政客常常有一經典特徵,那就是對外人缺乏道義,以欺騙為其主要的政治手腕,並頗為自得。
放眼近代史,從甲午戰爭、日俄戰爭、珍珠港事變,到中日建交,日本政客都是在官方派員與清廷、沙俄、美國或國民黨的交涉過程中,轉頭又發動背刺奇襲,好藉此獲利。近年安倍晉三、菅義偉、麻生太郎等右翼活躍,就有這股戰術文化在起作用。而因殖民經驗使然,台灣的政治文化也愛上這種爾虞我詐的忍者刺客,翻臉無情的日式政治風格影響。政壇小人輩出,朝野交相賊。
多維:是的,如您所說,安倍晉三擔任首相時,便屢屢像奇襲般,提出廢除憲法第九條等讓日本「正常國家化」的相關倡議,招致了中韓的嚴正交涉。
石之瑜:其實綜觀日本「正常國家化」的主張,從廢除日本憲法第九條的和平條款、將自衛隊升格為正規軍、解除對國防軍備的預算限制等,這些主張反映的心理認知,便是認為國家的主要內涵,是有資格隨心所欲使用武力而不受到外界限制。
可是這種思維早就落伍了,實在是來自西方近代史的精神束縛,過去日本的和平運動如火如荼,很多人已經看到,用武力作為國家自尊的主要內涵,反而是不正常的。美國到今天還相信,作為國家靠的是自己拳頭大,當年日本被美國打敗,心理的陰影太大,總是有一股強的右翼勢力,想藉由建立國防武力、正規軍,才能釋懷。
多維:但是,建立自己可以決定如何使用的軍事武力,難道不是正常國家的主要特徵嗎?
石之瑜:論及武力的使用,即便是美國這樣的軍事超強,在執行面上也要受內外限制。沒錯,在用兵問題上,美國確實比日本更「自由」。美國可以如若干日本教科書所說的那樣,「進出」(也就是侵略),美國所挑上的國家。由此標準來看,日本二戰時能「自由進出」亞洲其他國家,也確實是比今天「自由」得多。
但能「自由進出」他國,就是「正常國家」了嗎?二戰前的日本並不是個正常國家,而是由軍國主義者把持,宣稱要把白種人趕出亞洲的大東亞共榮圈「圈主」。直到今日,某些日本右翼政客仍然篤信,當年日本是為了解放其他亞洲國家而「犧牲自己」。
於是這就形成了一種弔詭。如果依照某些日本教科書所述,日本只是在二戰期間「進出」了其他國家,而非某些右翼堅信的,為「解放亞洲」而遂行大量殺戮與暴力,只是「自由行動」而已,那麼靖國神社「遊就館」中所展示的,「在二戰中日本所採取的自我犧牲」等「悲壯的」史觀陳述,便不是現在日本右翼表述的「正常國家」行為。但右翼偏偏又將參拜靖國神社當成往「正常國家」更進一步的「突破」,屢屢大吃政治豆腐。
多維:是的,靖國神社的話題時常引發東亞政治摩擦。近來中國明星參觀靖國神社的爭議,也在網上引起很多討論。
石之瑜:其實就當今日本自衛隊的實力觀之,自衛已是綽綽有餘,甚至足以在釣魚島衝突中同中國對峙。所以右翼主張的正常國家化,並不是為了建立自衛能力,而是擁有「進出」其他國家的能力與自由。
或許日本右翼今天已經沒真的想進出其他國家,可是擁有可以進出其他國家的能力以及決定權,似乎已是今天右翼心目中的,日本成為「正常國家」的主要象徵性標準。而這樣的標準不僅僅會讓曾受其侵略的鄰國疑懼,更重要的,是日本自己遭受核子彈荼毒的戰爭後果好像就遺忘了。一旦自己覺得可以打仗,那就隨時得在美國要求下做出決定,至於要不要打,遲早有一天會決定,要打。這不是獨立國家,沒有什麼正常可言。相反地,有本領事先決定自己絕對不會參戰,才是獨立國家的本領所在。
而把「進出」其他國家的能力與自由,當成是看待自己「正常」與否的潛台詞,其前提當然就是:「進出」其他國家是有可能的。若無此可能,就沒有必要把「進出」鄰國的能力與自由當成是正常國家的標準,因為這樣修不修憲都沒有差別。
日本右翼不能辯稱自己實際上無意「進出」鄰國,因為只有在有可能「進出」鄰國的前提下,日本才有可能決定自己不要「進出」鄰國,也才能彰顯自己的自由決定權。那麼,雖然決定不侵略他國是日本自己的自由,但不就表示也存在決定侵略的自由了嗎?那這樣的侵略他國的可能性,在什麼條件下可以發生呢?
嚴格來說,日本根本不應該存在這樣的條件。如果發生遠方的戰爭,日本固然可以有支持某一方的偏好或非判斷,但除了投入和平的工作人員之外,日本派遠征軍不切實際,國內也得不到支持。而對於鄰國,日本除了有爭議的領土之外,並沒有擴張強佔的意圖,也不應該有。所以在自衛的範圍以外,還要主張修憲建立日本行使「進出」其他國家的自由權,是不應該的。
多維:在您看來,日本國內有沒有辦法抑制右翼政客的躁動?
石之瑜:如今日本右翼崛起,一心想為上一輩人的侵略翻案,為他們的戰敗洗刷紀錄。所以通過所謂建立正常國家當藉口,企圖讓日本擁有不同於自衛隊功能的更強大國防武力,以及用非和平方式「進出」其他國家的憲法權力。這種思維方式,既不符合時代,也不符合當代日本國情。
2014年安倍晉三提出修憲時,日本便有27個都道府縣的215名地方議員,在東京成立跨黨派組織「地方議員立憲網」,表示「將以立憲主義與和平主義的雙輪」對抗安倍修憲的意圖。而在幾乎同時的稍早,日本民間則以憲法第九條申請諾貝爾和平獎,並有超過8萬名日本民眾連署支持。有別於右翼政客的喧囂,日本民間對和平的樸素真誠渴望,其實應該得到兩岸中國人真心誠意的共同支持。
多維:日本這種民間的和平運動,能有成果嗎?
石之瑜:在日本民間,擁有不輕易向政治屈服的文化,並會執著於一種信念。雖然這種民間信念,並非總能清楚表達,或也無法有效制約時勢走向,但正是因其含蓄內斂,所以能保護住自己對某種群體價值而有如信仰,並且在邦無道之際,予以隱忍,耐心等待時機,最後於重啟時挽救敗亡。回顧日本歷史,屢見不鮮。
這種情況其實也像台灣。台灣雖然反中情緒狂熱,政客藉此民粹濫權,但民間為兩岸和平默默付出的還是大有人在,這其中存有某種追求來世的懺悔,也夾雜入世的改革心願,這點與日本民間文化的內斂不棄,相互輝映。當然,日本的蟄伏內斂與台灣的懺悔內斂,其實都源自儒家文化圈固有的內斂文化。
而中國民眾的文化情感,在中日領海衝突與參拜事件連續爆發以來,一直很強烈。畢竟面對東京官方屢屢暗度陳倉、充滿奇襲的對華政策,而民進黨但求苟全、立場模糊的頻頻騎牆,當然憤慨萬分。而台日政客的玩火結果,就是讓中國民眾對台日民間深厚朴素的文化底層,有所隔閡。
在這種情況下,台海的和平狀態正因日本越界、台灣呼應而日漸脆弱。若要阻斷這種危險,台灣必須有所調整,民間應該主動發起與日本民間和平勢力的串聯,共同反抗美國與日本右翼。這種基層的、素樸的「台日友好」,一來能對美日介入台海提出反對,避免衝突在南海、台海、東海間形成連鎖反應;二來能對政客的趨炎附勢、阿諛之風,進行更積極的牽制。
「台日友好」當然應該,但不該是民進黨與日本右翼的那種「友好」,而是雙方人民為求區域和平,共同反霸反右翼的友好。

原文發表於2021/8/20《多維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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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賓鴻
祁賓鴻
香港01,國際分析與政治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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