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5日,勢如破竹的塔利班抵達喀布爾,與阿富汗政府展開圍而不打的政治談判,後者最終宣佈無條件投降,換得了塔利班的槍下留情,總統加尼亦在兵荒馬亂中倉皇出逃。如此場景,雖說在5月1日美軍撤出後便註定要發生,但過程中的種種情節迭加,仍讓這幕顯得格外戲劇化。
首先,是美軍的“西貢時刻”再現。當塔利班宣佈拿下喀布爾東部重鎮賈拉拉巴德後,美國大使館便開始了人員撤離工作,五角大廈更加派5000兵力,確保撤離工作的“有序與安全”。當“支奴干”直升機飛抵時,焚毀檔案的濃煙仍在使館上空飄傳,隨後喀布爾機場幾乎複刻的逃難潮,以及宛如“西貢鐵拳”的射殺平民,無不是對1975年的殘酷呼應,只是當年的美國仍是世界兩強之一,如今則已有日落西山的老態。
更令人意外的,則是塔利班的迅猛攻勢。6月戰情開始後,美軍一度預估,喀布爾政權難以久支,阿富汗或將在6至12個月內易幟;然而伴隨塔利班的秋風掃落葉,華盛頓又被迫在8月10日“自打嘴巴”,改稱塔利班恐在“一個月到90天”內掌權。沒想到短短5日後,現實再度狠搧美國一掌,塔利班不僅閃電包圍喀布爾,更兵不血刃奪取政權,並在8月17日召開國際記者會,以新領導集團之姿,出現在媒體鏡頭前。
眼下即便潘傑希爾仍有抵抗勢力,塔利班的執政乃是木已成舟的定局,曾經負隅頑抗的“北方聯盟”,如今已是土崩瓦解、難成氣候。好萊塢電影《12勇士》中的烏茲別克軍閥、北方聯盟要角杜斯塔姆,亦在塔利班攻陷馬紮裡沙裡夫後,逃往烏茲別克斯坦尋求庇護,堪為此次變天亂局下,前朝梟雄遺老的時代縮影。
美國曾挾千軍萬馬而來,妄圖宰製這塊帝國墳場,卻在掙扎近20年後,落得認賠殺出的狼狽下場。此次阿富汗的風雲變幻,除了暴露美國的實力不再,亦讓世界輿論場為兩大焦點而沸騰,一是塔利班的“浪子回頭”宣示,能否真正化作行動,讓阿富汗步上國家轉型進程;二是中國身為阿富汗近鄰的崛起大國,將與塔利班發展出何種互動模式。
兩大問題彼此串聯互通,既涉塔利班的自我改造,也同中國的對外經營息息相關。
塔利班的臥薪嚐膽
平心而論,美國此次預估失准的確可笑,卻也並非全是天馬行空。畢竟在其思路內,阿富汗政府軍手擁精良美械,戰鬥人數也高於塔利班,雙方應能對峙一段時間,美軍也能藉此余裕從容撤退,情勢不至滑向失控邊緣。
但由結果觀之,美國的盤算顯然流於紙上談兵,甚至有些天真的一廂情願。美軍初撤時,塔利班確實一度在前線膠著,但7月開始,伴隨其逐步推進,政府軍棄甲潰逃之勢漸顯,不少大城的安全部隊更是直接投降、不做任何抵抗。如此自願“兵敗如山倒”,無疑是對喀布爾政權的摧枯拉朽。
而細究這般現象成因,大抵與塔利班20年來的角色變化有關。簡言之,此次美軍撤出下的阿富汗政治結構,已與1989年蘇聯撤軍時有所不同;二進宮的塔利班性質,也與其1996年掌權時互有差異。
回顧蘇聯撤軍,彼時的阿富汗滿是軍閥與聖戰勢力,各路人馬雖一度于反蘇旗幟下團結,但1992年納吉布拉政權倒台後,聯軍的表面和諧便土崩瓦解,血腥內戰由此爆發,塔利班在巴基斯坦三軍情報局支持下,由初始博弈勢力之一,逐步成長為阿富汗新主。
但就結果觀之,塔利班既滿足了巴基斯坦的代理人期待,也為其帶來不小政治負擔。
在軍事角度上,塔利班確為阿富汗近代罕有的高動員度戰鬥集團,於1994年起相繼攻佔坎大哈、赫拉特與喀布爾,奪下國政權柄,逼得馬蘇德等軍閥揮軍北上,頂著國際承認的“阿富汗政府”虛名,在不到30%的國土上負隅頑抗。
但能馬上奪天下,不代表就擁有了同等的治國能力。塔利班上台後,不僅本著宗教與民族敵對情緒,大肆屠殺哈紮拉人與什葉派,更高舉普什圖民族主義,打壓其他民族的政治參與,同時力行“壟斷解釋權”的伊斯蘭法,從壓迫女性到炸毀巴米揚大佛,可謂集滿各式血腥“勳章”,惡名昭彰。
上述暴行雖在一定程度上,鞏固了塔利班的伊斯蘭-普什圖統治核心,卻也註定了面對美國為首的聯軍鐵蹄時,各方勢力對塔利班瓦解的作壁上觀。不僅巴基斯坦不願再支持這般形象低落的政權,阿富汗內部也對其垮台拍手叫好,飽受迫害的哈紮拉人與什葉派尤其激動。
然而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塔利班終究沒被美國完全殲滅,更因這段“眾叛親離”,開始了痛定思痛的策略調整。
首先,塔利班有意淡化過往執政的民族衝突色彩。綜觀2001年塔利班倒台時的民意版圖,其支持者主要是西南農村的普什圖人、毛拉、原教旨主義相關人群;其餘諸如烏茲別克人、塔吉克人與土庫曼人等,普遍對塔利班懷抱鄙視情緒;城市居民與阿富汗知識份子中僅有少量塔利班支持者;什葉派與哈紮拉人則同塔利班勢如水火、不共戴天。
為扭轉此般劣勢,塔利班放寬了人員招募標準,並開始將結盟觸手深入非普什圖社區內。以普什圖占少數的阿富汗北境為例,塔利班拉攏了對政府不滿的烏茲別克、土庫曼武裝分子,並在巴達赫尚省與前競爭對手伊斯蘭党接觸,結成了某種共抗世俗政府的同盟關係。簡言之,在沉潛的20年內,塔利班嘗試以市場較大的伊斯蘭意識型態,搭建聚攏各民族武裝的大屋頂,雖說哈扎拉人與什葉派並不買單,其餘軍閥舊部卻顯然備受吸引。
第二,塔利班開始經營自己的“反美反霸”形象。在美國駐軍阿富汗期間,為確保相關西方駐員的人身安全,喀布爾市中心幾乎有多達半數地域封閉,禁止普通阿富汗人進入,好替西方“客人”免去可能威脅。如此規劃看在部分阿富汗人眼中,自是有如蘇聯佔領般的殖民屈辱。
此外,美國為首的西方聯軍常於阿富汗執行“反恐”任務,既引發無辜民眾死傷,更讓任意逮捕與濫用酷刑漸成常態;刻意虐殺平民的暴行更是屢屢上演,2020年引發國際譁然的澳大利亞駐軍調查報告便為一例。
如此倒行逆施看似不曾激起什麼反抗,實則正日漸腐蝕阿富汗民眾對西方“客人”的好感度,並讓塔利班看到了塑造“敵人”的輿論空間。2001年起,喀布爾政權上台,阿富汗的媒體業蓬勃發展,塔利班也以Facebook與Twitter為基地,開始了宣傳戰攻伐,不僅於網上帶動“美軍佔領”、“西方霸權”相關敘事,更結合蘇聯入侵的苦痛記憶,強調自己從未在“捍衛阿富汗的戰役”中缺席。
除此之外,塔利班也利用每次與政府軍的交火,塑造己身“義戰”形象,方法不外乎兩種:一是誇大自己殲滅的“西方走狗政府軍”人數,二是否認交火波及平民。如此動作,不僅意在調動平民的反美、反政府情緒,也有意拉攏反霸的阿富汗民族主義知識份子與官僚,打破過往支持度僅限農村的局面。而後者的加入,不僅更能協助塔利班進行國際宣傳,也有助其出台治理政策,例如在統治地興建學校、衛生服務處等。
簡言之,得益於過往20年的結盟策略、形象經營,塔利班成了阿富汗最大的武裝反抗集團,甚至已具平行政府雛形。在此基礎上,美軍的撤出並未如1989年蘇軍撤退般,引發納吉布拉政權的血腥垮臺,進而導致殘酷內戰的爆發;其更像是搬開了阻攔塔利班的絆腳石,讓本為影子的存在,躍上了聚光的舞臺。
塔利班對中國的三大潛在風險
然而儘管塔利班在結盟與宣傳手法上,皆與過往有所不同,某些保守底色仍是其難以抹去的執政基礎,正如其即將接手的阿富汗政局般。在這塊嶙峋大地上,埋著無數戰火遺留的危險地雷,更有許多一夕難撼的無可奈何,衝擊著國家建設與治理空間。
儘管不少中國網友對於中塔交好寄予厚望,甚至對塔利班抱有某種“共同反美”的天然好感,都不得不正視以下三大潛在風險。
首先,是經濟投入的無盡黑洞。早在美國撤軍前,塔利班便頻頻釋出橄欖枝,邀請中國前來投資;國內網上亦有不少輿論提及,阿富汗的礦產與石油能為“一帶一路”工程添磚加瓦。然就現實發展觀之,中國早在2008年便購得艾娜克銅礦(Anyak)30年開採權,更在2011年取得阿姆河盆地(Amu Darya Basin)油氣開發權,而兩大專案至今皆未真正投產,除了當地部落與政府意向不同外,頻繁恐襲、軍閥暴力勒索等安全問題皆為巨大障礙。
除此之外,阿富汗多數地區基礎建設貧弱,同樣是對投資的重大挑戰。而如此現象的深層因素,乃是農業的原始積累不足,導致了工業化進程的凝滯難前。
阿富汗于蘇聯時期曾有土改經歷,卻因官僚與部落首領的胡亂作業,引發了全國農村大暴亂;此後連年戰火,更讓不少土地處於休耕狀態;再加上罌粟種植面積逐步擴大,軍閥、聖戰領袖憑藉販毒謀取暴利,卻將換得資本用以招兵買馬,並未積極投入農村建設,最終不僅推遲了工業化進程,更反噬阿富汗的糧食安全。過往美國駐軍時,便須連年對阿富汗施以糧食援助,以免大規模饑荒引發政局混亂。
如今中國自是無意仿照美國模式駐軍此處,但有鑒於阿富汗脆弱的經濟基礎、難以預料的安全局勢,短期之內或可協調國際共同援助,卻應避免獨自投入大規模的經濟專案,以免平白承擔西方羅織的“債務陷阱”駡名,又在投資黑洞中越陷越深。
第二重風險,則是新疆的反恐安全。塔利班眼下雖承諾,不對外輸出極端伊斯蘭、也不讓阿富汗成為攻擊中國或任一國家的跳板,展現了“放下屠刀”的誠意與決心。但這般承諾除向國際釋出善意,究竟能于現實生活中兌現幾分,尚待時間驗證。
回顧塔利班過往20年的沉潛,恐怖襲擊始終是其鬥爭手段之一,極端宗教學校更是招募新兵的重要來源。雖說其為避免民心反撲,偶會在恐襲時避開學校與醫院等場所,針對女校的襲擊卻始終沒有停下,無辜平民也為此屢受波折。以2018年的喀布爾救護車恐襲案為例,塔利班安置的爆裂物奪走百餘條人命,並導致253人傷殘,是為阿富汗近年最嚴重恐襲事件之一。
而由組織結構觀之,雖說塔利班出於擴大版圖需求,已淡化些許普什圖民族主義色彩,但奠基在聖戰思想上的極端宗教意識型態,仍是其得以動員各方重要旗幟,要在掌權過後一朝摒棄,恐怕不甚容易。
此外恐怖主義並非主權所能框限的存在。即便塔利班當真信守承諾,不支援與庇護東伊運,也不向他國輸出恐怖主義,從南亞、中亞到中東的各方勢力仍會因其“復辟”而備受鼓舞,認為只要堅持夠久,勝利果實自會入手。以網路散播為例,自阿富汗變天起,各式爆恐音視頻便如雪片般,自境外大量湧入中國,為的便是策動新疆爆恐勢力“再次起義”。雖說有關部門已加大圍堵、刪截力道,在阿富汗風雲變幻際,新疆未來的反恐路,仍不能有一刻放鬆。
而第三重風險,也與上述內容相關,那便是對中巴經濟走廊的可能衝擊。在“一帶一路”項目西行路上,中巴經濟走廊可謂關鍵地段,其一來鞏固了中巴的雙邊情誼,二來繞過了更加動盪的阿富汗,三來打通中國自新疆到印度洋的運輸路線,是中國重要的對外戰略專案。
然而近期兩起恐襲事件,暴露了此地的安全隱憂。而針對如此風險,中巴雖已在此前共商反恐安保機制,於俾路支省、旁遮普省等地的210處大小工程點上,部署了約3.2萬名安保人員與警力,中方也在巴基斯坦成立私營安保公司,卻仍是防不勝防。
眼下恰逢阿富汗變天,如何避免區域動盪波及中巴經濟走廊的眾多專案,將是中國與巴基斯坦的共同重擔,往後此處的安全需求勢必更為強烈,中巴應對此協商出更強大的反恐合作機制,以確保相關人員與工程項目安全。
如今塔利班尚未開始出台政策,各式不確定風險仍在發酵。對中國而言,穩定的新疆當為首重,中巴經濟走廊的和穩乃是第二要求,投資阿富汗則需天時地利,方能水到渠成。而細究個中關鍵,仍是塔利班將如何帶領各方,協調規劃阿富汗的新未來。
倘若塔利班能設法建立穩固的中央政權,並在外界共同援助下,于農村基礎建設上有所革新,進而拉升農業原始積累,逐步推動工業化進程,或有機會改善民生、降低失業率,從而減緩國家對罌粟種植的強大依賴,並逐步擺脫極端意識形態陰影。如此不僅是阿富汗苦難人民的救贖,也是中亞區域安全的新福祉。
本文由《觀察者網》於2021年8月27日首發,原文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