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火車往海裡開，給易中暑體質乘客的花草茶 (下)：關於音樂合輯

它是一張有邏輯的花草合輯。而且，能肯定地說，都是經典。

熟悉Indie Pop、Dream Pop的人便知道，它們有張花草系音樂的標籤，這類型音樂所帶來的氣候，正如春夏繁盛的花草，總是給人溫和明亮的感受，放在名為小草地的音樂合輯裡，再適合不過。這些花草從耳朵薫進腦裡發散出不同風味，燒壺熱水，泡開，通常具有某些功效，易中暑體質的人不妨試喝看看。

NYLAS〈LOVE FOR FREE〉曲中手拍金杯的聲響震盪了空氣中的光和熱，串接整首歌的希望之感，「我打翻一片海洋／變成星星的淚光／我剪下了一抹斜陽／貼在你泛黃的薄暮上」，主唱蠟筆用溫柔的口吻，將世界上的美麗風景繪成一張摯愛的臉，我想起那篇祈禱文，對新生命的期待與熱度，傾洩而出，流成時間的長河。

朵莉的藥盒〈SUPER BOY〉是一部青春YA片，片頭是歪斜的2D皇家開場禮讚，橫幅大字映在螢幕上，正當一頭霧水時，直線前奏緊接著下，鏡頭帶入香氛少女的房間，整面牆的偶像簽名海報，少女過於興奮的肢體表情，從地板跳上彈簧床，再將自己摔入棉被裡，回想著難以置信的美好，簡直快要死掉，只好不斷問自己：“Am i dreaming now?” 首張作品《How Are You Today?》提供了幾帖融合處方，民謠、後搖、英搖、獨立搖，究竟朵莉賣的是什麼搖(藥)，打開盒子才知道。

自然捲〈蘑菇之歌〉乍聽歌詞有點無釐頭，奇哥低沉溫吞的嗓音搭配聲響乾淨的木吉他正進行一場吟遊獨白，裡頭有他獨特的幽默感。「蘑蘑菇菇／菇菇蘑蘑」、「北國的雪花／麻將的同花／我唱到都啞啦／你還不開花」，用詞簡單卻環繞意象，如同張懸在〈親愛的〉唱道：「深深的話要淺淺地說」那樣地微妙呼應。值得一提的是，現在重聽〈蘑菇之歌〉赫然發現與幾年之後我的心頭之好挪威雙人組Kings of Convenience的調性很像，同樣有把小提琴在背景揚起，悠悠無盡的樣子。

「如果可以就看心情／心情不好就看天氣／那天氣不好這就是老天的問題」，雀斑〈朋友之歌〉主唱斑斑用稚氣嘶啞的聲線撫慰身邊的人，一把吉他乾乾脆脆，善於用爵士藍調寫輕鬆的生活小事，可愛又帶點歇斯底里，這就是雀斑印象。2007那年雀斑在海洋音樂祭拿下了「評審團大獎」，首張專輯《我不懂搖滾樂》完整呈現青春期的坦率、任性和天馬行空；之後隔了整整十年，2017才發行第二張專輯《不標準情人》，漫長的日子過去，雀斑迷人的程度絲毫沒有衰減。

929〈什麼都不做〉這首有小島的海味，非常奇妙，音樂可以偽裝成任何形狀。吳志寧在歌裡唱著「什麼都想做／卻一直找藉口」、「可是什麼是規律／什麼值得我去關心／我一直都還搞不清」，你想到了自己的生活，想到了薛西弗斯，那個推石頭上山的人，想到了社群網站裡刷不完的照片與動態，又欣賞又厭惡，矛盾地問自己這樣很廢嗎？於是開始寫子彈筆記，期許能在自己身上看見一點自律，但沒想過拿出本子寫字也得先自律。也許你需要的是什麼都不做，或是像929這樣的歌曲，這才叫勵志。

在旋轉木妮〈FUNNY TRIP〉中能聽見錯落於青春之中的情緒波盪。「透明的海風吹來了／橘子的香氣」、「惡夢夜裡驚醒／到了明天通通忘記」、「穿上太空衣／準備旅行」，由感官世界開始，思緒受阻再加速逃脫，狂飆與甩尾，坦蕩蕩的心讓人覺得宇宙並不遙遠，是一首聽了想立刻打包行李上路的歌。

聽1976的〈STAR〉請務必戴上耳機。若是80搖滾青春有代言人，主唱阿凱（陳瑞凱）絕對逃不過這個頭銜。〈STAR〉這首歌裡的星星有高度雙關，這裡提供你另一個角度欣賞：想像它是一部科幻YA片，故事描寫西元9527年，男孩女孩的太空畢業旅行啟程數十小時之後，領航員對組員廣播：“Watch the star shine so hard, looks like shit but shine so hard.” 用詼諧不羈的態度，號召大夥一同在浩瀚的太空中合唱，太爽了！

TELEPHONE BOOTH〈SPUTNIK〉是這次回望最令我驚豔的一首。電子聲響通常給人疏離的、冷調性的科技感，而〈SPUTNIK〉卻屬於冰涼氤氳的香氣花園，反而甜蜜可親。如果深入了解「Sputnik」這個詞彙會得到一段故事：1957年10月蘇聯發射人類史上第一顆人造衛星Sputnik 1，同年11月發射另一顆Sputnik 2，一隻受過訓練的混種小狗「萊卡」被裝在狹迫的空間裡推上了地球軌道，幾小時內就因太空艙過熱而中暑死亡，身體陪著Sputnik 2繞行地球五個月後焚燬於大氣層中，完成了這項捨生取義的“Suicide Mission”。如今，它還有另一個身份——Sputnik V（衛星五號）新冠疫苗，至今尚未經過世界衛生組織批准。

“We could live in what we spoke and our spirit stay in what we wrote”，小白熊電台〈LIFE〉娓娓傳達對人生的解讀，有意識的日復一日看似不可逆，似乎理解了人事物消失的必然性就能夠稀釋失去的恐懼，每個人都一樣，花數十年的時間長大，最後再回到星塵之中，那麼我們到底能留下什麼？電影《可可夜總會》裡說的“The real death is that no one in the world remembers you.”（死亡並不是真正的終點，遺忘才是）也許能和〈LIFE〉這首歌的論點完美結合在一起。

「為什麼總是失眠／為什麼思緒飄到天邊／為什麼憂慮一一實現／為什麼我總臭著臉」，「我不是不想念／好想再見你一面」，這位太太〈不是不想念〉把思念的渴求赤裸裸地宣告世人，一來一往的呢喃絮語，重複洗腦自己毫無空隙。他們擁有樂團少見的女聲雙主唱——阿牧與黑郎，所有詞曲皆是阿牧的創作，她擅長用獨特的旋律線和觀點來勾勒歌曲，不致力於創造完全和諧的世界，漂亮地張貼出獨立不從眾的立場。

〈我愛官恩娜，都不及愛你的哨牙〉是我最早接觸MY LITTLE AIRPORT的歌曲，一播放就被溫暖跳躍的合成器緊緊包圍，彷若進入聲光交錯的遊樂場，身體陷入彩色球池， 大型泡泡滿天飛，360度世界充斥旋轉物體，已經不知道是聽歌還是來玩樂，廣播小姐說的是法文，她說「我們分享音樂／在街上／在床上／我們不需要說話／手牽著手／就這樣／只有我們兩個／總是在一起」。來自香港的阿P和Nicole堪稱社會寫實詩人，無論浪漫或憤怒，他們寫下的日常都直接了當反映了香港時代，令人不禁害怕思考一件事：離開遊樂場之後呢？

同樣來自香港的雙人組合，THE MARSHMALLOW KISSES〈A-LA-PA-TI〉，小調演奏的合成器全採用復古音色，有股神秘歐風吹來，似乎能想見吸血鬼女孩喝不下愛人鮮血的心情，只好以酒杯代替了，簡直快樂又憂傷。整首歌只有六句話，先是法語接著用英語唱著「阿拉帕帝／阿拉帕帝／我不明白」、「世界正在下沉／我看見世界不斷下沉」。首張專輯歌曲夾雜各種語言，呢喃式唱腔，曲風多為鬆軟的Bossa Nova或三拍子華爾滋，使人搖搖晃晃，醉得發燙。

VERAQUEEN〈小眼睛汽球〉用木吉他、和聲、口風琴創造輕鬆寫意的臥房氛圍；「瞇成線的小眼睛／做快樂的氣球／瞇成線的小眼睛／做快樂的夢」，換睡袍，點盞燈，親親臉頰和額頭，讓床頭音樂成為一顆柔軟的枕心，loop再loop，滑進最深處的夢鄉。若要做一份寶寶歌單，這會是首選。

絲襪小姐〈夢見VIA〉作為合輯裡的最後一首歌，只需一把吉他輕輕撥弦，就將所有搖擺不定的情緒都收得好好的，「是不是要這樣跟著你走／是不是就不能夠再回頭」，這些像是隨意脫口而出的話，主唱小龜（詹正筠）總是能確切地傳達這種透徹事物的憂傷，就像她在〈In The End〉裡唱的「故事只是故事都會被經過」，那麼美，那麼無力。

回顧過往有趣的地方是，與過去的自我相比，能用截然不同的角度切入同一件事，彷彿出自於不同人之手，但同樣也很折磨人，畢竟那是太過私密的經驗，當然筆者能挑著說，而意識無法，一旦開啟連結，記憶和情緒即如雨後的河水，高漲且難以阻止。

這也許才是書寫的目的。

因為夥伴中暑，只看了兩個樂團的表演就撤退了，其一是艾可菊斯，其二是這位太太，還好那時費盡千辛見了面，合輯裡的樂團現今幾乎都已消聲匿跡，只能從封存的音樂去猜想、拼湊那個時期的音樂場景。

經過海風與太陽的洗禮，無論多久之後再聽到這些歌，都能立刻把我丟到光碟機的漩渦中，喚起那個夏日的溽熱、暈眩、異常堅強的身體以及迫切成長的慾望。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