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覺得夏天適合倒敘嗎?你不覺得夏天適合遺忘嗎?適合踏著浪尖收割冰塊,適合坐在藤編吊椅上閱讀俳句。適合等待火車駛過濱海城鎮,適合給送行者穿戴發燙的黑影。你不覺得夏天也適合在雷陣雨停之前削好一顆芒果嗎?薄荷綠,檸檬黃,桑葚紫,貝殼白。你不覺得夏天適合打開窗戶,讓所有顏色湧進房間嗎?
本次精選盛夏歌單,採光良好,日意盎然。推薦給風中啟程之人,也推薦給留守澆花之人。六月初,我想像著,若我是前者,現在經過的是一座懸掛燈籠的橋,還是一道緩升的丘徑呢?若是後者,我會剪下枝葉的病容,或者任其萎爛?
最近,一個畫面在我的腦海中如鋒面般滯留:疑懼纏身的問卜者,在最後的裂紋綻放以前揚長而去。我不知道這代表怯懦還是某種通達,一直以來,我不曾關心謎底,「繁複美麗的謎面掩藏著謎底」這件事情才是我所在意的。那麼,這些音樂 ── 透光也被光充盈的音樂 ── 會是季節的謎面嗎?解答夏之往事,預言夏之未來,卻又不真說破。
我決定以倒敘的方法書寫這份歌單。從最後一首寫回第一首,猶如翻過圖紙細觀畫作的背面,或者把密藏暗號的信件顛倒過來閱讀。這麼做幾乎毫無意義且具破壞性,但和草率地按下隨機播放一樣能產生偶然的新意。你不覺得夏天適合一反常態嗎?以歌單來說,編號的價值不遜於內容本身,愈是精心安排的順序,愈要倒行逆施,這種無聊快感,建議每個永遠和自己過不去的苦主都來以毒攻毒。
接下來你會讀到十五則斷簡殘篇,關於我如何遇見這些歌曲,以及我如何聆聽與想像它們在現實中奏起的模樣。
15. Frantz Schubert - Piano Sonata No. 13 in A major, D 664: II. Andante (Pianist: Maria João Pires)
○ 所謂詩歌,在水一方。青鳥的國度,築巢於枯枝。她說:雪落幽寂,花落艷旋,羽落仙渺,淚落瑩閃。她能以身段擬仿天地之間的種種嘆息,以揚首頓足,表明靈識的不散。死亡是:那麼脆弱地倒臥河畔,又那麼頑強地停留在日光深處。抬頭的時候,我看見她的倒影,低頭的時候,河中有雲朵。
●《鳥是海與樹的孩子》最後一幕。女人與老者拖著一艘小船,小船載著小樹。他們划向大海,天朗氣清,風平浪靜。第一次看的時候,我帶著睏意微笑。第二次,我在黑暗中的筆記本寫下「舒伯特 D664」。第三次,我向那片海岸告別。
14. Say Sue Me - Coming To The End
○ 一顆綴飾沉入泳池底部,為了撿拾它,我往下游去,水壓刺痛我的耳朵,氣泡在眼前飛舞,我意識到:此刻睜開雙眼,就像一場浩大的泛淚。伸長手臂,卻因光線的扭曲而誤判距離,我感到拒斥,想起某種溫柔鬼魂,也會對它摯愛的生者說:不要再跟過來了,接下來的路我自己能走。烈陽曬暖表層的水體,浮出水面以後,我已然忘卻剛才潛沉的原因。
● 一個人在台中。元氣唱片行上一張陌生的專輯《Where We Were Together》,來自韓國釜山的獨立樂團 Say Sue Me,寫給意外過世的團員。我沒有聽過他們的音樂,但當時我應該盲買的,因為這張專輯會陪伴我很長很長一段時間 ── 陪我讀書,陪我寫稿,陪我搭公車去看電影。散場的時候,夕陽在路人的頭髮撲上金粉,成排機車的後照鏡反射港口的暮空。
13. 大貫妙子 - Tokai
○ 燠熱的夜晚,騎單車橫越城市。路燈投下的光圈宛如整齊排列的水窪,踩過無聲,卻濺起一朵影子。巷尾,一盞廢棄的霓虹燈招牌驀然亮起,照得陌生人家的陽台一陣青紅皂白。
● 在 youtube 上搜尋《東京夜空最深藍》這部電影的預告時,看見有人用這首歌做了電影片段混剪,剪得不是很好,但也足夠提供我回味了 ──《東京夜空最深藍》說穿了不是什麼傑作,對我來說卻始終佔有初戀般的地位。題外話:日本宣布六月解除國境管制,適逢暑假,或許該回祖國一趟了吧?不然像我這樣每到夏天就翻出一堆風和日麗的日本電影來望梅止渴,難保不相思成病。在此公器私用,誠徵最酷的旅伴,無經驗可。
12. deca joins - 夏夜晚風 (cover)
○ 海風將肌膚吹得黏膩,一個淚流滿面的人拖著腳步走過長堤。我一直等到黎明,漁夫的小艇盡皆出航,才踱入防風林內,拾起一顆牛齒。稀微的星星像鹽粒,溶解在晨霧之中。
● 如果這首歌沒讓我入了 deca joins 教派的話,那麼別首也不會。延續上段的〈Tokai〉,我也用這首歌製作了一個電影混剪,而且用到了《東京夜空最深藍》的畫面,那個時候男主角正仰頭看著月亮。寂寞,對視,擁舞⋯⋯我盡可能把這支片剪得美麗富於詩意,以午夜先生之筆名獻給夜晚。
11. 折坂悠太 - 道
○ 下次上路,我盼望看見稻穗結實、黑鳶滑翔,河水淺淺淹過鄉道,而斷線的風箏仍在飛啊飛 ── 專輯名《たむけ》的意思,是指旅人隨身攜帶的一種小塊絹帛或五色紙,供奉給沿路經過的神明祈求保佑,也可作為贈予旅人表示祝福的餞別禮物。
● 〈道〉是 Spotify 推薦給我的。乍聽不過一好入耳的嘹亮民謠,久而久之,也列席最常播放曲目。後來有兩筆資訊在某種程度上解答了為什麼我會深受這首歌吸引,第一筆來自維基百科:「折坂悠太,創作歌手,出生於日本鳥取,成長於俄羅斯及伊朗。」第二筆是〈道〉的 MV,拍一個年輕人從燈火通明的城市走向大海。他搭上火車,穿過小鎮街道,眺望天海一色,然後轉身走進山林,明媚的陽光篩過葉隙。
10. 角銅真実 - 朝が夜を照らしている
○ 早晨一杯常溫的開水。嫩葉。紙蝶。淺色草帽。晚上一盞聚集蟲蛾的小燈。打烊時間,椅子倒過來懸在桌上,食器在昏暗之中晾乾自己。微漉的朝顏,一雙鵝黃的雨靴,踏在覆滿苔蘚的石階上。
● 如果你聽夠多的青葉市子,演算法可能就會把角銅真実介紹給你。我喜歡這首歌裡彈奏鋼琴的方式,讓我聽出了琴鍵的木塊質地,壓下去的時候,一股溫潤的觸感與撞擊鋼弦的清脆。
9. 朝/宵 - 月
○ 金色的弦月在黑貓的眼眸中,銀色的弦月在寒川上像一片片漂流的刀。金色的滿月在玻璃製的酒甕裡,銀色的滿月在祈福者輕闔的掌心。入夢之前,我們交換那些適合被鯨魚吞嚥的秘密,我說:我這輩子還沒被玫瑰花扎過指尖。你說:我曾經將一顆太陽錯認為月亮,因為它的燦爛不使我流淚。
● 在推特上追蹤了一個插畫家 sano yuichi,經常見到他畫企鵝與花。和煦的色調、溫柔的輪廓、清爽的構圖、透明感的水彩色鉛筆⋯⋯心情也跟著乾淨起來。sano yuichi 和歌手 uto 組了一個繪聲雙人組合「朝/宵」,一首簡單的吉他哼唱搭配一張插圖作為封面 ── 可以說,我是撿到寶了。這些作品並無上架大眾慣用的音樂串流平台,但它們的美好絕對值得繞道拜訪。建議搜尋關鍵字:「asayoi + booth」。
8. Asagaya Romantics - 独り言
○〈独り言〉非常適合戴著耳機在街頭漫步 ── 當然是有線的耳機囉。一一經過:冰菓店、菜市場、紅豆餅推車、三色旋轉柱理髮院、西點烘焙坊、廟口的香爐。有時想起那段在台南散步的日子,頭頂白雲,腳踏紅磚,坐在騎樓底吃一盤花花綠綠的壽司。廣場上的小孩,仰頭看著一條細細的飛機雲,說那是不知去向的火箭。
● 我在 instagram 上追蹤的攝影師分享了這首歌。她也分享過 she her her hers 的〈s〉,這兩首歌陪伴我度過準備大考的那段時間。我一直覺得它們也是適合在車上播的那種歌:蜿蜒的公路,風景的卷軸,寤寐之際。
7. Sufjan Stevens - Mystery of Love
○ 悲憫耳語,螢光點點。露水結於蛛網,而蛛網結於緊閉的門扉邊緣。你大病初癒,拖著睡袍走進換季時節的森林中,爬上一顆高大的楓樹,眺望嬉遊於湖畔的愛人,明白他已移情別戀。
●《以你的名字呼喚我》已經發行五年了嗎?真是難以想像。有沒有可能再過十年,我就可以指認它是我青春時期的青春電影?儘管我與艾里歐的青春記憶幾無共鳴,但我仍感動於這部電影依著少年情懷所描繪的一切 ── 海底打撈上岸的古羅馬雕像,襯著翠綠的波浪;年輕的巴哈,為親愛的兄長作曲;夏日晨光下一隻敲開的蛋,轉腕而摘的蜜桃;光明節時雪紛紛,壁爐微火映淚目。能在十七歲時遇見這麼俊的十七歲艾里歐,簡直榮幸。
6. 陳明章 - Missing you (from "Maborosi")
○「若君溯江而上,幫我摘雞蛋花。若君先行一步,在天堂口等我。」──《以前巴冷刀.現在廢鐵爛:馬來班頓》
● 在我的心目中,是枝裕和最好的電影就是他第一部電影《幻之光》。他深愛侯孝賢的電影,於是找來曾為《戀戀風塵》製作配樂的陳明章合作。如渲染水墨那般,音樂為影像展開毛細,烘托愁思之情。我依然期待是枝裕和拍出超越《幻之光》的作品。更加地深邃、遼闊,抵達新的層次 ── 矛盾地是,那將是不可與《幻之光》共量的。唯一的尺,存在於難以表述的當下撼動之中。
5. 梅林茂 (Shigeru Umebayashi) - Main Theme (from "Mare Buio")
○ 妖女在梳髮,一頭垂至臥榻的黑瀑,手指撫油,散發異香。刺客在躲藏,一把匕首緊貼腰側,步履至輕,目光如炬。媚行者,穿鏡而過,用一滴血映射出一座紅海。他們變身的模樣令人畏懼 ── 異化的過程本身,即語帶威脅。一種對目擊的反擊。
● 那天在電影院裡看了《花樣年華》的 4K 修復預告,完全理解 mubi 創辦人所言:「我之所以會建立這個串流平台,是因為我發現自己沒辦法在東京的咖啡店看《花樣年華》。」我偷偷搜尋了預告片的配樂〈Je Suis Une Fleure〉,旋律是熟悉的,只是以前似乎沒聽過法文版本?總之呢,扯了一圈,我從收錄這首曲子的梅林茂電影配樂集錦《Best Kept Secrets (Part 2)》找到另外一首《Mare Buio》的主題曲。我沒看過這部英譯為《The Dark Sea》的義大利電影,網路負評居多,似乎是詭異的尬片,但至少音樂好極了。
4. Cat Power - Sea of Love
○ 失眠的時候,我總是想像一個人坐在小船上對我輕輕唱著歌。我沒看見她的面孔,只知道她的裙襬是一種桔梗花的泛綠的白。我的手垂近水面,碰到的一剎那,我將會陷入沉睡。
● 「It's important to always be by the sea. The sea is the element of love.」── 安妮華達的叔叔如是說。多年以前我從旗津搭渡輪回港,天色陰暗,聽著〈Sea of Love〉,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很難過,如今我渴望有能力告訴自己:許多事情只是暫時的。認識 Cat Power 是透過張懸,她經常翻唱她的〈I Found A Reason〉,而這首歌和〈Sea of Love〉皆收錄在《The Covers Record》,也就是說,它們其實都是 Cat Power 翻唱其他人的作品輯錄。她的嗓音允我一種心遠地偏的情境,一股溫柔醉意,緩奏輕吟,猶如將不再相愛的人之間的靜默,收捲成一張順流而下的毀損卡帶。
3. Sharon Van Etten - One Day
○ 你是在人們互相邀舞的時候,坐在角落咬吸管的人。你是在人們圍捕獵物的時候,四處收集鳥蛋與蘑菇的人。你是在人們湧向雲霄飛車的時候,騎上旋轉木馬吹泡泡的人。你是在人們攻頂的時候,踩腳踏車兜風的人。你是在人們競相堆築更巨大沙堡的時候,凝視著海浪將自己的足跡撫平的人。你有一件藍大衣,填飽了雲朵。曾經,我為了一賭那樣細小的天空,而奔上山丘等你。
● 自從我在臉書上讀到林貓王寫 Sharon Van Etten 的故事,就此成為她的聽眾。先是〈Love More〉,然後是〈You Know Me Well〉和這首〈One Day〉,〈Afraid of Nothing〉則是最近特別常聽。我猶豫很久是否要選〈Every Time the Sun Comes Up〉,因為事實上我最喜歡它,延曳的長音節能凸顯她獨特的聲腔。但幾經思量,應該還是〈One Day〉適合夏日假期吧!適合傍晚九點的日落,捏著香檳杯在草坡上漫舞。
2. Billie Marten - Hello Sunshine
○ 以前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總在日光下就寢。隨著春轉夏,我能感受到黎明的提前:約莫清晨五點,銀灰天際漸漸被初升的太陽烤黃,至六點已是天光大亮、藍得透黑,預告著整個白晝的炎熱。群鳥列隊飛行,香蕉樹在草皮投下長影,雛菊瓣面上最後一顆露水蒸乾。醒來以後,通常是午後三刻:日常吃涼拌菜、清洗紗窗、烹煮萬壽菊茶,並用一種寧靜深邃的綠當寫信的墨。
● Billie Marten 絕對是我在 Youtube 上挖到最棒的寶藏之一,很高興在《潺時》把最喜歡她的三首歌都物盡其用了。她的作品具有一種奇妙的保鮮特質,是怎麼也沒辦法被聽到熟爛的。有時羨慕那些創作音樂的人,不似我這樣依賴文字的人斤斤計較斟斟酌酌,而能自然與自如。
1. 角銅真実 - 6月の窓
○ 荷葉上的水珠,因南風吹拂而滾落,對池子裡的蝌蚪來說,或許就像下了一場小雨。她將玻璃杯添上不同的水位,為窗台前的萬物演奏夏天的意象。
● 後來我記得最清楚的,是阿里山上的烏鴉,而不是帝雉。那是看完日出的早晨,我們睡眼惺忪地沐浴在溫柔陽光與冰涼的風,幾聲鴉鳴如咒語般滑翔過山路的險彎。行走於神木林猶如水底撥泳,往上望是滿布絲絨雲紋的天頂,往下望是徐徐擺動的海草。最巨大的神木並非最古老的神木,而是以合抱之姿度過荒枯時期的樹群。如果未來將有某一刻令我傷感無比,我希望自己能想起這許多的事。
芒種初過雨及時,紗廚睡起角巾欹。
痴雲不散常遮塔,野水無聲自入池。
綠樹晚涼鳩語鬧,畫梁晝寂燕歸遲。
閒身自喜渾無事,衣覆熏籠獨誦詩。
── 陸游〈芒種後經旬無日不雨偶得長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