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公園南路沿著台南公園這邊,在某間充滿日治時期洋式紅磚建築小學的正對面,有一座公車停靠站,只要搭乘會停泊在這裡的第十八號公車,便能直接抵達歷史博物館。
我和惠真在百貨吃完中餐以後,便信步沿著公園路走向公園南路。在炙熱的正午陽光底下,皮膚白皙的惠真撐著藍色輕薄的遮陽傘,以比中餐前還要徐緩許多的步伐前進著。熱烈的陽光下,原本充滿刺人眼睛的玻璃帷幕大樓,再過幾條街以後漸漸為古厝平房及零星的閩南式古老廟庭雜陳排列的街景所取代。悶熱的氣候,讓幾粒豆大般的汗珠沿著惠真細緻潔白的脖頸留下,同時幾根黑溜溜的髮絲蜿蜒緊貼在兩頰與耳根附近。如此近距離的觀察少女的細節,彷彿有一種柔軟的美感正在心中渲染,比起所欲牽起的那細長纖弱的白手,少女面部的側影更像一幅如同神聖之物讓人觸碰不了的油彩畫,在觀察的時刻停止了時間的流動,只剩下微微的清風透過皮膚提醒著自己仍在向前行走。
在等待公車到來的途中,我凝視著一旁公園內茂密高聳的樹林,每一個樹起碼都有五十公尺以上的高度,這些樹的年齡恐怕遠超這座公園誕生的歷史千百年之久。陽光透過樹冠間隙照映在公園南路馬路上,隨著微風吹起而舞動著。幾片殘雲的廣大清空、嫩綠盤據的偌大公園、稀疏漫步行走的路人以及對面在陽光照射尖頂下彷若西式禮堂的紅樓校舍,沒有任何特別吸人眼目地場景或物件存在期間,但此刻卻在身體裡喚起了一種「美」。我想將這種美的感覺分享給一旁的惠真知道,但我無法形容它,它就是那樣溶進了我的身體裡,任何的言語嘗試形容它都將變得平庸,只能靜靜的、在這一時半刻間、用心靈、用感官去享受它。就在約莫十分鐘左右的沉默等待之後,通往歷史博物館的公車終於到了。
「妳會不會覺得剛剛我們從百貨一路走來的路上,沿途的那些日常景緻好像都隨著優閒的心情而顯得有些美好呢?」為了不要在抵達博物館前的漫長時光因兩人的沉默而感到尷尬,我嘗試把剛剛所體驗到的美分享給惠真知道。
「會嘛!?」還是那一副認真卻勉強的笑容:「我剛剛只是覺得太陽好大,只想快點到公園那裡的樹蔭下乘涼而已。那些平房、老房子和廟在台中不是也很多嗎?我每次到市中心去購物時就常常看到這樣的景色,實在感覺不出有什麼特別的美好呢。」
「不會讓妳感覺特別舒服?特別放鬆嗎?」我馬上追問到。
「我真的覺得還好,雖然中部南部的生活確實比起我所成長的台北還要來得緩慢舒服許多,但真的生活了一段時間後就覺得生活不就是這樣嗎,也沒有特別美好或不美好,感覺那都只是一時的心情所造成的。」惠真帶點輕鬆的語氣回答道,而我雖然對這樣的回答不是很滿意但也已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來反駁了:「恩…或許就如同妳說的,那只是我一時產生的幻覺吧」惠真得著有些驚訝的眼神看著我這位才說個一兩句就放棄的男人,欲言又止的,但我實在是不想當那種喜歡強迫別人接受我的觀念而說教的中年大叔,尤其是對美感這種事情,不論到底是誰有道理,那或許都只有自己的體驗才能說服自己。這種無法言說的知識到底是不是知識,為何如此難以直接確定的與他人分享,真是非常傷腦筋的事情,也難怪在人文知識的領域,主觀性和客觀性之間的辯論永遠沒有停止過…
於是,就在二度沉默之後的十分鐘左右,公車已經抵達了歷史博物館。
參訪歷史博物館是每一位大二的T大歷史系學生都必須要完成的事,學生們需要在台灣史課堂結束以前蒐集至少一張的歷史博物館票根才能獲得這堂必修課的修業規定。這次來到台南這座新開幕的歷史博物館,並不是所有課堂的同學都被指定要去那裏參訪,而是相對於熟悉的北部或是遠在中央山脈另一頭的東部,惠真更中意於能夠搭兩小時台鐵自強號列車能夠抵達,並且也是第一次踏入的陌生的台南。
台南的歷史博物館坐落在距離市區有相當一段居離的郊外,這離除了零零星星尚梅什麼人居住的透天厝社區建案之外,其餘的全是一片低矮雜草盛長於已被劃訂好的空地區塊的景色。博物館本身是一座由各種長方形結構組合起來的巨大現代主義建築,並沒有讓人耳目一新的感覺,甚至和最新剛通車不久的台中高鐵車站相比,同樣是現代主義建築,前者卻平庸了許多,彷彿就跟學校的歷史教授一樣呆理呆氣,毫不吸引人注意。
購買入場券,進入到博物館的內部後,裡面是一個開放的大廳空間,每一場展覽的陳設的是圍繞的大廳周圍每一層樓展出,因此由大廳一樓正中央向上看去是一巨大的鋼構支架玻璃天井(這是現代主義建築常使用的手法)。由於時間已經是下午,我和惠真決定只要看完位於二樓的常設展,從入口處一旁的電扶梯上去馬上就能抵達。
常設展是透過各種模型與造景,並附加聲音與文字的說明,帶領參與展覽者回顧從幾十萬年前開始直到當代的台灣歷史發展過程。這些導覽與模型雖然精緻且介紹詳細,卻始終勾引不起我的興趣。對我來說,常設展的一切展出就像是把高中時期所唸的台灣史課本具現化之後再加入一些比較細節和比較實際的討論而已,但這些歷史卻激起不了我內心對於先人尊敬或者是任何文明或文化在這塊土地上累積茁壯的自豪感。就像電視台裡隨機切到以打發無聊時間的節目一般,並不會感覺自己好像需要花費任何心神在這個節目之上。當然,這只是我自己個人的主觀感想,我也知道對那些比我年紀大上五歲十歲的人來說,一個敘述完整的台灣史是非常新鮮的事情,畢竟直到上個世紀結束之前,這個國家的人民不被允許受到獨立的台灣歷史基礎教育。台灣人民在複雜的歷史政治環境之下,直到我們這一輩才開始認為接受台灣歷史的教育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在隨意瀏覽完常設展覽之後,我和惠真便直接步出了博物感外頭,除了彼此交流了一下剛剛觀看的常設展中有哪些模型道具非常得「有趣」之外,好像就沒有其他認真的學術上的心得了。走出博物館門口,發現天色已經接近傍晚,月亮已在漸層昏暗的天空中顯現,外頭也不知從何時開始吹起了帶點寒意的晚風。當我還在仔細查看附近的公車站牌有沒有回到市區的公車時,惠真不知道什麼時候突然跟一旁尚未收攤的攤販買了一隻冰淇淋。
「我覺得我這個人真的很奇怪。越是天氣冷的時候越喜歡吃冰淇淋,總覺得冷天的冰淇淋特別的好吃。」惠真兀自說道。
「真的是很奇怪的興趣呢…」看著惠真優雅而小心翼翼地吃著冰淇淋的模樣,頓時覺得這副景象可愛極了,就像是日本晨間劇的女主角才會有的姿態。如果誰能夠成為這個女孩的情人,那個人必定是蒙了上天給予的福氣。
當我看著女孩津津有味地品嘗她的冰淇淋時,最後一班通往市區的公車也悄悄從我們的身旁駛過…
「啊!糟糕了!」我不小心尖叫道。
「怎麼了!?」女孩似乎是被我的語氣嚇到。
「剛剛的那一班公車好像是最後一班開往市區的公車…」我帶著一種尚未從慌亂中平復過來的心情說道。
「那麼…我們現在該怎麼辦呢…」
「要不然…」我有點半放棄思考且不知所措地說:「試試看用走的回市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