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沒有看話劇了,剛好走過文化中心,看見新的劇季原來已經開始了,看了看劇目,竟有毛俊輝導演的劇目,還有蘇玉華和胡美儀客席出演,匆匆問了友人,竟也有時間共賞,二話不說買下門票,暗自期待。
看劇前對史特林堡毫無認識,什麼表現主義、場景劇,絲毫沒有概念。劇終以後,打開場刊,看見林克歡的劇評解讀,終於明白為什麼我們都覺得這個劇目難以消化,因為他就像我們的人生一樣,話劇裡面的情節始終圍繞無名無姓的陌生男進行,帶領觀眾以主觀視角描述陌生男自我發現、自我救贖之旅。我們的人生,終究也不會像傳統戲劇一樣,有著明顯的起承轉合,每個場景,每個想法之間,不一定有著因果關係,我們的人生就像這個劇目一樣,以鬆散的結構,一天一天慢慢推進。時日過去,我們的思想或是精神世界越發完整,最後發現雖然我們走了很久,但我們還是我們,只是自我怨恨走到自我救贖的旅程,真的很長。而旅程途中,或是觀看劇目期間,我們又何曾感到容易消化?
大馬士革的故事,背後掩埋了一層曖昧的宗教意義。掃羅是聖經故事中的主人翁,因為逼害和搜捕耶穌的門徒,在前往大馬士革的路上被主的光亮奪去光明,被主指引前往大馬士革,在大馬士革重見光明,並充滿聖靈,成為主特別的僕人。經過大馬士革的人,都展現出探索之旅後信仰的巨變,陌生男在整套劇內就呈現了這種信仰的巨變。
陌生男出場呈現的是對社會、生命、甚至世界極致的厭惡,陌生男的人生似乎是注定孤獨的,他認為快樂只是生命要他走下去所設下的陷阱,走向死亡絕對不可以被命運作弄,要擺脫命運,所以極度憤世,已經被詛咒的生命,沒有價值需要追求生命的慾望。在世人的眼中,陌生男不但是瘋子,時常說些顛覆性言論,拋棄妻兒父母,是個徹頭徹尾不負責任的醉癮君子。
這個時候,受眾人厭惡的陌生男,內心滿是衝突,極度敏感,脆弱,但是天真的。陌生男告訴女婦人,自己是受詛咒的孩子,是不應該來到這個世界的孩子,是一出生就被咒罵的孩子,大概都因為母親不是父親名正言順的妻子。陌生男看透了人生本沒有任何意義,我們的一生都只是虛無,所以他要活得不受世俗約束,他要活得肆意妄為,他覺得自己被世界遺棄,但天真的陌生男內心深處沒有放棄世界,他不但要說出最顛覆性的論點,他還要寫在他的書裡,要讓世人看到,他要喚醒沈睡中的世人。
以為被世界遺棄,又厭惡世界的陌生男,沒有料到自己竟遇上女婦人,這個像天使的女人,不但沒有嫌棄、不屑自己,她樂觀明媚,她鼓勵自己,她陪伴自己,她跟著他私奔了。
沒有交代什麼原因,陌生男為什麼會愛上女婦人。或許是女婦人讓陌生男想起了自己的母親;或許女婦人命定就似夏娃般,成為陌生男的禁果,成為陌生男生命的軟肋,讓陌生男失去獨自與世人戰鬥的力量,讓陌生男承認他也需要陪伴;或許是當陌生男認為死亡並不可怕,人生而寂寞的事實更為可怕,在人群中更感寂寞時,女婦人卻道出陌生男不敢說出的人的使命,沒有人可以獨自擺脫命運的作弄,沒有獨自的人具有這樣的力量,有伴的人就會得到力量,活出生命,那可是陌生男孤寂一生害怕承認的真相。可是陌生男是不是就是女婦人的使命?
故事沒有交代陌生男與女婦人具體的戀愛故事,即使面對現實的無力感,被追趕,物質壓力,他們還是結婚了,在海邊,陌生男體會了一生未曾有過的快樂,即使焦慮,即使痛苦,卻還是幸福著。
曾經不在乎世人評論的陌生男,從此有了會在意的目光,但畢竟說過的成了話,寫下的成了書,所以要女婦人約定不要看自己的新書,害怕女婦人不能接受赤裸裸的自己。
受夠了現實世界追趕的女婦人決定要帶著陌生男,回到被山圍繞,被受保護的河的另一邊,外公與母親的身邊。這時候的他們,是對方生命的使命。即使外公與母親不願意,還是要承認這個男人或許就是孫女生命的使命,他們互相需要,即使沒有幸福快樂,只希望他們足夠堅強面對命運。
日子在女婦人的編織下一天天過去,一不小心竟看了陌生男的新書,被打破的約束,成為關係破裂的導火線,一時間雙方把對方最壞的一面都呈現在觀眾眼前。
瘋人院內,陌生男再次直面面對破碎的自己,瘋子凱撒、人狼醫生、乞丐、被遺棄的婦人和孩子,一個個都是自己的碎片,一個個都是渴望救贖與寬恕的自己。
希望獲得寬恕的陌生男,回到那個有玫瑰牆的客廳,想要得到女婦人的原諒,但她卻不在,她沒有放棄自己,而在尋找自己的路上。女婦人的母親說著要陌生男尋求上帝的憐憫與寬恕,要主取去自己一切的不義。那一晚,陌生男拒絕哀求上天的幫助,他知道他要自己取得女婦人和狼人醫生的寬恕,沒有上帝的指引,陌生男依然踏上了往大馬士革的路,那是改變陌生男一生的一晚,那一晚之後的晨光極美。
尋找女婦人的路上,陌生男再次遇上化身乞丐的自己,乞丐說的不再是額上傷疤被最親之人傷害的事,乞丐說的是面對逆境要懂得笑著面對,說的是相信好事會發生在自己身上,就會遇上好事的自己,乞丐是已經走過大馬士革的自己,一切都已經變得光明。
在寒冷的冬天,再次走到大海邊的陌生男和女婦人終於相遇,學懂承受錯誤,學懂尋求寬恕,學懂看見人類美好一面的陌生男與女婦人一路前行,被拯救的人,成為了拯救者。
在旅館房間,在醫生家中,陌生男獲得了女婦人和狼人醫生的寬恕,原來自己背負著的內疚根本不值一提,原來從未放過自己的人是自己,最需要獲得的,也是自己對自己的寬恕。人生的旅程接近圓滿。舞台一轉,陌生男又回到一切開始的地方,陌生男又回到大街轉角。
教堂依舊是教堂,曾是陌生男說什麼都不願意踏進的教堂,也是現在陌生男聽見天使歌聲的教堂;郵局依舊是郵局,是曾為陌生男帶來壞消息又抗拒的郵局,也是陌生男現在相信會帶來好消息的郵局。
最後陌生男的獨白裡,眼前見到破碎的曾經的自己,是乞丐,是瘋子,是醫生,是妻兒,是父母,是神父,是修道院院長⋯ 教堂的門開了,帶來一道曙光,陌生男沒有進入教堂,但也似乎不需要走進教堂。
陌生男似乎走了很久,但又似乎從未曾離開,此時的陌生男和先前的陌生男,都是那個坐在長椅在地上寫字的陌生男,不過是內心抱著不同信仰的陌生男。
後記
想來整個舞台一直都是黑暗的,每個細碎的陌生男的自我展現都是黑暗的,那種難以言喻的壓抑感一度讓我以為故事將以悲劇收場。世界上的我們,每一個都是陌生男,卻不是每一個都能走上往大馬士革之路,或許只能掙扎或是屈服著度過命運安排的一生。在體制、資本和權力之下,我們還有多少餘地決定自己的信仰?
最後,很喜歡蘇玉華完場時那股女性獨有的自信,帶領著演員們謝幕,很帥氣也很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