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本芭娜娜在小說集《蜥蜴》(2016年二版)寫了〈序〉,很簡短的序文,僅僅一頁,卻讓人感到彌足珍貴。吉本芭娜娜說〈蜥蜴〉這篇小說,想寫出刺痛的感覺,單純寫一些在青春中死命緊咬著痛苦不放的故事。我不禁想,青春時的我有在緊抓些什麼嗎?然而,青春的記憶卻很淡然,未留任何鴻爪。我,是不是沒真正活過?這樣的人生懷疑與遺憾,常盤旋在心頭。
以前閱讀的時候(大概指大學前),我幾乎不去看作者自序,只看文本。但從某一時間開始,我開始會去看序跋,或許意識到(或受老師影響)序文是讀者能真正、更深入認識作者心聲的地方。作者們會在序談到作品、心境、創作、生活……各種體悟,這些作品之外的觸心弦音;我想如果我們喜歡這作家的作品,自然也會想從作者序去更認識這名作者。這也是我之所以開始愛讀序的緣故。
吉本芭娜娜《蜥蜴》序寫到,
「……回想起年輕時那種『就只是單純地活著也覺得痛苦』的心情。……讓有這種感觸的朋友們,不經意地停下腳步,去思考自己想要如何活下去。」
我現在就有這種單純想活著也覺得痛苦的心情,然而,吉本芭娜娜揭示人生不該這麼放棄掙扎,要努力活下去。但是,讓人生重新拾起希望盼望的契機,卻似乎是可遇不可求,惟感受到生命來敲門的那刻,我們必得起身應門。
對我而言那種籠罩一切的、絕美的蜘蛛網是那樣穢污得令人厭惡,又潔淨得教人想緊抓不放。好像任何事情都無從隱瞞,一種讓人不禁要渾身顫抖的恐怖;我好像被與生俱來的魔力翻弄著。這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新婚者〉
作者:吉本芭娜娜
譯者:吳繼文
類型:短篇小說
收錄:《蜥蜴》(1999,台北:時報文化)
簡介
一名新婚男士某天下班後一如往常搭電車回家,卻在電車到站後沒有下車,繼續待在座位上,當他看著熟悉的月台逐漸遠去,他自己也彷彿從這車廂中抽離,旁觀眼前這一切。下一站上車的流浪漢與他比肩而坐,忽爾變成一熟齡美人向他搭話,這場魔幻般的奇遇開啟他們的對話,喚起男子心靈深處想逃離這一切安穩生活的渴望。
心得
〈新婚者〉為吉本芭娜娜創作之短篇小說,她從一名上班族某日下班一如往常搭電車回家,卻到站不下車這件事,試著走進這名男子的內心,透過與他的對話,在夜晚孤獨的乘車時間裡,以意識流映現男子所思所想。
搭乘大眾運輸通勤是都會人都不陌生的生活日常,吉本芭娜娜從大眾生活經驗取材,並特別賦予主角「新婚男子」的身份,藉由男子自覺過著被社會馴化的人生,加上步入婚後生活的憂鬱,對未來更蒙上不安害怕,善用深夜馳駛的電車窗外的光影搖曳的意象,象徵每個人心裡對人生現狀都曾閃現掩映的騷動。
吉本芭娜娜設定主角為男性不無原因,傳統社會裡,男性背負著社會期待壓力,得要有稱職的工作、穩定收入,然後結婚成家、生兒育女,小說男主角對於自己一路走在社會為他安排好的人生道路上,已經感到失望、懷疑,而今結婚也是為了結而結,這讓他徹底對人生感到絕望。男子形容他的太太是個以家庭為重心、傳統的女性,非他鍾心所屬的對象,且他認為婚後現實生活將不會像蜜月期一樣甜美、處處可以包容,往後會出現各種磨擦怨懟,兩人的生活終將走向崩壞。男子一直以來沒有勇氣順從自己的心做自己,他渴望逃出如常的這一切,這一晚坐上電車卻故意到站不下車,是他所能做的最小程度的自我叛逆,而也唯有透過如此,男子才能重新找到回家的路。
小說裡,陌生女子與男主角的對話,其實是男主角的自我對話,透露他內心的自省與對異鄉東京的看法。自我內省,這是文學常見的主題,但是對自己工作生活的城市——東京的想法感覺,則是將對話的主題提高到更高層次。東京不只是地理上的地域,對大多數人也是追求夢想的舞台,是情感上的羅馬;對小說男主角而言,東京是他整日居住卻不甚留心而感到陌生的都市,情感、人與人之間的來往種種,都是模糊的,就像小說最後說的:
「我像是從所有的媒介、所有建築物、所有人的角度重新省視了一次東京。」
從〈新婚者〉也可以看到吉本芭娜娜為這魔幻短篇小說的佈局脈絡,先是由人人嫌惡、臭氣薰人的流浪漢走進男主角所在的車廂登場,車廂內除了男主角以外的幾個零星乘客都默默走避其它車廂,徒留下男主角與流浪漢,創造一個獨處空間,好讓吉本芭娜娜施展她接下來的魔法。當男主角驀然發現身旁的流浪漢變成了一個美麗女子,這讓他們拉近了彼此距離,女子一句「為什麼不回家」如透視著他,直叩男主角的心房,打開小說「回家」的命題。吉本芭娜娜透過流浪漢變美麗神秘女子、女子深夜逆搭訕,運用魔幻寫作的手法構築她一個天馬行空、大膽探索男子內心世界的自由領域。
吉本芭娜娜傳達男主角累積著生活壓力、內心理想與現實逐漸背離,再不能壓抑,開啟男主角的反思自省之旅,思考為什麼而活、我是誰……這樣的人生呼喚是人之共有的。吉本芭娜娜透過此一短篇,反映人心真正想逃離,尤其藉由「新婚者」這身份,傳達僵化的人生下,男子眼見逃無可逃的人生焦慮。
電車慢慢啟動。看慣了的霓虹燈一個接一個往後退去。我僅是坐著凝視這一切。(圖源:freepi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