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如果那是妳想聽的,我說。」我面無表情的說:「我愛妳。」
我看到她似是遭受極大的恥辱,淚水在眼眶打轉,然後,一聲不響的轉身,用手背用力的擦了一下面孔,步伐凌亂又急速的離開。
枝節相連的林蔭大道之下,夕陽映將她的影子拉長,一個人寂寞的走著,漸漸消失在我的視線範圍之內。
她說,今天我們交往一週年的日子。可是,我看著她卻只覺陌生,我望向鑲上了金邊的雲層,再環視這個公園的林蔭大道,她說在一年前,我就是在這裏向她表白,所以今天她帶我來這裏,想讓我重溫一下,喚回那個曾經深愛著她的人。
一陣寒風吹來,我不禁嘆了一口氣,慢慢走在踱步去車站,我對夏雪有著一點愧疚,可是這點愧疚無法變成愛,我甚至連對父母朋友的愛也忘記了。
三個月前,我在醫院醒來,映入眼簾的第一個人就是夏雪。她又哭又笑的面容,讓我皺了下眉,第一個想法是,這人是誰?為什麼她看著我的眼神如此深情,而我對她只感到陌生。
她的眼神讓我很有壓迫感,即使她拿著很多照片和影片,告訴我,我們曾經多麼的恩愛,我們曾經多麼的甜蜜,但是我還是一點感覺都沒有,那⋯⋯就像在看電影一樣,是其他人的故事,因為,我連自己的樣貌也感到陌生。
來到車站,夕陽已經西沉,街燈亮起,這裏較為偏僻靜,車道上的車子不多,車站上就只有我和一對情侶在等著巴士,突然一輛紅色的跑車飊速駛過來。在夜裏,兩盞車頭燈格外的刺目,非法改裝過的引擎發出低音的咆哮,在我面前呼嘯而過。
雙目被突然而來的強光刺得睜不開眼睛,那引擎聲還在我耳窩裏嗡嗡迴響著,我嘗試再次張開眼睛,眼前還是一片白光,然後白光漸漸消融,變成了一片白色的雪境。
我皺著眉環視四周,這是剛才的林蔭大道,長青的雪松覆滿了白雪,好像因為寒冷而添加了衣物。
我漫無目的地走著,來到小徑入口處,裏面傳來一把清脆的女聲。
「你知道我名字的含意嗎?」
「不知道。」
回應的是一把男聲,我對這把聲音卻是熟悉又陌生,我走進小徑,小徑兩側的灌木林只剩下枝椏,加上白雪與寒風,帶著肅殺的感覺。
我跟在那對男女身後,他們在小徑上漫步。
「就是不可能的意思。」
「不可能?」
「夏天哪會下雪啊,那就是不可能發生的意思。」
「傻丫頭,腦子淨裝些古靈精怪的。」男子忽然停下步伐,望著女子說:「妳可以做我女朋友嗎?」
我看到女子的側面,面帶羞澀的微笑,微微的點了下頭,男子也微笑的伸出手來,眼裏閃著熱熾的情愫,女子慢慢伸出手,男子緊緊的將女子的手握著,兩人繼續在小徑中慢步。
周遭的雪忽然快速的溶化,整個世界就像撥了快鏡一樣,灌木林迅速的長出嫩葉,嫩葉長成翠綠的葉子,一下子小徑的景色變成了有朝氣的春天。
我隱約知道了些什麼,可是卻說不出個所然來,我低頭沉思,地上的碎石徑,慢慢的變成深灰色的瀝青路面,而我手上多了一個公文袋,我望著那個公文袋,無來由的泛起了一陣絕望的感覺。
接著,刺耳的喇叭聲,刺目的車頭燈,搶眼的紅色跑車⋯⋯
「先生,你沒事吧?」
我再度張開眼睛,看到車站的那對情侶,他們扶我坐到車站旁的鋁質櫈子上。
「要送你去醫院嗎?」
「不用,謝謝。」
巴士來了,我與情侶一起上了車,我坐在車尾,望著窗前飛掠的景色,腦海中也有一幕幕的片段飛掠而來。
夏雪是我的青梅竹馬,我們一同讀幼稚園直到中學,高中時,我去了英國留學,兩人一直都有保持聯絡。
我一直也弄不清楚自己是否喜歡她,直到回國時,她告訴我她剛交了男朋友,那時我的心有點不舒服,我以為這只是因為好朋友間的一種失落感。但是,這小小的不適感,續漸醞釀成瘋狂的妒忌,我妒忌他的男朋友,非常的妒忌,在一次舊同學的聚會中,她帶了男朋友來,我看著他們甜蜜的樣子,我整晚都在瘋狂與抑壓之間的拔河,我很想一走了之,眼不見為乾淨,但我更想拍走那隻搭在夏雪肩膀上的髒手。
大約半年,夏雪終於與這個男人分手了,她哭著來找我,當時我心裏在放鞭炮,還想馬上開香檳慶祝,但我卻鎖緊眉頭,與她一起哀悼這段逝去的初戀。
她說,那個男人對她說謊,瞞著她在與其他女子約會。
後來,她在我的陪伴下,加上本來樂觀的開朗的個性,很快的從情傷中走了出來,因為這件事,我們的感情也更進一步。
在告白成功的那天,我牽著她的手走在小徑上,她只求我答應她一件事,永遠不要對她說謊。
我毫不猶豫的答應了,我說,我永遠都不會對妳說謊。只是,我萬沒想到,這卻是我對她說的最大的謊言。
三個月前,一向有偏頭痛的我,忽然頭痛欲裂,在公司暈倒了,去到醫院,醫生建議我做一個詳細的檢查,一星期後,我去拿檢查報告,醫生告訴我,我生了腦瘤,只剩下一年的性命,而開刀的風險極高,並不建議我去做。
我拿著檢驗報告的公文袋,失魂的走在馬路上,結果就被車子撞倒了,造成了短暫的失憶。
黑夜裏下起了今天第一陣初雪,窗前蒙上一陣白霧,我抺掉了白霧,卻只見無盡的黑。我無聲的笑了起來,窗子映著那個笑著的男人,那是極盡悲傷的笑,那是哭不出來的笑。我像飲了一大壺苦酒,那帶著辛辣的苦味殘留在我的舌頭、喉嚨。
巴士駛到總站,我下車,在車站微弱的燈光下,雪花一片片的飄下,氣溫驟降了許多,但我並不在意,我還有什麼要在意的?
才走了兩步,在總站的盡頭,我看見了夏雪,她坐在鋁質櫈子上,一直凝視著我。
「你真的什麼也不記得了嗎?」她走到我面前問。
她的嘴唇發紫,面色在昏黃的燈光下,仍舊白得嚇人,她究竟在這裏等了多久?我有一陣衝動,想將她擁入懷中,我緊握著拳頭,抑壓著自己。
「不記得。」我極力維持著冷淡的面孔。
「你真的對我一點感覺也沒有嗎?」
「一點也沒有。」我逼自己直視她,讓她看清楚我眼裏的決絕。
「但是,阿昊,我愛你,你別再趕我走好嗎?」
「但是,夏雪,我不愛妳。」我聽到自己心口有碎裂的聲音,我無法再支撐著這副淡然的假面具,我快速的從她身旁掠過。
我忽然間很生氣,很生氣這個玩弄我的上天,為什麼要讓我記起這一切?為什麼要讓我生病?但最氣的卻是自己,我曾經答應永遠不會對她說謊,而我現在卻不斷的向她說謊。
不可能!沒錯,她永遠是他的不可能。
我無法宣洩自己的憤怒,我唯有急速的向前走,這刻,我只想離開這裏,離開她。
身後傳來跑步的聲音,我還沒有來得及轉身,一具柔軟的身軀撞到我的背上,片片雪花降落到我們的頭上、肩膀上,似是不解人間悲愁的雪精靈,好奇的想看看這兩個人在幹什麼。
「你說謊。」
我的身軀抖動了一下。
「你根本沒有失憶,你只是想趕走我,對吧。」
我仍然僵立不動。
「剛才伯母打電話給我,說看到了一個公文袋的文件,才知道你生了腦瘤,你是因為這樣才假裝失憶,對不對?你不想我傷心,對不對?」
我沒有回應,只感到夏雪環抱在我腰間的手,摟得更緊。
「讓我留在你身邊,讓我陪著你走這最後一段的路,不要再趕我走好嗎?」
我霍地轉身,緊緊的將她擁入懷中。
「對不起⋯⋯對不起⋯⋯」在這個飄著雪的寒夜裏,我不停的說著對不起,每一片飄到我身上的雪花,都刻著這三個字。
我已經不知道,這句對不起是為何而說,為誰而說。
是因為我向她說了謊?
是因為我無法堅持自己的謊言?
還是因為⋯⋯我最終自私的將她留在身邊,要她面對我的死亡?
我只記得那個夜晚很寒冷,我們穿著單薄的衣服在黑夜裏相擁而行,不過,我們的心卻是溫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