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你依然如昔 —【新生三部曲】之三║《我的大叔》番外

2021/10/21閱讀時間約 184 分鐘

序曲

這是個淡淡的三月天,離她自釜山回來後整整兩年,他與她決定在他們互訴衷曲的半年後,攜手走過未來的每一天,晨昏與共。

至於為什麼是今天而不是一年前的任何一天?這就要問問她親愛的大叔,啊,他規定她以後要改口叫他老公,好吧,她親愛的老公,也就是現在賴在這邊不走,讓人頻頻催促也厚著臉皮陪笑的這位。

瞧,他正俯在她美麗的婚紗上,隔著婚紗對著她的肚皮小聲說話,呃,她是不在意啦,除了要應付其他賓客走進休息室時看到這場景的錯愕與尷尬,最多也就是大伯與小叔的白眼。

她都能理解,只有他們彼此知道走到這一天有多麼不容易,輕輕撫著他的鬢髮,抬起他難得乾淨沒有半點鬚根的臉,再輕柔地在他額間印上一吻:「我說,親愛的老公,你是不是該出去招待賓客了?」

看到他額間被印上的紅唇印記,她嫣然一笑,拿起手絹想擦拭的手被他握了住,她一怔,收了笑,因為見到他眼中她的倒影漸漸擴大,他的吻就這麼襲了上來,啊,她才剛上好的唇彩又要被吃掉了…...
此刻,她幸福地想哭,但婆婆對她說要她開心地嫁過來,讓天上的奶奶也能見證她的幸福,所以她勉強自己不能哭,但唇齒間鹹鹹的滋味又是誰的淚?

管不了臉上的躁熱與羞赧,她抬起眼望進了一潭氾濫的湖水,幽深的湖中波光粼粼,於是,她聽到了湖水的主人用他渾厚溫柔的嗓音這麼說:「謝謝妳,我很幸福。」 噢,他害她的湖水也跟著氾濫了,真糟糕,她明明決定今天要當個美麗的新嫁娘。
「他們這樣難分難捨會不會太誇張?」站在休息室門口,已經不知道過來請二哥多少次的朴奇勳悶悶地這樣說,絕不是他最近跟宥拉求婚失敗而見不得新人好。

打從他二哥跟他未來的二嫂相戀後,他終於有幸見證原來人類真的有第二人格的存在。要不是他全程參與了他們的過往 ,他一定不會相信眼前這位情感豐沛的新郎倌是他那個曾經隱忍壓抑的二哥。

切,到底還要親多久?這婚禮到底還要不要繼續進行?
話雖如此,擋在休息室門口不讓人打擾的可是朴奇勳的那雙手。看了一眼身旁跟著拿起手帕拭淚的大哥,他無奈地給了個白眼,不行,母親大人說過大好日子不能隨便造口業,他只好忍氣吞聲地無視兩邊的煎熬,誰過來幫幫他,把他從這水深火熱中給救出去,他真的需要出去透個氣。

啊,遠遠看到母親大人終於御駕親征,是,他們家食物鏈的最上層 。呼,他終於鬆了一口氣,晃了晃已經麻痺的雙臂,再順道拽走成日熱衷日日劇的大哥,這裡就交棒給他敬愛的母親大人了。
身著一襲素雅韓服的三兄弟母親自迎賓處步態蹣跚地走來,她納悶著明明稍早就要兩兄弟過來喚東勳到前廳去招待賓客的,怎麼一直見不到人影?原來是請不動黏在新娘身邊的新郎倌啊。

她讓兩兄弟先到迎賓處頂著,順便嚷來不遠處晨起足球會的那一夥人,不理新郎官的抗議就把人給架了出去,這婚禮都還沒開始就亂成一團怎麼行,看著被迫架著離開還一直轉頭殷殷叮嚀新娘不要累著的他們家老二,她欣慰地笑了,記得當初跟允熙的婚禮也沒見他這麼膠著慌亂過。

這兩年來東勳的改變她一直看在眼裡,不得不說這緣分真的很奇妙,能在一生中遇見對的人是他的幸運,當然更感謝的是讓他兒子能真正幸福起來的新媳婦。
見到在門口的婆婆,作勢要起身的至安被示意又坐了下來。她真心喜歡著大叔的媽媽,也就是現在的婆婆,一夕之間,她從孤零零的一個人多了好多家人。她含笑對著在她身旁落坐的婆婆感激地說:「媽,謝謝您,我真的好幸福。」
「媽才要謝謝妳,謝謝妳讓東勳幸福起來。」三兄弟母親微笑地用她的雙手包覆著至安的小手說道。對於這個新媳婦她不知道有多滿意,滿意到甚至讓大媳婦吃味地故意在她面前笑嚷著她地位要不保了。跟孫女相仿的年紀卻又像女兒那般貼心,她也真心把她當孫女、女兒、媳婦一起疼惜,連同她天上奶奶的那一份。

當東勳說她堅持婚後想與婆婆一起住時,她有點訝異。「因為是一家人」至安當時笑著對她那麼說,讓她忍不住紅了眼眶。
「瞧,這渾小子又惹妳哭了吧?妝都花了。明明千交代萬交代讓他今天不能讓妳哭的,我說過吧,今天要笑,笑得幸福,讓天上的奶奶放心讓妳嫁過來。」她輕撫著媳婦的手說。

因為想到剛剛兒子嘴角明顯的唇彩而笑了出來,她故意不提醒他讓他出去被取笑以示懲罰,誰教他在大好日子惹她的媳婦掉淚。嘴角含笑地拿起手絹輕拭著唇彩同樣糊得一塌糊塗的媳婦,至安羞赧地低下了頭囁嚅:「嗯,媽…...這是…...」

輕拍著她手背,安撫地說沒關係,她懂。她懂兒子的迫不及待,那是兩人幸福的標章呢,這渾小子。三兄弟母親打從心底又漾起了笑容,惹得新嫁娘羞怯的臉又更低了。
「身體沒事吧?會累嗎?」三兄弟母親眼神掃向媳婦仍然平坦的小腹:「太瘦了,穿著合身的婚紗還看不出來,趕明兒個蜜月回來,媽好好地幫妳補一補。」

擔心著才懷著三個月的身孕還沒進入穩定期的媳婦。昨晚用餐時還見她孕吐得厲害,想到兒子擔心到舉足無措的模樣,真是,有了老婆這才理解為娘當初的辛苦了吧,她可是生下三個高學歷渾小子的媽呢。
「沒事的,今天都沒孕吐呢,大概肚裡的生命也在體貼著媽媽吧。」李至安淺笑地想起剛剛她親愛的老公俯身一直對著肚皮裡的兒子耳提面命,要他不能讓他親愛的老婆太辛苦,讓他乖一點,等他出來會好好地嘉獎他,如此地賄賂著都還沒能知道性別的「兒子」,至於為什麼是兒子而不是女兒,她曾好奇地問。

她親愛的老公愛憐地親了一下她的額頭,笑得理所當然:「我雖然比較希望是女兒,但是看他這麼讓妳折騰,肯定是個渾小子。」李至安手輕撫著肚子,由衷感謝這個新生命隨著她的新生一起到來,參與了她人生新的篇章,當然,與她最親愛的老公一起。
迎賓處,眾人見一整個早上不見人影的新郎好不容易現身,紛紛圍了過去,本來就打算好好地調侃他一番,沒想到一見到他後,更是個個擠眉弄眼地笑得曖昧。
朴東勳疑惑地含笑嗆道:「怎麼?又不是沒結過婚,幹嘛笑得那麼噁心?」雖這麼說,手腳卻侷促地不知怎麼擺放起來,因為怠慢賓客而自知理虧,他有點不好意思地假裝整理起自己歪掉的領結與微皺的黑色緞面禮服。
「當然不是沒結過,只是不會帶著這付妝容到處示人而已。」眾人訕笑,又故意不明說。

打從東勳與至安在一起後,他們不時會在他身上見到各種耐人尋味的新鮮事,比如說大熱天的卻帶著冬天的大衣出門,看著春天的櫻花雨也能有感而發地落淚,最誇張地莫不過是明明有車開,還每天早出晚歸地搭地鐵通勤,只是為了看能不能巧遇至安。只見眾人七嘴八舌地八卦起朴東勳的各種糗而樂此不疲。
朴東勳也懶得回嘴,含笑地斜睨著由他們去說嘴,入口處瞥見熟悉的僧服,他迎了過去,大大地與好友擁抱了一下。謙德一見著他的臉,嘴角也不禁地彎了起來,笑問:「你今天就打算這樣迎娶新娘子嗎?」
「啊?怎麼?不好看?」他納悶地左瞧右瞧著是不是又中年發福了卻不自知,明明最近都很勤勞地去踢足球的啊,他只要想到兩年前竟然在他人生最胖時期偶遇至安,就後悔到想永遠跟著謙德吃素。
「不是,是太好看。」謙德莞爾地舉起右手食指往好友的嘴角一抹,想必唇彩的主人應該也好不到哪去。
「啊,這是…...怎麼都沒人提醒我?」看到謙德指上的唇彩,他臉上一股躁熱襲來,尷尬地抽起禮服口袋上的手巾擦拭著剩餘的唇彩,突然想到剛被眾人揶揄原來是因為這…...

不滿地回頭指著遠處後溪那一幫人喊著:「你…你們…真是…...」話還沒說完又惹起大家一陣的哄堂大笑,他無奈地捎捎前額,轉頭對著好友憨笑了起來。
「看著你這樣的表情,我就安心了。」謙德誠心地給予了祝福,原本想傳個簡訊祝福他,想想還是親自過來一趟,即使只是短短的一句祝福,他也想親自當面跟好友說。真好,之前那個千斤萬斤重的心終於可以真的放下了吧。

「幫我跟新娘子致意一下,就說這是個好姻緣,要好好珍惜,你也是。」
「嗯,謝謝,我會,不,我們會珍惜這得來不易的緣分,好好地幸福生活著。」道別前,朴東勳再次重重地抱了一下好友,感謝他在他最心煩的時候總能適時給他提點,讓他在那段迷失的日子裡能重新振作起來。
「不順便跟大家打個招呼再走?」畢竟他是大家永遠的回憶。
「不了,這場合不適合,下次吧。」畢竟對某人來說,這是心痛的場合與回憶。

遠遠地朝後方曾經的後溪兄弟們擺了擺手,大家也很有默契地怕某人觸景傷情,不作聲地揮了揮手道別。有些人是即使歲月再如何更迭,也還是有一眼就能瞭然的默契。尹尚源是他們永遠的回憶,也是永遠的兄弟。
隱身在會場另一方,靜希看著她當年差點成親的新郎倌又一次離去,說不上現在是哪種心情,唏噓嗎?這些年來的心境早就讓她可以從簡單中悟出深刻,這來來去去的姻緣似乎天生就注定好的,強求只是會讓自己更過不去而已,罷了罷了,她的前半生都耗在一個男人身上真是太不值了,還是聽三兄弟媽媽的話,隨便在店裡找個看得上眼的男人來曖昧一下好了。

唉,人生啊,不過是這樣。

靜希才想著要趁儀式前去休息室幫妹子補個妝,就注意到大門口又出現了一陣騷動,啊,原來是奇勳那個相欠債的,現在鼎鼎有名的大明星宥拉出現了。

只見奇勳沉著臉從另一頭艱難地排除萬難走到她面前,一言不發就把正燦笑著贈送粉絲福利的大明星一把拉走,留下了眾人的興嘆與交頭接耳的耳語八卦。
「啊,什麼?宥拉小姐有男朋友了喔?」粉絲一之安檢三人組中的亨奎有點扼腕地問。
「怎麼?你不知嗎?咱們朴代表的親弟弟,有意見?」粉絲二的宋科長睨了眼旁邊的後知後覺。
「親弟弟?啊啊啊…...你是說最近因為《不是諾丁山,而是後溪山》這部片破天荒同時掄元百想最佳編劇、最佳導演與最佳影片三大賞的朴導,大家津津樂道的復仇者傳說嗎?」粉絲三的金代理立刻倒戈成朴奇勳的狂粉,感嘆著不愧是咱朴代表的弟弟,連這樣的大明星都可以追到手。
「你才知道咱代表家的血統有多強,自己出來單干開公司還做得有聲有色不說,他們家老二竟然還是有著影壇鬼才之稱的大導演,而老大又是……」

三人同時轉向正在迎賓的朴家老大後又摸著鼻子回頭繼續說:「每一家總是要有個例外的,這樣才公平,再說人生永遠那麼風光多無趣啊。隨遇而安,那才是真正了不起的本事啊。」
而那個只能被稱讚是隨遇而安的大哥此刻正在迎賓處扯著老婆愛蓮的韓服衣袖,心情落寞地咕噥:「明明是兄弟結婚,為什麼我有同時嫁女兒的心情?我們家老么還是別讓她太快出嫁吧,我怕我這小心臟短時間承受不住連續嫁女兒的失落。」說著說著又差點感傷地落下男兒淚。
老婆愛蓮受不了地白了一眼身旁那位老是多愁善感而且最近越發嚴重的中年男人,嘴上帶著微笑邊迎賓邊咬牙切齒地提醒他說:「我們家老么?敢情你是說你最近新養的那位小三?長得白白胖胖又愛亂咬亂叫的“狗”女兒?」

不行不行,婆婆有囑咐,天大的事都不能在今天發脾氣,呼。強迫自己忍下想罵人的衝動,再次堆起笑臉往前方迎了去,她要盡到長媳的責任,這可是身為長媳的自尊。
當典禮時辰已經差不多,新郎朴東勳正被催促地到戶外的婚禮場地準備入場時,他收到了通簡訊,那是前妻允熙的祝福:「真心恭喜你,雖然無法出席,但我想這祝福還是必須的,以後一定要一直一直幸福下去。喔,對了,智碩說他也要祝福你,恭喜老爸找到第二春,老媽就由他照顧就行。」

朴東勳有點泫然,欣慰地接受來自兒子還有前妻的祝福,雖然不再是夫妻關係,偶爾一通像家人般的問候電話還是有的,這點他很安慰至安也能理解。

他的人生中沒有因為那次婚姻的失敗而添增會感到尷尬而避開的人,這樣真的很好。
外頭的庭園式婚禮場地不大卻佈置溫馨,那是至安指定的,她說她只需要小小的婚禮,有親朋好友的祝福就足夠,但她希望能在開滿櫻花的庭園裡舉辦,想讓天上的奶奶一同參與。

回想起在安養院時曾以額頭靠著他的手表達感謝的奶奶還有她傳給他的心意,那時他怎麼也不敢想會有今天這樣的緣分,他微笑地看著今天格外清爽的藍天,無聲地開口道謝後,在樂音響起的剎那,踩在繁花簇擁的花毯上迎向前去,靦腆地笑著接受眾人的鼓噪歡呼與祝福。
一會兒,花毯的另一端站著今天美麗的新娘,右手挽著的是明顯拘謹地有點無措的春大爺,她視為家人般存在的另一位貴人,在她生命裡最黯淡的那段時光,伸出手的並非只有大叔一人,只是當時的她總是渾身充滿戾氣並習慣去忽視身邊所有的善意,而今的她是感恩的,甚至對她所有的歲月裡曾遭受過的苦難,因為如此的因緣讓她遇見了此生最美好的緣分。望著花毯另一端正回首等著她的摯愛,她挽著春大爺毫不遲疑地向她的未來緩步而去。

霎時,一陣強風襲來,她左手緊抓著差點被強風掀開的面紗,眯著眼抬頭一望,啊,是漫天的櫻花飛舞,整個開滿櫻花的婚禮場地因為這陣風下起了美麗的櫻花雨。

她一怔,想起了奶奶曾經問過她的話,瞬間紅了眼,是奶奶,是奶奶來看她了。

眼裡強忍的淚水還是落了下來,她鬆開了挽著春大爺的右手,在漫天飛舞的櫻花中,朝著天含淚而笑,雙手舞動般地緩緩劃出她的思念:『奶奶,我很幸福,真的。謝謝您。』
現在的她正往著自己全新的未來邁去,那是她的新生,是她的歸屬,看著眼前正伸著右手微笑以待的大叔,她伸出了左手,緊緊地握住了他們的幸福。
「花瓣凋零時,會發出什麼聲音?」
「好聽的聲音。」
那是幸福到來的聲音。
***

再次回到了釜山,卻是兩樣的心情。兩年前獨身在這生活的孤寂,現在想起來卻有點不太真實,明明眼前的這片汪洋曾經藏著她多少的相思,是因為此刻的幸福嗎?

李至安仰頭望著自背後緊擁著她的大叔,溫柔晶亮的眼神隨著視線攀延而上,映入她眼簾的是她喜歡的喉結與鬍渣,啊,這身高差原來還有這等福利可享,真好。她滿足地輕喟了聲閉上眼,往後深深地靠了去,充分地享受這份小鳥依人的權利。

「冷了嗎?」低沉溫柔的嗓音自耳畔傳來,她感受著來自於他胸腔的共鳴振動,深深地吸了一口他身上淡淡的氣息,輕勾起嘴角,那是她喜歡的薄荷味。

不知何時起,他總是染著她的味道,她也摻著他的氣息,他與她彼此的氣味就這麼融合交疊在一起,再次吸進了滿腔令人沉醉的幸福滋味,那是一份相濡以沫的愛情。
見依偎在他懷中的小人兒沒有回應,以為她冷的朴東勳下意識地收緊了攬在她身前的雙臂,讓自己的體溫去熨燙著她的寒意,他的下巴就這樣親暱地輕靠在她的頭頂上,彷彿把她納入了自己的世界般,聽到妻子滿足的嘆息,他忍不住輕笑地低頭在她側臉輕啄了起來。
李至安被他下巴的鬚根扎到不禁發出了銀鈴般的笑聲,她邊閃邊笑地又跌入了他的胸膛,卻迎來他更深邃的凝望,她心領神會地踮起腳尖,雙手勾下他的頸項,雙唇便貼上了他有點冰涼的唇瓣,一如那年她曾對他做過的踰矩,短短的卻讓人心醉。

不一會兒,她退開個距離,雙手依然勾在他的後腦杓,眼底閃著一絲促狹,好奇地提出她疑惑了很久的問題:「我說,親愛的老公,關於我們的初吻,你那時到底是什麼樣的心情?」
沒想到會被這樣問起,朴東勳眼神有點閃爍地迴避她帶笑的雙眼,害羞地顧左右而言他:「什麼初吻?妳那也叫吻嗎?根本是我被妳偷襲。」

他絕對不會跟她承認那時他只聽到自己腦中的警鈴大作,他也絕不會跟她坦白曾因為動搖而硬扯出一個安全距離來安撫自己內心的焦躁。

有點害臊地故意用手遮住那雙探究的笑眼,就在她繼續開口前,他低下頭去,以吻封緘,聽到了他親愛老婆在他口中微弱的抗議呻吟,他笑了,加深了這個吻,雙手在她背後不安分地游移起來。

嗯,他會讓她知道的,或許在他們的十年二十年後。黑夜裡,涼涼的海潮聲彷彿也在他們背後獻上了愛的絮語。
是夜,朴東勳就著窗前的月光,躬著臂膀支著頭望著身旁沉沉入睡的容顏,輕輕地在她額上印上一吻,心想著剛剛的他是不是讓她太累了,雖說是度蜜月,但礙於她有身孕不能遠行,選在她想要帶他一起來的釜山,白天放鬆隨意地走走看看,夜晚在海邊聽她訴說著她曾經放逐的思念。

而剛剛……那個剛剛害臊地在他耳畔囁嚅著「醫生說沒關係」的老婆,那個剛剛因他壓抑卻更刺激慾望而熱情回應的妻子,他忍不住輕輕地笑了出來,從胸腔傳來的自然震動似乎驚擾了身旁的老婆,睜開惺忪的睡眼,翻著身找到更溫暖舒適的位置後便又閉上了眼,無意識地發出了滿足的囈語,他溫柔地輕拍著她的背哄著她再度入眠,直到感受到懷中均勻而平緩的氣息後才停下了安撫的手。漸漸地,自己也伴著柔和的月光進入了夢鄉。
***

已經一個小時了,離她早晨睜眼起。李至安側著身看著身旁仍熟睡中的老公,這張安詳的睡臉怎麼會怎麼看都看不膩? 她悶悶地想著自己到底是中了邪還是入了魔?愛一個人怎麼會愛得這麼沒有盡頭?如果那時她沒下定決心勾引,會不會就沒有今天這個結局?

微微心生不滿,她的手不安分地攆了一下虎鬚,一根,二根,三根……嘖,這男人怎麼會早晨更顯性感?

忙碌的小手被握了住,她微微一扯,倒扯出了他慵懶性感的回應:「怎麼一大早就這麼不安於室?嗯?」那聲沙啞的“嗯”讓她的雙頰迅速染上了一片紅暈,一想到昨夜的熱情便一股燥熱襲來,她作勢想起身洗漱的身子被他大手一攬又跌入了他懷中。
「大…大…大叔…你……」李至安倒抽了一口氣,感受到身下的蠢蠢欲動與身上正忙著解開她睡衣的那雙手。
「叫老公。」他沒抬眼,嘴角卻漾起了笑意,他清楚知道她的任何反應,她只要一慌張就習慣像以前一樣喚他大叔,雖然不是很在意,卻更喜歡聽她喚著老公的嬌俏與甜蜜。
「大叔...…」她有點慌亂。
「……」
「老公...」做著最後的掙扎 。
「嗯?」他忙碌的雙手撫遍她凝雪似的肌膚,引起了她一陣的輕顫。
「那個…嗯…啊…不行……」她半推半就,眼見著意識就要渙散。
「嗯?」他微抬起迷濛的雙眼,愛撫的手剛好停在她光潔的肚皮上。
「你兒子說他餓了。」此時,她肚子適時地發出了一陣抗議聲,好像在證實媽媽的所言不假。
朴東勳充滿慾望的身子瞬間一僵,輕嘆了一聲往她身旁倒了去。

好一會兒,悶在枕頭的臉發出了陣陣的笑聲,他側身,望著身旁內疚的小臉蛋,伸出了光溜的臂膀將她攬近身,親暱地磨蹭起她小巧可愛的鼻子,抬眼望著她因為怕癢而愛笑的雙眼,冷不防地在她耳畔又一次溫柔地告白:「李至安,我愛妳。」
李至安動容地以吻回應,想起當初可是花了一年半的時間才聽到他開口說愛,她偎進了他懷中,貪戀著此刻這份溫存,微弱而幸福的聲音伴著彼此互相呼應的心跳聲自朴東勳的胸前悶聲傳出:「我也是。」
「什麼?」朴東勳左手食指勾起了埋在他懷裡的臉蛋,挑眉笑問。
李至安波光瀲灩的雙眼就這麼望進了那雙深不見底的黑潭,突然間,她笑著仰頭大喊:「我說,我—愛—你! 我最親愛的老公! 我的…大叔!!」她甜蜜一笑,將臉再次貼近他的胸膛,伸出手抱住他,感受他強而有力又好聽的心跳聲。

此時的她明白地知道,愛,是當你喜歡一個人時,就要大聲說出來;幸福,就只是當下一個轉念而已,而她身後那雙收緊的手也這麼應答著 。

第一章


兩年前…
又是個落英繽紛的季節,一身素衣的李至安走在墓園外靜謐的小徑上,伸出手攔住了一片旋舞而下的花瓣,怔忡地注視良久,直到一陣清風徐來,吹拂過她的臉龐,掀起了她額前的發梢,也帶走了手上那片粉色繼續它未完的旅程;她的視線依舊催眠似地落在那片與風糾纏得若即若離的花瓣,直到它輕輕飄落於塵土上。

有那麼一剎那,她以為就要這麼地老天荒下去,像尊亙古就矗立在此的雕像般,直到後方孩童們嬉鬧而過的聲響劃破了這份寧靜,也劃過了她好不容易平靜無波的心湖,泛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大叔他來過了吧?那一小撮雛菊就這麼好整以暇地黏立在奶奶的塔位前明淨的玻璃上,由依舊盎然的花瓣看來,大概也就是這一兩天的事吧,或許剛剛就這麼湊巧地錯身而過也說不定。
李至安半垂的眼神繞著一縷情絲而嘴角卻勾起一絲無奈,這種似近又遠的距離怎生地教人折磨難耐。

從釜山回來已經半個月有餘,除了重新安頓自己,所有的心思都用來琢磨他與她的境遇,到底該用什麼樣的方式來重啟他們之間的連結?心底似乎漫著層層的氤氳,總是探不到底。
前些天偶然路過了三安E&C附近,她刻意放慢起腳步,眼睛的餘光不自覺地探尋著熟悉的身影,未果,卻生出了如釋重負的嘆息,她知道那是一種近鄉情怯的心情,明明只要閉上眼他隨時就在眼前,卻又懼怕起睜眼時那種患得患失的寂寞。

她肯定會哭吧?如果他就這麼不經意出現在她面前。
***

初春真是個令人憂鬱的季節,凜冽的寒冬要走不走地拖著尾巴,空氣中瀰漫著沁涼與和煦交錯的雙重味道,詭異又沖突地使人溢滿著沮喪。

李至安微蹙著眉頭,清亮的眸子裡透著一絲幾不可察的憂鬱,但那也只是幾乎,她慣於隱藏自己真實的情緒,微妙地隔著距離與人交好,她向來慢熱,一回生二回熟那種方式對她完全不適用,不管是新同事、新環境,還是新的……糾纏。

想到這,她的眉頭又不自覺擰了起來,沒想到那個糾纏會從釜山跟到了首爾,甩了甩抑鬱的心情,她臉上重新堆上了笑容虛應著新同事的好奇。
「欸,李至安,那個跟妳一起從釜山轉調到總公司來的姜宇成到底怎麼回事?」同事之一忍不住好奇地問起近日的疑惑。
「是啊,看他常過來跟妳噓寒問暖,妳不說我還以為你們之間有什麼曖昧呢。」另一位同事也納悶著附和起來。
「不是,連曖昧都搆不上,在釜山就真的只是點頭之交而已。」她耐著性子含笑解釋。
「可是我看他明明對妳有意思,否則他怎麼會對我們二組大美女的秋波連看都不看?」

李至安的同事說的理所當然,還有誰不知道他們組裡的陶豔芳正覬覦著釜山來的小鮮肉,奈何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李至安的臉上露出一絲無奈的苦笑繼續虛應著同事們的疲勞轟炸,她實在不習慣自己成了別人口中茶餘飯後的八卦。

有種情況是妳越是極力否認反而越是啟人疑竇,她無力阻止他人的窺探,因此總是不置可否地聳肩帶過,彷彿對她來說像是笑話一則般地無關緊要,對於她不感興趣的事物,她一向不會上心。
「就別再聊我了,不是要喝咖啡嗎?再不走午休時間就過了。」她試圖引開這個話題。
眾人不約而同看了一下時刻,便抓起了錢包匆匆往公司轉角新開的咖啡廳快步而去。

窗明几淨的咖啡廳裡滿是三三兩兩想趁著午休偷得片刻安閒的上班族,就在此起彼落的聊天聲中,某個熟悉的音頻竄入了她的耳膜裡,帶點遲疑,她四處張望了起來。
「李至安,妳去哪兒啊?給妳點冰美式了哦?」她沒理會同事的詢問,反而逕自地循著聲音的來處緩步走去。
李至安的心在狂跳,那是曾經日與夜都縈繞著她的聲音,那是她即使閉上眼睛都可以浮現在腦裡的聲音,即使隔著人聲鼎沸她也可以輕易辨別出來的嗓音。

當他的背影隔著玻璃窗映入了她眼簾,微顫的雙手幾乎要將手中的皮夾擰出個痕跡來,沒來由的一陣暈眩,眼睛不爭氣地漫起一片水霧,她就這麼呆望著她一年來的思念,直到他因友人的提醒而疑惑回眸。
朴東勳不可置信地緩緩起身,又驚又喜地看著她,這一年來那個寂寞的來源竟然就這麼突如其來的近在眼前,終於……

在心底無聲地吁出了一聲嘆息,既欣慰又釋然地漾起了偌大的笑容。
春天的微風輕輕撫過她的發梢,也勾勒著她漾著春色的眉和眼,窗外的陽光笑得嫵媚,就像她此刻未語含笑的羞澀,突然之間,李至安開始喜歡起了春天。
「走在路上看見,都該認不出來了。」朴東勳著實地上下仔細打量了李至安幾眼後笑盈盈地感嘆著。昔日輕蔑厭世的神態已不復見,取而代之的是如今甜美的氣息。
「聽說工作也很能幹啊。」撇見她眼中的疑問,他笑著補充說明:「聽會長說了,他朋友說妳工作很出色。」
「什麼時候來首爾的?」

久別重逢的喜悅幾乎讓他有點失態地難以自抑,那種亂竄在胸臆間的興奮怎麼也無法隱藏,洩漏在上揚的嘴角,洩漏在左右顧盼間,張揚地洩露在全身的無所適從裡。
「三月,調來總公司了。」李至安依舊帶著淺笑回應著:「啊,幾天前還路過三安E&C附近了。」

總有種不真實的感受,或深或淺,或明或滅,像隔著一層簾幕似的,看著戲台上的別人上演著一場久別重逢,啊,原來是這般的心情,她思量了好久的場面,有著因歲月隔開的生疏,也有著被回憶圈起的親暱。
「我從那裡出來了,我現在是社長了,有機會過來玩吧,宋科長、金代理、亨奎都在那兒。」他貪慕著她此刻恬靜的笑容,幾乎看呆了去,兩人對上的視線就這樣若無旁人地在空中纏繞了起來,直到被前方的叫喚聲所驚擾。
「李至安,走啦。」李至安的同事揚了揚手對她喊著。
「我們握個手吧。」聲聲的催促聲讓他突然不捨地脫口而出,大手就這麼密密牢牢地握住她的柔荑,感受著她掌心傳來的溫度與相同頻率的脈動。
「謝謝妳。」謝謝妳過得不錯,謝謝妳沒有差肩而過,謝謝妳終於回到我觸手可及的距離。
「我請你吃飯吧,想請大叔你吃頓好吃的。」她清澈如水的眼波滲滿著柔情,提出了邀約。
朴東勳雀躍的心情表現在他憨笑不語的神態上,顯得格外突兀卻又那麼的理所當然,有那麼片刻,就像是終於盼來得來不易的結局般,心猿意馬了起來。
「再打電話給你。」李至安含笑著暗示,雖然她也不想就這麼離開。
「好,去吧。」終於意識到自己緊握住對方不放的手,他尷尬又不捨地放開手中的柔軟,絲毫沒發現因為自己過於激動的手勁兒在對方的手背上留下了道道明顯泛白的指印。
離別時,他與她恰巧各自錯開的回首,望著對方漸行漸遠的身影后,不帶遺憾地轉身,輕快地往前邁去,這次終於可以不再感到悲傷,因為對方的幸福而微笑了起來,因為彼此相呼應的心而從容了起來。
『至安,抵達安寧了嗎?』在心底他溫柔地噙著笑低問。
『嗯,是的。』因為終於到達了彼岸,有你存在的港灣,她的唇角勾起了一朵確認。

第二章



週末夜,靜希家的小酒館一直是後溪大叔們最愛聚集喝酒閒聊打屁的一個地方,呃,雖然他們平時也沒有少來過,酒也沒少喝過就是。但,那感覺是不同的,因為隔天是休息日的關係,總是顯得特別放鬆,平常日要是偶爾待太晚還得看自家老婆的臉色。

沒辦法,男人一到中年,什麼都握在老婆手裡,平常要是不滿地咕噥個幾句還會惹得老婆不高興,所以平日他們總是無法喝得盡興,頂多小酌個幾杯就得作鳥獸散。

但,一到休息日前夕,呵呵呵,那可就是他們的解放日了,各家的老婆大人們總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要報備自個兒身在何處?跟哪些人一起?

喔,還有不要爛醉如泥醉倒在哪個不知名的街角就行。可真是仁慈啊,你說是不?

咳,咳……這絕對是後溪大叔們的真情告白,沒有摻雜任何雜質的百分之百純濃度酒精,啊,不是,是真心。
這也才晚上7點多,只見人潮就一波一波地來,本來就不大的小酒館不一會兒就已經門庭若市,好不熱鬧。朴東勳推門而進時,正是這等光景。
「呦,我們朴代表來啦,來來來,大夥兒舉杯敬我們後溪最後的自尊。」在哲舉杯鼓吹著大夥兒 。
只見眾人舉杯高呼著後溪特有的行酒令:「 —後溪後溪 —後溪後溪 —後溪後溪 —大家 —乾杯 — 」
朴東勳有點害臊地偏著頭搔搔額頭,接受大夥兒的歡呼後低頭含笑往吧檯的老位置走去。
靜希笑著倒了杯啤酒給他,刻意地多看了他幾眼後揶揄著:「咦?敢情我們朴代表最近有什麼好事嗎?一整個春風滿面。」
朴東勳只是淺笑著望了靜希一眼:「妳早就知道了對吧?」喝了一大口冰涼的啤酒,想起前幾天與至安的重逢。
「哦,是那件事啊……嗯,沒錯,我的確早就知道。」靜希心照不宣地聳聳肩。
「那妳怎麼沒告訴我?明知道我……我……」朴東勳話不成句地囁嚅。
「 欸,你又沒問我,我怎麼知道你不知道?」

她就是想激激他,誰教他讓她妹子白白受了那麼多苦,再說她之前就答應了至安不透露她調回首爾的事。說真的,有時候她都不知道該幫哪邊,兩兄弟要她勸回至安,而至安又要她不要介入,唉,這兩人……有得磨了。
「妳…唉……」朴東勳要笑不笑地睨了靜希一眼,輕嘆了一聲。
「 欸欸欸,等等,你們到底在打什麼啞謎?我為什麼一句都聽不懂?到底知道什麼?」不知何時悄悄擠到朴東勳隔壁位置,原本背對著他假裝與旁人聊天的大哥終於忍不下去轉身開口急問。
聞聲轉頭看向右側的朴東勳沒好氣地白了大哥一眼:「你又是什麼時候來的?」
「哦,就你剛剛問靜希說妳怎麼沒告訴我那裡啊,這不是重點啦,到底知道什麼啦?」完全無法忍受心中的好奇沒有被解答的大哥不死心地問。
只見朴東勳與靜希兩人對看了一眼後但笑不語,一個進廚房忙著準備著要喂食這一大批食客的下酒菜,一個嘴角含笑默默地喝著酒,絲毫沒人搭理在旁急跳腳的大哥。
這時,權植隔著距離大聲問著兩兄弟:「奇勳呢?最近怎麼都不見他過來?該不會是害怕見到我們宥拉吧?呵。」

大夥兒又是一陣鼓噪擠眉弄眼地訕笑,明眼人看在眼裡都知道那一對水火冤家根本是分不開的,復合只是遲早的事。

「別說了,他最近忙得焦頭爛額,劇本修稿加上製作會議整天從早開到晚的。別說宥拉了,連我都好幾天不見他的人影。」朴尚勳的好奇暫時被操煩三弟的事給佔了去,他端起酒杯轉往在哲那桌坐去。
「對了,不是讓你們幫我找找看有沒有工讀生?我這把老骨頭都快散了。」他突然想到急問,自從奇勳的劇本確定即將開拍後,身兼編劇導演的他早已分身乏術,早早就剩下他一個孤軍奮戰,他撇撇嘴,突然覺得自己晚景淒涼了起來。
「工讀生?別傻了,現在的年輕人哪肯吃那種苦,要不叫嫂子去幫你還比較快。」
朴尚勳一付看到外星人的模樣瞪著在哲:「你快可別害我了,她都不喜歡我做這事了,若是知道還得跟我一起出去做清潔,那還不把給我休了。」
「不然這樣好了,你就貼個徵人廣告,找那些像我們曾經一樣想二度就業的中年人看看。」權植的意見讓他們討論起這方案的可行性。
「不過,話說你們家老二是怎麼回事?怎麼自顧自地在那邊傻笑起來?最近有什麼好事嗎?」具振峰朝著吧檯方向努嘴示意。
「是啊,前陣子才看他不是唉聲嘆氣就是在發呆,這會兒這個模樣……該不是有了第二春吧?」

眾人又是一陣興奮的嚷鬧,知道東勳早就失婚的事也不過是年後聽兩兄弟講的。其實也沒什麼好隱瞞的,要不是當初為了瞞著他們家老媽也不會這樣悶不吭聲,他們一夥兒可都相當心疼東勳的境遇。
朴尚勳眯著眼睛審視著獨自坐在吧檯傻笑的二弟,突然間腦子靈光一閃,哎呀,會使他們家老二異常的因素近來也就只有那麼一個,莫非是見到人了?

他心情大好地裂開嘴笑得一肚子壞水,心想著到底要先通知奇勳還是已經列入盟軍的老婆大人。這會兒終於讓他搶到頭條了吧,一想到這兒便趕忙拿起手機,帶著興奮的心情往外走去通報起最新戰況。
***

週末下午,李至安固定有堂手語教學,那是總公司關懷社區的服務項目之一,屬於義務性質。

課堂裡大部分都是上了年紀的中老年人,大概是有些與奶奶的年紀相仿,因此她教學起來總是多了一份真心與耐心,長輩們也都拿她當自個兒的孫女看,幾堂課下來一來一往累積的互動也讓她上起課來更是多了一份幽默。
「劉爺爺,不是的,不是這樣,看我,瞧,手指要這麼上揚起來,兜,對了,就是這樣,兜。」她邊比著手語邊走下講台一一指導著正確的手語姿勢。
「李老師,我有問題。」某個年輕的男聲自角落裡傳來。
李至安反射性地朝著聲音的來向問:「好的,請說。」待她一抬眼,她又望進了那帶著興味的眼神,她下意識地微蹙起眉。
「請問李老師,『我喜歡妳』要怎麼比?」聲音的主人以著飽滿宏亮的聲音大聲發問,引來課堂上的學員紛紛轉頭向後望去,納悶著怎麼會有個年輕人跑來聽課,正確來說,應該說是個帥氣的年輕人。
「李老師,是你的男朋友喔?帥喔~」有人開始竊笑,有人興奮喧鬧。
「不是。」「我希望是。」李至安和姜宇成的聲音不約而同回答。李至安微怒的雙眼瞪向姜宇成的嘻皮笑臉。
兩人不同調的回答反而引來大家側目,來來回回地看向李至安和姜宇成,得出了一個結論:「哦,原來是想追李老師的人。」
「加油喔,年輕人,李老師好像還不喜歡你喔。」
「多謝大叔大嬸的鼓勵。」他幽默地眨了眨眼,用手語比出今天所學到的句子:『我會努力的。』惹來大家一致的鼓掌叫好。
面對課堂上眾人的鼓噪,李至安正要開口反駁的當下,剛巧不巧就響了下課鈴。待大家都步出了教室,李至安走到了姜宇成面前,第一次對他用著冷漠的口吻問道:「為什麼過來?」
「妳是問我為什麼來上手語課?還是問我為什麼從釜山調到首爾來?」姜宇成習慣戲謔式的耍嘴皮子惹來李至安不悅的瞪眼,他馬上抬起雙手安撫:「好好好,我說正經的,其實原因不都一樣嗎?」他修長的雙腿斜靠在桌沿,含笑睨著她,一付難道妳還不知道的表情。
李至安眼見著多說無益,轉身就要離去。
「是那個男人嗎?讓妳眼神一直帶著憂鬱的人。」帶著刺探的口吻,他第一次刻意挑動她的情緒。

那天他碰巧也在咖啡廳裡目睹了一場看似久別重逢。說也奇怪,對於她,總是有太多的碰巧來說服自己或許是個緣分 。
身後的聲音讓李至安止了步伐,轉了身,她認真而不帶任何情緒地看著他。

一直以來,她以為她掩藏得天衣無縫,而眼前這個她甚至沒聊過幾句話的人竟然看透了她,她黯然片刻的眼神轉而冷冽,帶著一絲輕蔑的嘴角緩緩吐出:「不覺得你交淺言深了嗎?」
「知道嗎?妳有一雙憂鬱的眼,總是隱藏在妳的微笑下。」聳聳肩不答反問,姜宇成熠熠生輝的雙眼看著她的眼,吐出了一聲嘆息。

也就是這雙憂鬱的眼讓他從釜山的海邊莫名被引到了首爾來,他曾以為她只是他鏡頭下偶然捕捉到的驚喜,沒想到自己會這樣陷入她那片憂鬱海。
李至安半垂的雙眼有著被看穿的一絲狼狽,半响,她重新抬眼看著眼前這個讓她生出太多情緒的男人,清冷的眸子裡帶著不容妥協的拒絕,對他說道:「不要再來了。」便旋身離去。
望著她決然而去的背影,姜宇成嘴角勾起了一彎自嘲,也不是完全沒有進度,至少妳讓我看到了妳真實的情緒。

第三章

已經一個月過了,距離上次在咖啡廳的重逢,春天都已經快看到了尾巴。

朴東勳又呆望著手機上的螢幕,總覺得下一秒便會傳來他盼望的訊息,這樣的情形也已經持續了近一個月,辦公室的職員看在眼裡,靜希家小酒館裡的常客也看在眼裡,就連他最親近的自家兄弟也看在眼裡,但奇怪的是沒有人對他這種異常感到納悶或提出質疑,大家都見怪不怪地心照不宣。

因為他們都知道他們代表肯定是戀愛了,他們也都知道東勳這小子一定在犯相思,他們更知道他們家老二的異常絕對跟李至安脫不了干係。
金代理曾經問:「到底在等什麼重要的訊息?」只迎來老大“干你屁事”的白眼。
靜希曾經問:「為什麼不直接打給她?」卻換來朴東勳欲言又止的苦笑。
奇勳曾經勸他:「你就直接去找她吧,哪有那麼複雜?」只見二哥深鎖的眉頭都快擰成了麻花捲。
愛情這種東西如果能用頭腦來思考,用理智來判斷,就不會有那麼多徒呼負負的嘆息。

他懷著思春少年的衝動,卻有更多中年男子陷入愛情的迷惘與裹足;他渴望著她卻又小心翼翼地想護著一份未成形的愛情。這種種的矛盾與患得患失逼的他進退失據。
曾經她是那樣昭告天下她對他的真心,那雙無畏直視他的眼眸幾乎暈眩了他僅存的理智。她的心思明明白白,只是當時的他無法承受她的心意,等待是當時可以說服自己的唯一選擇。沒想到,現在倒成了絆腳石,唉……這是報應。
而今的她就在伸手可及的距離,一開始的雀躍卻早已被惶惶不安所取代。
他依舊是她的唯一嗎?她對他的心意還是一如往昔嗎?美麗的倩影下是否還包藏著那顆真心? 現在連他都不太能確定了,他還能擁有她的真心嗎?
***
她不知道她為什麼遲遲不聯絡他,她也不知道這一個月她是如何挨過的。

每每拿起手機的手卻一再重複著同樣的動作,打好的簡訊最後卻又一個字一個字刪除,也刪除了自己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明明只是一通電話或是一封簡訊,為什麼那麼難?

本以為隨時都可以聯絡的藉口如今看來卻有點可笑,不過是請吃一頓飯,為什麼要搞得自己這樣心煩意亂?
午後的陽光透過窗紗舞動著若隱若現的光影,李至安的心也如在水中漂流的浮木載浮載沉起來。

良久,她緊抿著雙唇,第N次的下定決心後,迅速地打了幾個字,傳了出去,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關掉手機,整個過程一氣呵成,順手再把這個燙手山芋丟到床上去,彷彿它隨時會爆炸似的。
不一會兒,她又失了笑,她到底在幹嘛?以前那個為愛往前衝的李至安到底去了哪?她現在畏畏縮縮的樣子像極了那些為愛失了魂的青春少女,而她也早過了那個衝動莽撞的年紀,即便是那時,生活的磨難就已經耗盡她所有的心力,喜怒哀樂在溫飽之前都成了奢侈,更何況是愛情。
因為他,她認識了愛情。
即使曾經決定就這麼讓它過去,卻總是會記得某個片段,某個瞬間,某個與他交會的叉點。
總是那樣,他與她,沒有過深刻的愛戀,只存在過一些零碎的片段,短短的三個月卻成了她人生中最溫暖的冬天。
他說:「妳好像是為了拯救我才來到這個小區的,把奄奄一息的我救活的人,是妳。」

她說:「可我是遇見了大叔,才第一次真正地活著呢。」
總是那樣,他與她,明明來不及經歷風花雪月,只存在過知心的交匯,卻彷彿早已在無人知曉的彼岸纏成了永遠。
而今的她,就只是一個單純因為愛情而苦惱的女孩,苦惱著他會有什麼樣的回應,揣摩著他帶著什麼樣的表情,所有的心思都用來描繪他與她可能的愛情模樣。
李至安的雙眼閃耀著對愛情的種種憧憬因而光彩動人。
她望了一眼被她丟在床上的手機,感到好笑地重新開機檢視著訊息,待看到自己不久前傳出的字句,卻恨不得時光可以倒回,她咬著唇蹙著眉暗自低咒了自己一聲——該死。
***

朴東勳終於盼來他日夜翹首以待的訊息,興奮的心情先是因簡訊裡的文字感到了一絲不解,不一會兒,疑惑的臉恍然大悟,嘴角彎起了一道好看的弧度直到笑不可抑。

原來,她的心思她的緊張就如同他一樣。李至安,我到底該拿妳怎麼辦才好?怎麼辦?此刻的他好想將她狠狠揉進他懷裡。
『飯吃好了嗎?今天?』(翻譯年糕:今天出來吃飯好嗎?)
***

『嗯,我今天吃好了,要出來喝杯酒嗎?』

他在取笑她,李至安懊惱地望著簡訊,眉目間卻被心中滋長的甜蜜蕩漾出滿溢的春色。
***

昔日熟悉的小酒館裡,朴東勳與李至安對坐在熟悉的位置上,簡單地用了餐點,或許是因為一年的空白,雖然情緒很滿卻又不知從何宣洩,只能任由沉默將彼此隔了一個尷尬的距離。

兩人只是手握著啤酒杯,有一搭沒一搭地喝著酒,時而淺笑,時而對望,恍如接續著去年的冬天他與她交匯過的無數個曾經。
「大叔,我明明想請你吃頓好吃的。」李至安先打破了沉默,含笑著說。但我卻更喜歡在這裡跟你喝著啤酒,就像以前一樣。
「下次吧,沒有理由妳回首爾來先讓妳請啊。今天就讓我先請妳喝酒吧。」朴東勳笑著睨了她一眼,喝了口啤酒後續問:「都安頓好了嗎?啊,瞧我在說什麼?都快三個月了,妳當然安頓好了。」

似有若無地帶著一絲苦笑,他下意識地微晃著酒杯,出神地望著白色泡沫下的金黃色漩渦。為什麼沒早點跟我聯絡?
「嗯,我暫時先住在公司安排的宿舍裡。」她聽出了他語氣裡的酸澀,卻無法對他道出她真正想待的只有他的身邊。
「怎麼不搬回後溪來?大家應該都很想妳。」他半垂著雙眼,話裡生出了些許親暱的埋怨,連自己都不自知。
「想說先適應了新職場再慢慢考慮,那邊通勤近了些。」即使只是一些言不及義的話語,她依舊珍視著他的每個表情,貪戀著她思思唸唸的每個嗓音。
「噢,改天想搬回後溪的話,我再託人幫妳找找。」再次直視著她帶笑的清亮眼眸,他目光灼灼,恍若隔世般的漂浮終於落了地,安撫了他躁動不安的心。
「嗯。」李至安低眉應允,雙頰因他炙熱的眼神而染上了一朵緋紅。
然後,兩人彼此默默無語,就這樣任由某種奇妙的氛圍層層疊疊地將兩人綿綿密密地圍繞起來,好似他們之間從未有過分離。
「大叔過得好嗎?」「妳過得好嗎?」沉默後異口同聲的第一句話。

兩人很有默契地相視一笑,沒有回答卻又彼此知道那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擁有了現在,而來日……方長。

第四章


在首爾地鐵站的月台上,正值下班尖峰時間,只見人潮一波一波地湧進,行色匆匆的臉孔爭先恐後地想擠上停靠在眼前的列車,像是一種例行公事般,彷彿只要上了車就可以結束了一天疲憊的行程,踏上回家之路。因此,儘管列車班次很多,幾乎很少見到在月台上悠哉地等著下一班次的人,尤其是在休息日的前一晚。
在月台上等過了一班又一班的列車,朴東勳剛好就成了此刻特例般的存在。
但,他此刻的神情可不是悠哉的,相反地,由他不停瞧著手機與不時觀望著月台入口處的來往人潮看來,明顯就是焦急盼望著某人的模樣。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正確來說,自從上次與李至安約飯過後,這幾乎已成了他近來下班的常態。宋科長他們納悶著他為何把車放在公司不開,他只是笑笑地回說:「有點膩了,想回味一下以前通勤的滋味。」
其實,大家心知肚明老大回味的哪裡是通勤,肯定是跟他一起通勤的人,尤其前陣子他故作不經意卻有那麼點羞赧地透露李至安調回首爾的事後,原來如此,他們終於找到了最近讓他們家老大發生異常的罪魁禍首了。
看來今天大概也等不到人了,朴東勳暗自地嘆了口氣,看了眼一直沒得到回應的簡訊:『下班了嗎?』時間顯示已經是一個半小時前。
嘴角扯出了一絲苦笑,抬眼再次望向地鐵入口,心裡數到十,依舊沒盼到等待的身影,朴東勳吁了一口氣後轉身踏上了剛到站的列車。
就在列車行駛不久,他拿出口袋中震動的手機,是她的回訊:『抱歉,剛一直在加班,急著趕上了地鐵後,現在才看到。』
啊,她現在也在列車上嗎?朴東勳焦急的目光左右來回地搜尋著熟悉的倩影,眼前所見卻儘是滿車廂擁擠的乘客,或是閉眼假寐,或是低頭滑手機。
『妳在第幾車廂?』傳了簡訊後,朴東勳下意識地通過擁擠的人群往下一個車廂前進。
『大叔你也在這列車上嗎?』李至安微微驚訝地傳了簡訊問。正想抬頭觀望,一抬眼便望見了他正從車廂右側艱難地擠過人群,邊挨著他人的咒罵與白眼邊朝她而來。
李至安望著眼前額頭微滲著汗珠,有點不自在地閃避她目光的這個男人,她的心沒來由地發了燙,清亮的眼裡閃著淚波,顰蹙著雙眉怨嗔著他:「大叔你一直在等我嗎?」從一年前離別後嗎?
朴東勳的心因為她的話中話狠狠地被搖晃了一下,嘆了息,欲言又止地吞下喉間湧上的苦澀,抬起眼幽幽地望著想聽到答案的她,帶著哽咽:「嗯,我一直在等著妳。」從以前到現在。
他的眼神不閃不躲,深深地望著她泛著水氣的眸光,她與他之間總是瀰漫著太多的說不清,看似再明白也不過的東西卻總要繞了一大圈才能確認。
「我——」正想要開口說些什麼的朴東勳突然因列車在中點站的停靠而有點重心不穩,又被身後極欲下車的乘客往前推擠,一個踉蹌,單手抱住了身前恰巧被撞往他懷裡的李至安。
兩人同時一僵,抬頭望向對方的眼又下意識各自閃躲了起來,因為想起了去年冬天那個最後的擁抱。他曾那樣不捨地懷抱住無法開口挽留的她,她曾那樣眷戀地想把那個溫暖刻在心裡珍藏。
在眾人的推擠中,她的雙手緊緊攫住他西裝外套的領邊以維持著平衡,他一隻手撐著車廂的邊牆,另外單手環過她的身後護著她不被碰撞,兩人之間自成了一個空間,幾乎容不下一個拳頭的距離,近到可以聽到彼此的心跳聲如鼓般地作響——砰砰—砰砰。
這種緊繃又曖昧的氛圍讓李至安暈眩地幾乎有點站不住腳,待列車再次行駛後,她微微地向後退開一步,想緩緩自己亂跳到不像話的心臟。

沒想到身後那隻手不贊同似地又把她攬近身,她幾近屏息地抬頭望向他,他恰巧也若有所思地低頭盯著她,許久,他嘆了息,身後的右掌一使力,便把她完全納入他懷中,密實地就像去年冬天那個溫暖的擁抱。
李至安霎時刷紅的臉蛋就這麼埋在他胸前,身上所有的細胞似乎甦醒般地異常敏感,他的心跳、他的味道就這麼縈繞在她的耳畔與鼻間,此刻的她似乎就要燃燒起來,有點癱軟的雙腳被他撐了住。

她從他懷中抬起迷濛的雙眼望著他,耳裡嗡嗡作響,只見他嘴裡好像開口說著什麼又把她的臉輕輕壓回他的胸懷中,右手便這樣停留在她的髮間,不經意掃過耳後的指尖撩起了她的輕顫,他的輕笑讓胸膛微微地起伏了起來,她紅著臉掄起粉拳輕垂了他一下又一下。
李至安突然間意識到自己像是對著愛人般撒嬌的反應,一時之間,心情有點複雜起來,她咬著唇暗暗思忖著,他們這樣到底算什麼?

此時此刻腦裡卻渾沌地無法思考,她閉了閉眼,嘆了口氣,算了,就這樣吧,就這樣順其自然看他們能走到哪兒吧。
再次仰高起頭凝視著他的李至安,嘴角勾著風情,眼神帶媚,心中那朵豔紅的山茶正徐徐地綻放開來,似有若無地勾引著正呆望著她的雙眸與心魄。
只是,他剛剛到底說了什麼?她又是否錯過了什麼?她提醒著自己改天得記得問問他。
此時,距他們身後不過是幾步之遙的宋科長與金代理,互相扶回彼此就要掉下的下巴,吞了口口水後對看了一眼,他們既驚恐又興奮地目睹了他們家老大旁若無人的偷情現場,呃,是偷偷談情的現場。

要不是他們剛剛下班後先去續了攤酒再回家,恐怕也無福見證這歷史性的一刻,金代理悄悄地拿出手機快速地取鏡對焦按快門,再與宋科長無聲擊掌。

嘿嘿,終於掌握了老大的秘密,就像擁有了一塊免死金牌般,他們得好好想想以後要怎麼利用才行。再望了一眼膠著的兩人,忍下了想要過去揶揄的慾望,嘴角帶著竊笑,悄悄地繞過他們身後下了車。
下車後的兩人揮著手目送著列車上只看得見對方的兩人再次離站。
「GOD,那真的是我們家老大,木訥老實的朴代表是吧?」金代理搖頭感嘆著剛在車廂上看到的一切,對著身旁的宋科長攤開了左手掌。
「嘖嘖嘖,那氛圍……要不是在列車上,老大肯定親了下去。」宋科長也驚魂未定地跟著附和,掏出了口袋裡的皮夾,抽出了50000韓元放到了金代理的手掌心,這個賭他輸得心甘情願,雖然心裡有那麼一點微酸就是。

第五章



失眠。
明明一整天上班加班的疲累足以讓她倒頭一睡到天亮,可恨大腦卻不肯放過她,夜越沉,腦裡卻越清晰,重複播放著前一晚的片段,有關於他和她。
他的眼神,她的倉皇,和他對她的——擁抱。
啪一聲,打開床頭旁的檯燈,昏黃的光線瞬間亮黃了整個闃黑寂靜的空間。李至安半瞇著讓雙眼適應光線,拿起床邊的手機一看——凌晨4點。
她半坐起身,側著頭,枕靠在屈起的膝上,一想起他看著她的炙熱,她的心便不受控制地也跟著炙熱浮躁起來。

李至安沈浸在回憶中的眼神蕩漾著柔情蜜意,那是初嘗愛情滋味的她感受到的陌生情緒,有點酸帶點甜,像極了夏日清爽的青檸滋味,清涼地灌溉著她長久以來荒漠般的心田。
他看到了嗎?她的倉皇失措。即使不說,他也能明白吧?

本以為她與他之間會回到那個冬天,那個既模糊又明瞭的界線。

但,他說他一直在等著她。

一時之間,像似回到了釜山,她遙寄思念的那片汪洋,彷彿聽見夜晚涼涼的海潮向她襲來,她差點哭了出來。
他的擁抱著實讓她心驚又迷惘,不同於冬天那個充滿離別惆悵的擁抱,她敏感地感受到了一絲慾望,那種男女之間挑情的味道,像似這個初夏午後陣雨前,徐徐吹起的慵懶微風,夾帶著山雨欲來的氣味。
她閉上了眼,試圖讓腦裡的記憶更鮮明,從頭到尾又在心裡上演了一遍前一晚的劇情,嘴角浮現了朵朵羞澀的笑靨。
***

一夜好眠。
本以為前一晚的激動與混亂會讓他夜不成眠,沒想到頭一沾枕便沉沉睡去,一夜無夢。儘管前一刻還回味著當晚的一切,有關於他和她。
她的姿態,他的悸動,和她對他的——勾引。
起身,刷一聲掀開了厚重的窗簾,讓昏暗的房間瞬間迎來滿室的陽光。朴東勳微側著頭瞇著惺忪的雙眼來適應亮晃晃的刺眼光線,呵,難得睡到日上三竿。
望著窗外的明亮,驀地,有點不真實地恍惚起來,關於昨夜的一切。她的神情是那樣的淒楚又真切,一如那個離別的冬天。

而他明明害怕自己禁不住,但她身形才動,他又眷戀難捨地將她重拉回他的鼻息間,望著她眼中的迷惘與不解,那刻他幾乎意亂情迷地想低頭吻上她的唇,嘆了息,將她擁入懷中想讓她聽見他狂亂的心跳,那是他心中最坦白無偽的答案。
她聽出來了嗎?他的怦然心動。即使不說,她也能懂吧?

這是他始料未及,本以為他與她之間會接續那個冬天,那個難以啟齒又曖昧不明的關係。

但,她問他是不是一直在等著她?

一時之間,他彷彿回到了去年,他被思念日夜啃食的寂寞心情,面對著他朝思暮想的容顏,他的心幾乎無法自抑地顫抖起來。
她若有似無的勾引卻又莫名讓他迷惑又昏眩,有別於她原本性子的清冷,帶著魅惑的眼神與微笑挑逗著他眼與魂,那時他只覺得眼前佈滿了紅色的氤氳,張狂地燃燒著他的理智,邪魅地逼迫著他的慾望。
他勾起的嘴角帶著一絲自嘲,明明沒喝酒,為什麼此刻會有一種微醺的感覺?
***
整個六月全世界幾乎都籠罩在世足熱裡,後溪晨起足球會的隊員更是不例外,為了這四年一度的盛事,個個幾乎拋家棄子天天膩在靜希家的小酒館裡與大夥兒一起共襄盛舉。所有的熱情與呼喊都貢獻在電視機鏡頭前,若是遇到自己國家對戰的日子,更是全副武裝,紅魔鬼幾乎傾巢而出,或叫囂或亢奮,好不熱鬧。
而6月27日這一天,大家更是猶如與現場的球員同在般,抱著視死如歸的精神參與最後一役。
「我不懂,不管輸贏都是淘汰,有什麼好激動的?」剛與奇勳復合不久的崔宥拉對大夥兒提出了她的疑問。
「這妳就不懂了,這是意志之戰,是自尊保衛戰,即使贏了都不能晉級,但如果連最後那股拚勁兒都沒了,才是徹底認輸。」全身紅通通的在哲一臉壯士斷腕的決心說道,眼神散發著期待勝利的光芒。
身旁的朴奇勳接著轉向她說:「就像妳之前演的那部片,如果妳一開始就知道它爛,不管演得好不好,它就是一部爛片,但如果妳也跟著擺爛,那最後觀眾看到的就是隨著爛片發餿的女演員。」

眼看著宥拉抗議的神情,奇勳馬上補強:「但妳不是啊,妳不是盡力去把它演好了嗎?那不就是身為一個演員的自尊嗎?所以被觀眾認可才有了今天喜劇女王的妳啊。」看了一眼宥拉煞是滿意的笑容,他暗自吁了一口氣,可不能再惹她生氣,他現在實在沒什麼時間玩什麼分分合合的愛情遊戲。
「哦,這樣說我就懂了。那今天我們對上的是哪一隊?」宥拉覺得有趣,開始興致勃勃地發問。
只見眾人沉著臉色咕噥:「德國。」

大家都知道這是一場硬戰,也是南韓此役的最後一戰。因此,儘管各自心裡有數是場穩輸不贏的拚搏,還是在心裡許下一顆希望的種子,希望能翻盤。
「可是我把私房錢都拿去押德國了。」大哥一付勢在必得的氣勢,愛國是一回事,他可也不會跟錢過不去,更何況他最近又有了一個夢,他想駕著風帆航行在那蔚藍的地中海上,他眼神飄渺地望著遠方幻想起來。
只見眾人紛紛轉頭不理他的白日夢,聽了他的賭注後都鬆了一口氣,因為他可是有名的衰神預測,只要他預測贏的球隊十之八九都會輸,從小組賽開始,阿根廷、西班牙、葡萄牙、巴西……只要被他支持的隊伍紛紛都中箭落馬輸了比賽,無一倖免。
「那大哥你要不預測一下這一屆的冠軍隊?」聽了大家的解釋,宥拉不信邪地想問,卻被奇勳拉走:「別問了,很可怕,別害了人家拿不到冠軍杯。」
這時門口的風鈴聲響起,眾人回頭一看到來人一一迎了過去,此起彼落地打著招呼。
「咦?這不是至安嗎?」
「啊,什麼時候回來的?秋夕後就沒見著妳了,挺想念的。」
「不是在釜山嗎?這次是回來度假還是搬回後溪了?」
「啊,東勳知道妳回來了嗎?」在哲轉頭朝著在吧檯高聲喊:「東勳啊~你快來看看誰來了?」
「大家好久不見,我三月調回首爾的總公司了。」李至安笑容可掬地迎接後溪大叔們的熱情。
一旁隨著靜希走過來的朴東勳見狀只是簡單地一句:「噢,來啦。」帶著笑的眼神望著她,語氣裡有著些微的羞赧。
「嗯,靜希姐要我一起過來熱鬧熱鬧,順便趁大家都在時打個招呼。」李至安同樣帶著笑回應,臉上沒來由地襲來一股躁熱。
「咦?你們見過面了喔?」眾人好奇。
「是啊,太不夠意思了,至安回來怎麼都沒跟我們講?好歹她也曾是我們後溪的一份子啊。」
「啊,前陣子在首爾偶然遇到的。」他與她相視一笑,同時想起了那天的相遇。
前方看在眼裡的大哥替他老弟解了圍,對大家高喊:「要敘舊等下再敘吧,球賽要開始了。」
只見大夥兒作鳥獸散地轉移陣地到電視機前觀戰起來,獨留給兩人空間。
朴東勳習慣性地搔著額頭,用眼角的餘光睨著她:「怎麼沒說妳會過來?」經過了車廂上那一抱,兩人之間反而有點不知所措的尷尬。
「哦,下班後突然接到靜希姐的邀請。」李至安瞅了他一眼後,半垂著眼看著地上說。自從那天后,又是好幾天不見,讓她突然不知怎麼應付起眼前的尷尬氣氛。
兩人默默無語,明明想互相靠近的心卻又不知該如何打破僵局,隔著距離遙遙相望,直到被前方觀戰的大夥兒喚過去一起觀看賽事。
90分鐘的賽程,大家時而緊繃,時而故作輕鬆來緩和緊張的氣氛,眼看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卻還是維持著0:0的僵局,不安的情緒互相感染著,大家屏氣凝神的臉色越發凝重起來。直到傷停補時93分鐘時,韓國隊趁德國隊的失誤攻進全場第一球,全酒館幾乎歡聲雷動起來,接著韓國隊又趁著對方守門員形成的空門搶到球後大腳長傳,輕鬆進球再得一分,最終以2:0擊敗德國。
不得了了,整個小酒館的屋頂簡直要掀了,大夥兒興奮難耐地叫囂狂歡,瘋狂陷入了一片紅色狂情浪潮中。 鑑於是有史以來第一個打敗德國的亞洲球隊,後溪的大叔與晨起足球會的隊員們與有榮焉地或是揮舞著手中的加油道具,或是互相感動地擁抱起來,此刻,即使是街上的陌生人都會豁出去般地給予熱情的擁抱。
同樣感染著現場興奮的李至安第一次與大家一起狂歡,跟著呼喊的臉蛋紅通通的,眼神閃耀著興奮的光彩,眼看著身前就要迎上的熱情擁抱,不料硬是被橫過來的一堵牆給擋了去。
朴東勳眼明手快地在足球隊的年輕球員抱上李至安前,大喇喇地擋在她身前張開雙臂欲接收那個擁抱,只見對方不敢得罪前輩而訕訕然收手,尷尬識趣地轉向別處尋求安慰。
他笑笑地轉身,望了一眼身前低頭淺笑的她,沒有預警便遞上一個大大的擁抱,打趣道:「別想太多,這是勝利的擁抱。」他忽然想念起她那日的倉皇。
突如其來的擁抱讓李至安不知所措地結巴起來:「大……大……大叔?」身後的雙手收得更緊了。

她突然意會地抬眼迎上他的視線,眼神有著一閃而逝的狡黠 ,雙手便緩緩環上了他的頸項,形成了一個撩人的擁抱姿勢。
他愣了住,隨即又笑了出來,他怎麼會忘了即使不說,他的心思她一直是明明白白,忍不住低頭在她耳畔嘀咕了一句:「妳再這樣看著我,難保我不會在這兒親妳。」在她身後攬緊的手依舊沒有鬆手。
李至安愣愣地眨了眨眼,像似要確認她沒聽錯般,直到回過神來,瞬間紅透的臉龐簡直要冒火似的無處躲藏,她突然意會到那日在車廂裡她漏聽的那句話原來是……,她害臊地放下環在他脖頸的雙手,咬著唇怨嗔了他一眼,掙扎著脫離他的擁抱。
朴東勳望著她似嗔帶羞的模樣,短暫地失了神,輕輕地嘆息,在她身後鬆開的右手伸到她額前撥弄起她額前的髮絲,不一會兒又突然故意弄亂她的髮引來她嬌聲抗議。
他似笑非笑俯身在她耳邊輕聲問:「要不要出去吹吹風?」
因為耳邊突來的溫熱鼻息,李至安推著他的胸膛,怕癢地笑了出來,她含笑地向他點了點頭,睨著他的雙眼堆滿了萬種風情。
兩人悄悄地趁著眾人仍在喧囂時推了門出去,這時,原本熱鬧喧騰的酒館頓時鴉雀無聲,原來大家早就注意到了。他們邊假裝繼續歡呼著勝利,邊互相推著彼此的肩偷偷瞄著兩人的旁若無人,又擠眉弄眼相互提醒著別去打擾兩人世界,心想著他們再不出去,嘴巴都要喊到酸了。
「戀愛中的人都是瞎子吧?難不成他們真的看不見我們?」權植納悶地問。
「原來讓這小子犯相思的人是至安啊……」眾人後知後覺地望向朴家兩兄弟。
「啊,這不能怪我們不說啊,你們也知道我二哥那個悶葫蘆,連我們也是半猜半疑的。」朴奇勳急著解釋道。
「好好喔,我好懷念那個曖昧的氛圍。」宥拉羨慕的眼神望著身旁的奇勳說:「要不我們也重新曖昧一下好嗎?」
奇勳無奈地翻了個白眼:「難不成妳還想再分手一次?」惹來宥拉不悅的瞪眼。
「你敢?」她作勢又要梨花帶淚起來,一點都沒有對不起她女演員的頭銜。
「欸,走啦,明天不是一大早就有戲要拍?」奇勳催促著她,往大門走去。
「說到這,你新電影的女主角真的不能用我嗎?明明是我的故事,為什麼要別人來演?」宥拉追在他身後不滿地抗議。
「我也沒親自去演我自己啊,妳不怕再次被我搞砸變回皺摺的妳?況且妳的檔期也軋不上。」不愧是當導演的,三言兩語就說服了當紅女演員,拉著洩了氣的宥拉出去。
待眾人收起了看戲,啊,不,是看球賽的興奮心情,正要收拾散落在各處的加油道具時,發現獨自縮在角落的朴尚勳一臉哭喪,這才想到了他押德國隊贏的這一回事,紛紛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寄予了無限的同情。

第六章


後溪洞這行政區幅員廣大,涵蓋著繁華與冷清,與地鐵站附近儘是高樓大廈林立不同,較邊陲地帶嚴格來講算是座落在後溪山這小丘上,因此,所有的建築幾乎傍著地形的起伏來建造,有的是順著河道而蓋,有的是成排矮房比鄰,有些較平坦的地區則能蓋個幾層公寓式住宅,少有高樓出現。
而再上一點往安南小學那一帶,整個小區的巷弄幾乎毫無規劃地分歧交錯,上坡的巷子走到底,岔出了幾條狹窄的弄道,沿著下坡路走到盡頭又還有分歧,一條岔接著一條,復牽往另一條之後,又拐上另一條上坡路,九彎十八拐的,簡直像迷宮一樣。
靜希家的酒館剛好處於三條路的叉點,大門口斜前方較寬敞的道路是通往地鐵的方向,向左是朴東勳慣常的回家路線,向右那條蜿蜒的巷道則是通往安南小學那一帶,也就是李至安以前回家時必經的路線。
與李至安出了酒館後,朴東勳什麼也沒問便與她朝著右方的道路緩步走去,就像他與她以前走過的無數次那樣,那般的自然。
總是那樣,下班夜歸時,他伴著她踏著夜色回家,看著她步上斜坡的階梯或進了門後,他才會放心地再繞著另一條較遠的巷道返家。
一開始他總說服著自己,那不過對自己公司部屬的一種關心。
後來習慣了,習慣了與她走一段路,習慣了在路上邊走邊閒聊的陪伴,習慣了那種即使默默也不會感到拘束的默契。
後來的後來,才漸漸驚覺根本不是那樣,就像那時大夥兒曾嘲弄著他說世上哪有這麼照顧部屬的上司。
是啊,一直以來,都只是他在自欺欺人。
明明是他更需要那份陪伴,明明是他一直渴慕著那份理解與溫暖,從以前到現在。
就像此刻,明明她就在他身邊,卻又不真實地恍惚起來,好似下一刻又會回到那個孤寂的思念。

他不自覺低著頭自嘲起來,這種患得患失的心情並沒有比寂寞來得好受,而且多了更多無以名狀的忐忑,時時刻刻輪流地紮著他的良心與慾望。
他轉頭向左睨了一眼她始終掛著淺笑的側顏,差點又看痴了去,直到望進她眼裡的疑惑後,才有點不好意思地清了清喉嚨來掩飾自己的失神,邊走著邊試圖開口隨便聊個什麼來轉移這份尷尬。
「聽說妳在釜山異性緣可好了?」他帶著酸味地探問,隨即後悔地想咬斷自己的舌頭,那不滿與埋怨的語氣聽起來就像個妒夫,他到底以什麼立場去嫉妒?即使他該死的非常在意。
李至安挑了挑眉,但笑不語。想了一會兒後似笑非笑地回應:「哦?我同性緣好像也不錯。」
咦?沒有否認?她竟然沒有否認!朴東勳微蹙著眉道:「可真有出息啊,終於人氣破表了呢。」語氣裡依舊是濃濃的酸意。
「大叔不是讓我聽話嗎?」看著他欲言又止的神情,她霎時像個聽話的乖學生繼續背誦起師長諄諄的教誨:「記得您對我說過——人跟人親切相待是最基本的,要我不要渾身帶刺讓人尷尬。」
她刻意滿臉得意仰望著他,像個極欲接受表揚的乖孩子:「我以為大叔聽到我在其他地方好好工作、與人好好相處會很開心呢。」
看著她笑得沒心沒肺,聽得出她語氣裡的促狹,他百口莫辯,沒好氣地似嗔非嗔嘆道:「可真是聽話啊。」唉,這個小惡魔。
他們就這樣邊說邊走著,繞向一條叉路又繼續往下坡的巷道走去。
沉默地走了一會兒後,李至安還是開口問起她的在意:「大叔呢?你不是說過會讓我看到你幸福的樣子?」那時她以為她的離開才能保有大叔的幸福,她以為他終會回歸家庭。
朴東勳敏感地望了她一眼,心裡知道她問的是他的婚姻狀況,半垂的雙眼出神地望著兩人並肩同行卻能不疾不徐搭配得天衣無縫的步伐。

許久,他嘆了口氣卻意有所指:「我以為我的內力足以抗衡那突如其來的外力,但是當那本以為的內力崩解時卻一時之間不知所措起來,啊,原來人生也有內力堅持不住的時候。」他的幸福早在她離開時就不存在了,他苦笑地想著。
李至安也跟著沉默,想起她曾這麼問過他,她又問了一次:「人生的內力是什麼呢?」
「不知道。」他回答著同樣的答案。家庭、事業、成就……那些他本以為理所當然的內力都可能有塌崩的一天,後來想想,大抵能支撐他的是一種身心靈都能達到安寧的狀態吧,就像她的名字般——至安。他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希望有天他能知道。
接著好一段時間的沉寂,他與她就只是走著,閒散地走在每一個巷弄與轉角,恍如昨日。
下坡後又轉進了一個巷弄,本來就狹小的弄道,一下要閃著突然猛衝追逐的三兩孩童,一會兒又要躲開路邊婦人洗滌後向外潑灑的髒水,使得兩人不得不更靠近了些,近到有點摩肩接踵的距離,兩人邊走著邊不時碰到彼此的手,不像冬天兩手可以插在口袋裡行走,此刻,無處可放的雙手尷尬又曖昧地玩起捉迷藏,時而在前躲,時而往後藏,不小心觸碰到的瞬間,指尖便像通了電流般直達彼此的心臟,一震一震的。
朴東勳原想牽著她的手,因為突然要閃避前面朝他們中間橫衝直撞過來的小孩而半舉在空中,有點尷尬地耙了耙頭髮後洩氣地放下,佯裝若無其事繼續往前行,走了幾步後才發現身旁的空缺,他停下腳步,納悶地回頭望了眼停在原地的李至安。
他往回走到她面前,擔心地看了看她問:「怎麼了?哪裡不舒服嗎?還是走累了?要不要歇歇?」
李至安面對著他連珠炮似的詢問,只是輕輕地搖了搖頭,低首垂目,唇角含住了一朵笑,抬頭望向他的眼,幸好暗巷裡看不到她此刻眼中的波光與臉上的紅臊,她對他伸出了右手說:「大叔,我的手..….讓你牽。」語氣裡纏著千絲萬縷的柔情。
朴東勳的心突然跳漏了一拍,瞬間發著燙的不知是他的臉還是心,怦然又暈眩地用雙手包裹住她等待的手,像是捧著一顆跳動而炙熱的心,一時間,他眼底聚滿了氤氳的水氣,哽咽的聲音自喉頭而出:「嗯。」
就這樣,他的左手緊緊牽住她的右手,像是要將這剎那繫成了永恆,沒有太早,也不會太遲,直到握著彼此手的那一刻才恍然,歲月裡所有的等待都是值得的,在風中飄搖的思念終於靠了岸。
李至安流光溢彩的雙眼不時望著兩人緊緊纏握住的雙手,臉上儘是羞澀的紅暈,原來十指交纏是這般的交心,像似把自己的心意毫不保留地交付到對方手中,同時也接收到對方相同的炙熱回應,兩人的體溫與脈動隨著雙手的交纏相互傳染應和著,身上微燙的熱氣就像是這初夏早來的暑氣,中暑般地令人暈眩起來。
原來,愛情是一種缺氧的狀態。
出了巷道再往上坡走一小段路,便到了李至安曾經安身立命的家。

這一處住的大都是些中低階層,像自成一個聚落般,各種鐵皮屋、水泥磚房以及違章建築,高高低低、參差不齊地一戶挨著一戶,擠得幾乎沒有空隙。而在這種龍蛇雜處的地方又常常是治安的死角,常常不是聽聞誰家被闖空門,就是夜歸時被搶劫,或偶爾被經過的醉漢騷擾。因此,一到了夜深,更是家家戶戶大門緊掩地自顧自的,即使聽到外面有什麼聲響也會裝成沒聽到。
朴東勳看著週遭的環境蹙了蹙眉,他實在無法苟同她剛才對他說她想搬回來的主意,停下腳步想說服她:「我可以幫妳找到更好更安全的地方,為什麼一定要回來這兒?」他只要想到昔日她在這兒挨揍也沒人理的慘況便不由得心驚膽顫了起來,仍握著她的手不自覺地加大了手勁兒直到她輕哼出聲才鬆了手。
李至安的視線往上望著階梯盡頭熟悉的藍色鐵門,門由外鎖著,四周黑壓壓的一片,斜坡旁矗立的街燈不知壞了多久也沒人來修,暮夜中,平頂式水泥牆磚房在一閃一滅的街燈下,更顯一股陰森蕭條。而放眼過去連著幾棟同樣的磚房,同樣在長年累月的風吹日曬下,牆身無不龜裂剝落,在這樣糟糕的環境下,她卻度過了她人生中最溫暖的冬天。
『每個人,都有一座屬於自己的城,無論那座城是寬闊還是狹窄,是繁華還是冷清。只要城裡居住著自己牽念的一個人,一段記憶,一片風景,都會為之一生停留。』(註1)她緩緩拾級而上,背對著身後的大叔記誦著她曾在書中讀過的一段話。
突然間,她輕快地往上跳了幾階後停下,轉身看著下方的他說:「以前住在上坡是因為能像堡壘般,居高臨下的位置可以方便讓我看到下方的追債人後能快速地逃跑,並不是喜歡。」
她緩了緩,低頭往下走了一階後抬眼望他,眼裡閃著波光繼續道:「遇到大叔後,我第一次喜歡起這裡。」
「在這裡,大叔對我說:『妳真善良。』」

「在這裡,我曾望著大叔背著奶奶上下階梯的背影。」
她停頓了一下,又往下走了一階,停在他身前大約五六階的地方,差不多落在他半顆頭以上的高度,被水氣沾濕的迷濛雙眼望著他。

「就在這裡,我曾對著月亮藏著我的牽念與心情。」李至安的淚順著臉龐滑落了下來。
朴東勳幾近屏息地仰望著她,泛紅的眼眶也染上了一片水氣,他往上走了一階,又一階,就停在他觸手可及的距離,抬起右手溫柔地抹去她臉上撲簌而下的淚,一下,又一下,淚卻依舊像斷了線的珍珠般,一顆一顆地滾落。
他往上又步了一階,停在兩人視線剛好可以平視的距離,雙手輕撫著她的臉,他的雙唇湊了過去,溫柔地吮乾她兩頰的淚珠,一會兒,抬起眼,兩人淚眼相對,就像要深深望進彼此的靈魂般。

良久,他輕輕地嘆了息,再次湊上的唇落在她的眉睫上、鼻頭與額間,最後輕輕落在她微顫的雙唇上,雙方的氣息交雜在一起,鼻息間的熱氣加快著兩人的心跳,他的左手滑向她的腰際往上稍加施力,讓兩人的身體緊密貼合到幾乎沒有任何空隙,一次又一次地加深著這個吻,他氣息紊亂地流連在她的唇舌間,輾轉纏綿,生澀的她被他吻到全身發軟,腦袋發暈地只能反射性回應,火焰在每個唇舌交纏間閃燃,吞噬著燃燒的靈魂,釋放著更深層的慾望。

終於,他難分難捨地抬起了臉,炙熱地望著她的嫣紅與迷離,嘴角噙著笑,不捨地又輕啄了一下她的唇角後,溫柔地將她擁入懷中。
終於,他的幸福又回到了他身邊。

第七章


週末午後,突然下起的一場雷陣雨讓七月連日來的高溫酷暑稍稍降了溫,姜宇成斜靠在窗櫺,看著窗外淅瀝的雨夾帶著風聲朝他打來,眼睛失焦地望著窗外,絲毫沒意識到被雨水淋濕的右半邊身子,被打濕而微透的白色襯衫貼在肌膚上,若隱若現呈現的肌肉線條顯示了他的好身材。
大約一刻鐘後,雨勢漸小,綿綿的雨絲被偶爾颳起的風推進窗內,原本陰暗的天空詭異地從一方透出陽光,一縷光束就從鑲了金邊的雲端空隙傾瀉而下,斜斜地投射在較前方的一棟建築物上,由他的角度看過去,呈現直角相交的高樓牆身在細雨紛飛中,一面落在陰暗處,另一面卻突兀地反射著陽光。

他轉身隨手拿起茶几上的單眼相機,有一搭沒一搭地拍攝著窗外的雨中即景,取景構圖、調光圈和快門、對焦、測光、調整曝光補償、按快門。整個空間除了窗外漸漸告一段落的雨聲,就只聽到了相機喀嚓—喀嚓—的聲音。
身旁的茶几上,原本躺在相機下的一本建築雜誌正隨意攤開在某專業相機品牌的廣告頁面上,那是全國業餘攝影比賽年度得獎作品介紹,而首張便是姜宇成的作品。
作品裡的釜山海邊,落日餘暉下是望著汪洋的女孩背影。相片中背著光的角度巧妙地勾勒出女孩微側的身形,再細看,不同黑白色階的背景中,微曝光的女孩側顏似乎掛著一絲幾不可察的憂鬱。
旁邊的文字介紹:年度攝影得獎作品 / 首獎 -〈釜山‧海邊‧背影〉— 姜宇成
稍晚,姜宇成在住處簡易的暗房中沖洗著照片。顯影、急制、定影、水洗……,他不厭其煩進行著每個再熟悉也不過的步驟,直到把沖洗好的軟片夾在繩子上等著晾乾。
微抬著頭的視線落到了繩索另一端,正好整以暇夾掛著的一幀幀照片上,暗房裡微弱的暗紅色光線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只見他檢視了一會兒,順手取下幾張後步出了暗房。
從釜山請調到首爾來,他沒有入住在公司提供的宿舍而自租在公司附近的公寓,除了他本身經濟上不虞匱乏外,一來是因為宿舍的單間無法設置暗房,二來是因為宿舍禁止豢養寵物。
正磨著咖啡豆準備煮咖啡的姜宇成停下了手邊的動作,碩高的身長彎腰抱起了在他雙腳間來回磨蹭的愛貓Momo——那是一隻有著翡翠綠瞳孔的銀色金吉拉母貓,他親暱的與牠鼻對鼻磨蹭了幾下後輕輕將牠放下,順手從架櫃上取來牠最愛的肉泥條,一丁點一丁點地擠出來喂食近來老是嘴饞的愛貓。
逗弄了一會兒Momo後再起身繼續剛剛未完成的動作,他站在料理台前泡著咖啡,眸光落在隨意散在檯面的幾張照片上,照片裡的主角都是同一個女孩——李至安。

拿起其中一張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她有雙憂鬱的眼,那是得獎的那張照片。那天傍晚在海邊攝影時就這麼碰巧入了他的鏡頭。

爾後,又有一次在半山腰拍著萬家燈火的夜景時,透過鏡頭,姜宇成半瞇著的眼睛又剛好撞進了一身熟悉的身影,鏡頭下的那雙憂鬱的眼讓他起了好奇,多了關注,忍不住偷偷地按了快門想留下那個瞬間。

久了,竟生出了莫名的情愫,她常停留的釜山海邊也成了他的駐足與嘆息。
端起剛沖好的黑咖啡,一口一口地啜著,眼神閃著些微的落寞。她今天已經是第3次缺課了,手語班教學是代課老師,將近一個月她都避著他,讓他開始有了遲疑。
所謂的緣分,如果一方不這麼認為,就不會成立,頂多只能算是自己的單相思,過度的自我浪漫,他苦笑地想。人生活到近三十,第一次才瞭解什麼是相思苦。
喵——Momo輕巧地跳上了料理台,對著他輕柔地叫著,隨即用鼻子嗅了嗅他搭在台上的手指,抬起牠翡翠綠的瞳孔對他喵了聲後便蜷曲著前腿,用牠的頭頂著他的左手掌撒嬌討摸。
姜宇成揚起了嘴角,抬起左手掌延著Momo的頭頂到脖頸,緩緩輕柔地撫著牠銀白色的毛,Momo心滿意足地發出陣陣的呼嚕聲,後腦杓更貼緊著他的手心磨蹭,他心中的失落暫時被治癒了,若有所思地對著牠說:「想家了嗎?」
***
休息日下午,東勳結構辦公室裡除了加班的幾個員工外,有點空蕩的空間少了平日裡此起彼落的忙碌聲而顯得有點冷清。
只見原本該趕著隔天即要上繳的一份報告的宋科長等三人組,正圍在一起對著桌上的某個東西交頭接耳、品頭論足起來。近一點看,原來是最新一期的建築雜誌。但他們討論的並非是雜誌裡有關建築的專業內容,而是被廣告插頁的一幀攝影首獎照片所吸引。
「欸,應該不是吧?」亨奎看了眼照片中的女孩,帶著狐疑。
「看起來有點像啊,而且你們看,拍攝地點剛好是釜山海邊耶。」金代理指著照片上的說明。
「這個側面的角度有點微妙啊,又剛好曝光在側臉,難說。」宋科長眯著眼傾身向前,右手支在左手臂上,大拇指與食指不停地搓著下巴。
「只是印象中李至安有那麼漂亮嗎?」亨奎仍舊不信。
「嘖,戀愛中的女人都會散發著光芒,你沒聽過嗎? 難怪至今還是王老五一個。唉~」金代理有點同情地望著亨奎對愛情的駑鈍。
「戀愛中?」亨奎疑惑著他聽到的訊息。
「你有好多少嗎?都三十好幾了還不是結不了婚。」宋科長看不過去地替亨奎幫腔。
「你還不是五十步笑百步。現在這是重點嗎?」金代理望著兩人向他殺過來的視線,雙手討饒狀繼續說:「對啦,我也是暫時孤家寡人,這沒什麼好驕傲的,也值得拿出來說嘴?」「我嚴重懷疑是公司風水不好? 還是咱們老大天生帶衰? 啊,不是,不要叉開我的話題。我想說的是如果這是李至安,那老大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 有什麼問題嗎?」亨奎愣愣地發問,他著實不懂照片裡的女孩是不是李至安會有什麼關係。
金代理與宋科長對看了一眼後,默默從口袋裡掏出了手機,給亨奎看了那天在地鐵車廂的偷拍照。
只見亨奎瞪大著雙眼,張大的嘴巴幾乎說不出話來地重複著:「這…這…這是……」然後「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金代理對他噓了一聲,敏感地往左右看了一下,還好剛剛還在加班的幾個同事已經先回家。他鬆了一口氣對亨奎說:「這是老大的秘密,你可別到處跟人說,除非他自己認了。」
「驚訝吧,看到照片我都還心有餘悸地想到那天判若兩人的代表。」宋科長安撫著他厚脂肪裡頭的小心臟,順便悼念一下他一去不返的50000韓元。
「等等,那這女孩如果是李至安到底有什麼問題啦?」亨奎還是不懂,搔著後腦杓一付難以理解的樣子。
「唉,這你就不懂了,如果照片裡的女生是李至安,那拍這張照片的人又是誰?」金代理試著引導亨奎。
亨奎看了一眼雜誌上得獎者的名字後說:「這裡不是有寫嗎?攝影師叫姜宇成啊。」
金代理嘴角微微抽搐地看著亨奎,一付「朽木不可雕也」的氣結。
宋科長拍了拍金代理的肩說:「我來解釋啦,你想想,那這個叫姜宇成的跟李至安到底又是什麼關係?不然怎麼會拍出這樣的照片?」
「啊……不會吧,那老大怎麼辦?繼續單相思下去也會苦了我們啊。」只要想起他們家老大前陣子陰情不定的心情,亨奎忍不住擔憂了起來。
「不過,應該也不用太擔心啦,看那天兩人對看的樣子分明是郎有情妹有意的情投意合,八字應該只欠那一撇了。」宋科長回想起當天兩人的旁若無人。
「嗯,是有這個道理,但老大要是太掉以輕心,說不定煮熟的鴨子又會飛回釜山去。」金代理想也不想就開口,老忘了他的鐵口直斷。
「呸呸呸,快別烏鴉嘴了,你忘了你上次懷疑老大婚姻有問題,結果就真的離婚了。現在好不容易找到第二春,你以為這個年紀容易嗎? 而且還小他二十好幾,這樣的機會不會再有了,老天沒有那麼仁慈的。」宋科長連忙對著旁邊呸了幾聲,表示剛剛金代理說的不算數 。
「我當然希望有情人能終成眷屬啊,只是會擔心嘛,你也知道咱家老大那性子,拗起來是會鑽牛角尖的,你不也是巨蟹男?」金代理朝宋科長奴著嘴,看到他眼中的示意後跟著呸呸呸,嘆口氣道:「這樣好了吧?」
「我?咦?我沒說嗎? 那是我媽報戶口時登記錯日期,我可真是貨真價實的獅子男。」宋科長很滿意自己的星座說著。
「獅子男有什麼好驕傲的啊?」金牛座的亨奎難得不以為然起來。
金代理又瞇著眼判讀了雜誌上的照片幾眼後,對旁邊展開星座攻防的兩人招了招手:「別爭了,來,我們這次要不要賭一下?」
「賭什麼?」兩人伸著頭湊過去問 。
「就賭賭看這張照片的女生是不是李至安啊?」金代理眼裡閃著精光。
兩人面面相覷,不約而同開口問:「賭注多少?」
金代理伸出了兩根手指頭。
「兩張?20000?那有什麼問題。」宋科長馬上叫跟。
「不是。是兩張五萬韓元,共十萬韓元。」金代理補上賭注的正確金額。
「這樣會不會有點賭太大? 那都可以吃幾餐飯了?」亨奎考慮。
「但你贏了的話,多了可是二十萬耶,不無小補。」金代理卯起來說服。
亨奎吞了吞口水,考慮了一會兒後壯士斷腕地點頭:「我…我…跟……跟了!」肉肉的右手掌順著心口上的狂跳。
「那要怎麼賭? 賭這個女生是不是李至安? 還是賭老大看到照片會不會變臉? 這樣可以產生幾種答案?」宋科長在心裡盤算了一下。
「哪來那麼複雜? 就第一個問題和第二個問題都對了就贏了啊。」金代理直接得出結論。
「那我先說好了,我賭(1)是李至安。 (2)老大不置可否。」宋科長搶先下注。他心想著也不想想老大那是什麼個性,那樣隱忍的人怎麼可能直接變臉?
「那……那我賭(1)那不是李至安。 (2)當然老大也就不會生氣。」亨奎決定這次反其道而行,既然大家認為那是李至安,那他這次就先說相反的答案看看,雖然心裡有點不踏實。況且那照片看起來也不太像李至安啊,他盡量在有限的記憶裡搜尋一下她以前老是陰沉的樣子。
「那我只好賭(1)是李至安。 (2)老大絕對會變臉,不可能平靜無波。」以他上次在車廂觀察的結果,他們家老大分明是陷入情海,而且沉得深不見底。金代理饒富興味地想起老大的表情。
正當他們談好了條件與賭注之際,聽到公司玻璃門有人開門的聲音,紛紛抬頭向大門方向望去,想知道這時間點還有誰過來加班?都快5點了。
只見他們家老大左手牽著李至安進了門,有點羞赧地用右手搔摸著額頭,就像他每次尷尬不好意思時的習慣動作。

朴東勳眼神刻意瞟向無人的旁側,清了清喉嚨後脫口而出:「至安說想過來見見你們。」兩人依舊牽在一起的手心都有點出汗。

心意相屬是一回事,要對著大家開誠布公還是需要點心理建設。
他們三人先是張大嘴巴驚訝地望著兩人交握的雙手,突然間,又馬上趁著老大還在搞害羞之際,神不知鬼不覺地合上正大大攤在辦公桌上的雜誌,悄悄地挪到後面的報架上。
三個人互相對看了一眼,使了眼色,暗示見機行事。
「咦?這不是李至安xi嗎?好久不見啊。」宋科長熱絡地想握手卻發現對方雙手都沒空著,訕訕然放了下來,同時接收到老大丟過來的一記眼神警告。
「對啊,代表前陣子說妳從釜山調回來了,我們還不太敢相信呢。」金代理笑著緩夾著說。
「呵,妳好,好久不見。」亨奎雖然是笑著說,但看到神似照片的本人後,內心卻冷汗直流,啊,他的賭注。
「大家好,好久不見了。應該早點過來問候大家的。」李至安點頭向大家致意,原想偷偷掙脫在大叔手中的右手卻被握得更緊了些,不得已只好將左手的小吃向前遞了去,有點尷尬地轉頭嗔了身旁的大叔一眼。
朴東勳回望著她,嘴角彎起一道好看的弧度,只要盯著她,他似乎就不怎麼在意大家好奇盯在兩人交纏雙手上的眼光。
「咳,代表,這是……」金代理佯裝咳了一聲,眼光示意在他們交握的雙手上。
「噢,就是這樣了。」不知從哪裡解釋起的朴東勳,揚了揚兩人黏得緊密的雙手,臉頰有點燥熱起來。心想著先對著三個人練習總比改天直接面對家人和後溪大夥兒還容易點吧。
宋科長和金代理對看了一眼,瞭然了老大對兩人過程的惜字如金後,很有默契地起個頭,三個人一起跟著節奏拍著手,對著眼前又害羞又甜蜜的兩人唱和起來:
Congratulations
And celebrations
When I tell everyone that you're in love
With me
Congratulations
And jubilations
「哎呀,這是干嘛呢?」帶笑的嘴巴雖然這麼抱怨,朴東勳的眼睛卻很誠實地洩漏他此刻的愉悅,害羞的神情不時地來回在三人組與李至安間,渾身都溢滿著幸福的光彩。
李至安低頭盯在地上的臉龐同樣帶著害臊的幸福微笑。
「好了,別鬧了。來,大家先墊墊肚子吧,免得有人抱怨我這個代表苛刻員工讓他們在假日加班。」終於他鬆開了她的手,張羅著吃的,吆喝著大夥兒一起坐下來吃。順手拉了一把椅子讓李至安落坐,再轉身晃到報架處想拿本過期的雜誌來墊稍燙的辣鮮魚湯。
離報架最近的金代理還沒即時反應過來阻止前,朴東勳已經順手拿起了這一期剛出的建築雜誌,左手遞給了他一本過期雜誌當餐墊。
原本只是站著想隨意快速翻閱一下的朴東勳,突然間被一幀得獎的照片鎖住了目光。三人組敏感又不自在地動了動身子,想要阻止也不是,搶下雜誌也不是,雖然他們之間有賭注,但老大的幸福他們卻更看重地贏過賭注幾十倍,不,是幾百幾千倍。
三人面面相覷,望向他們家老大突然間有點僵硬的後背與異常的沉默,而他們沒有看到的是朴東勳看到照片與得獎人名字時,倏然緊縮的瞳孔與緊捏著雜誌而泛白的手指。
李至安察覺了眾人的神色異常,擔心地問:「怎麼了嗎?是不是不合胃口?」
三個人如坐針氈地語無倫次起來:「呃,是……啊,不是,是食物很好吃。」
「呃,老大……」宋科長有點擔心地喚了僵在那邊的他們家代表。
他的聲音驚醒了陷入沉思的朴東勳,他察覺自己的閃神,閉了閉眼,合上了雜誌放回架上,重新調整了情緒後轉身帶著笑說:「啊,我可能有點累,一時閃神了。大家開動啊,我先去洗把臉。」經過李至安時順手拍拍她的肩以安撫她擔憂的雙眼。
洗臉台前,朴東勳轉開水龍頭,強力的水柱瞬間傾瀉而下,他潑了一次又一次的臉,想讓清涼的流水帶走臉上的燥熱與心裡的浮躁不安。

不會的,沒什麼的,不過是一張照片而已,他閉著眼試圖說服自己。她既然沒跟他提起,就代表沒什麼,他自然也不會主動去問起,那就什麼事也沒有,什麼事也沒有……
雙手大力地抹去臉上的水珠,抬頭望著鏡中的自己,那眼神有著明顯的不安,他的雙手撐在洗手台邊上,閉了閉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緩緩地吐了出去,用雙手拍了拍自己的臉頰讓自己清醒一點,走出洗手間時的神情已經恢復了從容,然而,仍舊緊握著的雙拳卻洩漏了他真正的心情。

第八章


與三安E&C不同,李至安目前所在的公司 — VISION I&E是一間專營三角貿易的進出口貿易公司,因此,公司裡的專業國貿人員除了基本要求的語文能力外,各種進出口貿易業務,舉凡市場開發、接單、訂單、報關、船務、參展……等等,業務量龐大而複雜。
一年多前在釜山的李至安所幸遇到了一個好主管—營業三組的張克萊科長,他常以己身經歷來勉勵在國貿方面學經歷都嚴重不足的李至安,多方面地給予教導與幫助。

那一年裡她就像塊荒蕪乾涸的海綿,拚命地吸收學習各種專業知識與實務技巧,慢慢地從末端打雜的工作到後來已能輕鬆勝任的業務助理,這一路走來,雖然戰戰兢兢,她卻感受到了從前只圖溫飽時所無法領會到的成就感,那是一種會令人上癮的精神上的滿足。

原來,人生的每一個階段都可以是開始,並不會太遲,愛情也是。因為想到了大叔,李至安的臉上不自覺又浮現了一朵嬌羞。
「欸,李至安,妳知道妳已經傻笑3分鐘了嗎?」李至安的同事金書賢靠在她的辦公桌邊,右手撐著下巴,邊看著左手腕上的表這麼說。
「是啊,妳最近是怎麼了?常見妳發著呆傻笑,咦,該不是談戀愛了吧?快從實召來。」另一位同事也坐著椅子滑過來跟著起鬨。
「啊,是不是那個姜宇成?快說。」坐在她對面的同事起身,越過桌前的隔板,好奇地小聲詢問。問完又敏感地轉頭向左後方望了一眼,呼,還好,陶豔芳剛巧不在位置上。
李至安對於自己的恍神,先是不好意思地垂首含笑,一聽到姜宇成的名字卻微蹙起眉頭。她抬頭朝向聲音的來向斬釘截鐵說道:「並不是。」
「咦?這麼說就是有這麼一個人囉?到底是誰啊?看妳每天都在加班,就沒見妳約會過。」
李至安依舊是但笑不語,感情的事很私人,即使算是還談得來的同事,她也不怎麼打算開誠布公,也許是因為她從來沒有結交過可以推心置腹的閨蜜好友,不太習慣女生之間那種會分享所有喜怒哀樂的親密吧。

向來,她都是這麼獨自消化掉所有的情緒,悲與喜,辛苦與憂愁。或許她該試著讓自己的心不那麼時刻防備,就像大叔對她說過的,別總是期待別人先對妳好,先對他人釋出善意後,才能望見自己內心的柔軟。
她揚起了眉,眼神顧盼間盡是小女人的風情,間接承認了自己的感情狀態,但關於細節,他們怎麼威逼利誘就是打死不開口。
「別再問了,都下班了,還不趕快回去,是要留下來陪我加班嗎?」李至安臉上掛著微笑,沒好氣地推著賴在她桌邊不走想套出答案的同事們。
「好啦,看妳這麼神秘,記得改天介紹一下請吃飯喔。」
「好主意,那就這麼說定了喔。」
李至安笑著送走了最後一位同事,正打算整理進出口報關文件,方便明天一早向報關行進行押匯和結匯業務。此時,桌上的手機響起了簡訊的聲音,那是大叔每日習慣性的詢問,她嘴角一勾,望著簡訊的雙眼也帶著笑意。

那種怎麼藏也藏不住的盎然春意,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是愛情的荷爾蒙在作祟,正好從營業一組回到座位的陶豔芳恰巧將這一幕收在眼底,嘴角扯出了一絲興味。
『幾點下班?等下一起吃飯?』
『今天比較忙,大叔別等我了,晚點已經約了人吃飯。』
『好,回家時打通電話給我,太晚了,我開車去接妳。』
『嗯』
兩人的簡訊內容平凡無奇,乍看之下,激不起任何火花,就像是每一對老夫老妻那般平凡自然,一點都不像熱戀中的男女那樣充滿澎湃的熱情。

李至安卻是打從心裡對這樣的平凡幸福甘之如飴,她不懂為何有人會棄之如敝屣?難道愛情落入了柴米油鹽就會幹枯殆盡?她與他都不是那種感情外顯之人,不管是字裡行間,或只是沉默相對,她都能感受到他每一個字句底下的關心,她都能讀懂他羞於出口的情意,只是……
陶豔芳踩著高跟鞋的腳步聲喀咯喀咯地朝她這邊而來,擾醒了原本陷入自己思緒的李至安,她的視線落在她身旁的一雙紅色高跟鞋上,抬眼望見來人,禮貌性的起身致意,眼裡有絲訝異:「陶代理,請問有什麼事交代嗎?」

說是交代,其實是客氣用語,營業二組與三組雖然共用同一樓層,但彼此負責的業務並沒有交疊重複,因此,李至安對於來者的意圖多了一份納悶,習慣性地又起了幾不可察的防備。
陶豔芳望著身前略微矮了她半截頭的李至安,先是一點都不遮掩地上下仔細打量了她幾眼後,嘴角彎起一抹不知所以的笑。
如果說李至安的美帶著一種沉靜清麗的氣質,那麼,陶豔芳無疑就是她的相反詞。

她的美是張揚自信的,一如她的名字,總是帶著豔冠群芳的張揚,而她臉上那種似笑非笑,帶著玩世不恭的神態像極了一個人,讓李至安微微皺起眉來。
陶豔芳對於李至安的微表情,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用包裹在她合身窄裙底下的長腿隨意勾了一把身邊的椅子落坐,優雅地翹起腿,修長性感的腿部線條一覽無遺,塗著紅豔豔蔻丹的右手指擱在辦公桌上無意識地敲打著,抬眼笑望著依舊僵立在她身前的李至安說道:「腳不酸嗎?」
李至安收起了太多衍生而出的情緒,臉上堆起合宜的笑容問:「請問陶代理……」話還沒成句便被陶豔芳打斷。
「私下妳可以叫我陶陶,我也不過大妳幾歲。」今年芳齡才26的陶豔芳卻有著比實際年齡還成熟的世故,因為出色的外語能力與優秀的業績,短短兩年就破格升為代理。
然而,別人看她一帆風順、平步青雲,卻不知道她在那傲人業績下曾付出的努力與淚水。

從小她就厭煩極了別人老是依她亮麗的外表來論斷她的實力,誰說美麗的女人一定沒有大腦?美麗可以是女人的武器,是助力還是阻力端看妳怎麼去看待,這可是她二十幾年來的生聚教訓。

早在大學時期開始她就不再因為別人的耳語而心生不甘,不管是同性間的閒言閒語,還是異性間的另眼相待,她一律笑看人生般地雲淡風輕。

她向來清楚自己不要的是什麼,追求的是什麼,從不會在與她無關緊要的事情上多心,這點其實又有點跟李至安不謀而合,個性上像是明與暗的對比,骨子裡卻都藏著不服輸的傲氣。
真實性子裡的清冷與不羈又像是兩面鏡,一對眼就能清楚浮現那最真實的內在面像,因此,早在李至安調來首爾,照過面後觀察了幾次,陶豔芳便知道她總是隔著一層距離與人相處,表面和善的外表下,其實裹著一層又一層的遲疑,總是探不到真心。
「妳這樣不累嗎?李至—— 」陶豔芳意有所指地問,嘴裡刻意拉長名字的第二個音而讓最後一個氣音隱沒在喉嚨深處,這便成了日後她對她的特有稱呼。
李至安聽懂她的弦外之音,收起了笑,沒有感情的雙眼與她遙遙對峙,又一個交淺言深,她在心裡冷哼了一聲。
「別老是像刺蝟一樣,豎起的尖刺雖然可以保護自己,卻也可能傷了妳自己。」她點到為止地停止這話題。

壞習慣,就像是一種要命的長期積累,久了,可能連自己都自以為那是自己的原始樣貌,雖然可以剝除,但那需要時間,也逼不得,不然可能會被壓力反噬。
李至安僵硬的表情稍微鬆懈了三分,仍然擰著的眉頭還是充滿戒備。她向來不喜歡別人自以為是地懂她,大叔是唯一的例外。
「有事?」生疏而隔著距離的語氣自李至安的嘴裡吐出。
陶豔芳再一次揚了揚眉,望了她一眼,臉上依舊是那個要笑不笑的表情,她這才想起此來的目的,揚了揚一直卷握在左手的雜誌,那是她剛剛上三樓的營業一組所發現的新火山,至於會不會引爆,那就要看看當事人的態度來決定。
瞥見李至安眼裡的疑惑,陶豔芳把那本當月的建築雜誌攤在她辦公桌上,纖纖的柔荑一張一張緩緩地翻到刊登姜宇成得獎作品的那頁,她塗著紅色指甲油的食指敲了敲某幀照片,斜睨著李至安,眼神裡有著濃濃的玩味,噘起了紅唇提問:「喏,這是妳嗎?李至—?」
李至安隨著她所指看到了那張照片和照片上的自己,她愣了住,帶著不解的眼神抬頭看了陶豔芳一眼又回落到照片上,直到瞧見作品得獎人的名字,疑惑的眼神瞬間黯然,再隨即燃起兩簇火焰。

雖然照片上臉部的曝光讓她的臉不是一眼就能辨別出,但只要是熟悉她或是相處過的人一定都能看出端倪,就如此刻在她面前的陶豔芳,當然更不用說大叔了……大叔——他看到了?!

原來那天的異樣並不是因為疲累,而是因為這張照片?!該死!!李至安暗自低咒了自己,神情裡多了慌張與擔憂。
陶豔芳撐在桌沿支著下巴的手放了下來,在胸前交叉起雙臂,眸裡帶著審視,觀察著李至安變化多端的表情,末了,她站了起來,闔上了雜誌,微勾的唇角留下了一句耐人尋味的話語:「哦,我知道答案了。」她若有所思地望了她一眼:「那麼,下次再聊了,李至。」便拿起雜誌旋身離去。
此刻的李至安根本沒聽進去陶豔芳跟她說了什麼,她只擔心著大叔會不會誤會她,一想起那天送她回家時在車上的異常沉默,就讓她現在緊張到胃有點抽筋,她忘了今天一整天幾乎沒怎麼進食又頻喝咖啡,左手捂著胃,蹙著眉,隨口就著水吞了一錠胃藥後便急著撥出一通電話給宋起范,響了幾聲後,她只是迅速地交代了聲:「是我,臨時有急事,改天再跟你約。」

然後再撥打了大叔的電話,額上涔涔的冷汗不知是因為緊張還是因為胃痛,她只記得接通電話叫了一聲大叔之後,眼前突然一暗,便沒了意識。
***

醫院的病房裡,朴東勳正坐在病床右側,雙手緊握著李至安略顯蒼白的右手,擔憂的眼神一直沒離開過她仍然昏睡中的臉。

從接到她電話到現在,幾乎去掉他半條命,一個多小時前他接到她的電話,才聽到她喊了一聲大叔後便沒了音訊,重撥的手機一直打不通,打了她公司的電話也沒人接聽,心中不安的他正要飛車趕去她公司時,接到她回撥的電話,剛開口要問她怎麼回事時就聽到陌生的男聲回應說:「她昏倒了,正被救護車送往醫院。」他差點沒當場跟著昏死過去,趕忙向跟對方問清哪家醫院後便飛奔而來。
李至安微弱地緩緩睜開雙眼,一時之間,不知身在何處,望著刺眼的日光燈,又微瞇起眼睛,想抬起右手來遮住光線時,才發現掛著點滴的右手被握了住。

啊,是他的大叔,他的整個臉正趴靠在她的病床邊,她有點吃力地伸起左手想撫弄他微亂的前髮時,驚動了他,她的大叔幾乎是整個人跳起來地急著望向她,啊,看來他似乎被她嚇得不輕,一張蒼白的倦容比她還像個病人,她很不合時宜地在此時牽動了嘴角,笑了出來。
「還笑?妳還笑得出來?」朴東勳看見眼前清醒的笑顏時才終於鬆了一口氣,語氣裡儘是擔憂的埋怨。他伸出左手輕撫著他虛弱的臉龐,不捨地嘀咕:「為什麼這麼不愛惜自己?」
「我……怎麼了?」她的左手覆在他停在她臉龐的手上,試圖安撫他的不安。
「急性腸胃炎,差點引發了腹膜炎。」他閉了閉眼,鎮定自己慌亂的情緒,接著道:「要不是妳同事發現後及時送醫,病況可能還會更嚴重。」
同事?她直覺想到陶豔芳,因為她才離開不久,可能又折返才發現,一想到她,這才想起她稍早急著打電話給他的原因。
「大叔,我有話想說……那個……」她有點囁嚅,尚虛弱的語氣才開口便被他落在她唇上的吻給消了音。
朴東勳傾身愛憐地輕啄了下她的唇與額,聲音有點哽咽:「別再這樣嚇我了,嗯?」
李至安蒼白的臉龐泛起了紅暈,這時才有了血色,她伸手摸著大叔略顯憔悴的臉頰,眼眶微濕,心裡滿是心疼地道:「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別說話,多休息,妳現在還很虛弱,今天得住院觀察一晚。」他溫柔地說著,邊順了順她散落在枕上的髮絲,此刻他還是心有餘悸 。
「可是……我不想住院。不可以回家休養嗎?」李至安作勢要起身的身子被朴東勳再按回病床上。
「不行,妳還需要觀察,這樣我才能放心。」他不以為然地斬釘截鐵說道。
「我不喜歡醫院,從小進出醫院太頻繁就一直不喜歡。」她不想回憶起那段年少的悲慘記憶,加上後來奶奶住院,只要聞到醫院的藥水味,她便隱隱地有點作嘔起來。
朴東勳看著她在他面前難得的執拗,先安撫了她的情緒說:「好,若是醫生說可以,我們就回家,但是,今天我一定要陪在妳身邊。」他依舊是滿滿的不放心。
「陪我?在我的宿舍?咳……咳……」李至安紅了臉,雖然是單間套房,但只要想到大叔塞在那窄小的斗室,就讓她呼吸有點急促地咳了起來。
「我家也是可以,我不反對的。」他看出她的侷促,語氣裡故意帶著促狹。
「大叔…咳……咳咳……」這次是真的被嗆到,被自己吞嚥的口水。她紅著臉嗔了他一眼。
總算彎起嘴角的朴東勳輕柔地拍著她的背,幫她順氣,笑著在她耳邊落下一句:「放心,妳期待的事可能要失望了,我可是正人君子,絕不會趁人之危。」末了再加上一句:「除非有人拿刀威脅,那我就只能乖乖就範了。」
「大…大…大叔…你…」李至安羞紅的一張臉直接往被裡藏 。
朴東勳斜坐在病床邊上,兩手支在病床兩側,滿心滿眼都是害羞的她 。
***

病房外,姜宇成悄悄地闔上了門縫,直到看見她清醒過來才松了一口氣。回想起當時他正想下樓向她解釋照片的事,卻剛好即時接住了她倒下的身軀,匆忙間,只記得打了電話叫救護車,隨車時回撥了最後一通電話,畢竟他連她家人朋友都不知道,接到電話時聽到的慌亂男聲讓他愣了一下,當場心裡就有了底,果然是那天咖啡廳裡的久別重逢。
他苦笑地轉身,沒想到身前堵著一個身影,抬了頭望見來人,沒什麼好口氣問:「妳怎麼會在這裡?」不待她回答便繞過她,往醫院大門大步走去。
陶豔芳左腳拄著斷了跟的高跟鞋,一拐一拐地快步地跟上去,邊在他身後喊著:「等我一下啦,看我急著跑來的份上。」她在救護車抵達時剛好出了一樓大廳門口正要下班回家,正納悶著發生什麼事,便看到了姜宇成打橫抱著不省人事的李至安,急著上了救護車。

她想也沒想地跟在救護車後面跑了一會兒,直到鞋跟斷掉才焦急地隨手攔了台計程車跟到醫院來。雖然不知道李至安昏倒是怎麼一回事,但心裡還是覺得有點自責,擔心是不是剛剛刺激太大。

這可不是她的本意,陶豔芳輕咬著紅唇,停下了顛簸的腳步。
姜宇成放慢了急行的步伐,停在原地左右觀望了一下,便轉往櫃檯旁邊的藥局買了一雙拖鞋,再晃到陶豔芳面前交給了她。同樣地,不等她開口便轉身欲走。
沒想到身後的襯衫被扯了住,讓他不得不停下腳步等著對方開口。心想著他已經仁至義盡,難不成還得送她回家。
換下了高跟鞋的陶豔芳,趿著他買來的拖鞋晃到他面前。原來他比她想像地還高上許多,她抬著頭看著身前那個平常只是高過她半截頭的身軀,低了頭望了眼她腳上的拖鞋,這才意識到自己平常穿著多高的鞋子。以她168公分標準的身高來測,他至少也有185公分吧,她恍神地想著 。
姜宇成看著發呆的她,皺著眉又繞過她往前走去,他不懂這個女人為何可以纏他纏成這樣,他都已經明白拒絕過她,卻不見她退縮過。

聽著她趿著拖鞋跑步過來啪搭啪搭的腳步聲,本來皺著的眉頭不知為何被嘴角莫名勾起的彎度給撫平了,大概是他太常聽到她平常高跟鞋的腳步聲,才因現在的反差萌而莞爾吧,他這麼說服著自己 。
陶豔芳跟上他的速度,側著頭對他提議:「要不去喝一杯?」
姜宇成才平撫的眉又皺了起來,轉頭望了她一眼,眼裡明說著他的拒絕,他再次加快了腳步,出了醫院大門,順手攔了一台計程車 。
「 唉,別這麼小氣嘛,兩個罪魁禍首一起去喝一杯解千愁啦。」她硬是在車門關上前擠上了車,眨著媚眼望著他眼裡滿滿的不以為然,嘴角勾上了一抹淘氣的笑。

向來,她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後便不再浪費時間,不管是學業還是工作,愛情當然也不例外。她可是從來不相信什麼緣分巧合,自己的幸福不自己去爭取,難道還等著別人捧上一顆心?

不,她是陶豔芳,儘管豔冠群芳,她仍然只會攫取自己的那一瓢飲,閃著堅定的眼神,再次對身旁的他送上一記秋波。

第九章


車子穿梭在夜晚霓虹閃爍的街道,雖然車內光線幽暗,但她仍然能就著偶爾一閃而逝的燈光將他好看的側顏收在眼底,呵,那下巴肆意滋長的鬍渣子似乎又放縱了些。
『開車的時候,感覺像另一個人。』李至安看著身旁專心開車的大叔,想到去年春天她曾那麼說過,嘴角微扯出了笑意。
她的視線落在大叔握著方向盤推搖著排檔桿的手上,原來坐在後座與副駕駛座的差別又是這麼不同,想到剛剛上車前的遲疑,嘴角的彎度又大了些,她的大叔一付理所當然地將她安置在副駕駛座上,再細心地為她系好安全帶,那傾身過來的身子又讓她的氣息瞬間紊亂了起來。

她不知道戀愛中的女人是不是都是這樣敏感? 所有的眼耳鼻都只剩下了一個功能,都用來感受對方所有的一切——原來大叔用的洗髮乳是這種味道,原來男人身上混雜的汗與古龍水是這樣的味道,原來大叔的心跳聲跟他的聲音一樣沉穩好聽,原來大叔的鬍渣鬚根也開始染上了歲月的顏色,原來大叔的眼睛澄澈到可以映襯著她的臉蛋……?

啊,她的大叔此刻正笑盈盈地望著她,原來是她一直在神遊太虛,從上車到現在。
李至安終於回了神,羞怯地眨了眨被活逮而有點慌亂的眼神,低下頭,下意識地咬著下唇。
「有人說一個女孩子咬嘴唇的時候,不是想打你的臉就是想親你的嘴。」他充滿磁性的嗓音自她額前傳來。
「啊? 什麼?」一時不察,李至安抬頭想問清楚何意。方才抬頭,她的唇便無預警地被啾了一下。
朴東勳望著她迅速刷紅的俏顏打趣道:「我想,妳應該不是要打我才是。」
李至安似嗔似怨地白了她的大叔一眼說:「到底是誰說的?」
「大概是某個無聊人士所頓悟的智慧之語吧。」朴東勳不置可否地聳聳肩,順手解開了她的安全帶。
「到了嗎?」李至安轉頭望向窗外,再帶著一絲訝異望向正繞過來幫她開車門的朴東勳:「咦?這裡不是靜希姐家嗎?」
護著她出車門的朴東勳望著她笑了一下說:「難不成真的想跟我回家? 現在反悔也行。」
李至安頓時語塞,頰上飛上的兩片雲彩妝點著眸裡的流光四射,讓朴東勳看痴了去,她害羞地想躲開他的視線籠罩,他不讓她逃,扳住她的肩膀,牢牢地將她看得更緊。

良久,嘆了息,溫柔地將她攬進懷中,雙手自她背後順著她的發解開了束著髮的髮圈,一頭烏黑秀髮像瀑布似的自他指間密密柔柔地傾洩而下,月光下,他微微退了個距離,剛好讓她可以仰頭望著他的距離,他的眼神洩漏了他一直藏得很好的慾望,赤裸裸的那一種。
他的雙手溫柔地撫上她紅透燒燙的臉龐,大拇指的指尖描繪著她有點單薄的雙唇,他垂目低首,吻便像流星一樣密密地朝她落下,一顆一顆又一顆,帶著燃燒的火種投落在她的四肢百骸中,渙散著她節節退守的意識。
終於,他抬起頭看著她迷濛的眼眸,啞著嗓子說:「這是男人的慾望,我雖然很渴望著妳,但還不是時候,在我家怕到時我會禁不住……」沙啞的嗓音埋入了她與髮絲糾纏的頸項間,噴發的鼻息與灼熱的唇觸讓她泛起了一陣陣輕微的顫慄 。
朴東勳再次直起身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想緩緩自己的意亂情迷,片刻後,他與她面對面,雙手緊握著彼此的雙手,眉眼相對地微笑著,不急,他們有的是未來每一個相伴的朝與夕,可以在物換星移的韶華裡廝守到永遠。
漫天星光熠熠,夏夜微風徐徐,躲入雲裡偷瞧的月兒也害羞到將她的光芒隱蔽。
***

朴東勳牽著李至安推門而入時,店裡的酒客大都已酒過三巡各自作鳥獸散了,只剩下了三三兩兩的幾個熟客還流連忘返著。

當大夥兒聽到有人推門紛紛轉頭探究竟時,入眼的竟然是失蹤了好一陣子的東勳,啊,竟然還牽著人家的小手,敢情是來打開天窗說亮話的? 只見在哲他們臉上不興波瀾地挑了挑眉,便不感興趣地再轉回頭繼續閒磕牙起來。
朴東勳因為被無視而感到些許納悶,本來進門時他都已經吞了好幾口口水,做好了心理準備,打算心一橫豁出去公開他與至安的關係,順便認命地接受大家調侃來著,只是……現下這是什麼情況? 他又撓起了額頭,有點不知所措起來。
「啊,來啦?」只能作壁上觀的朴尚勳對著兄弟擠眉弄眼,想暗示他前方戰況不明,讓他伺機而動。自從上次世界盃輸掉所有的私房錢後,他就被老婆發了黃牌“留校察看”,每天只能留下一杯啤酒錢的零花,其他一律上繳“國庫”。
「你這小子有見色忘友的嫌疑喔,也是,人家至安比我們年輕好看個不知幾十倍,看著人家的嫩臉當然好過瞪著我們這些老臉啊。」在哲作勢捏起自己微微鬆垮的腮幫子,踢出了這場球賽的第一球。Nice kick!
「別取笑他了,改明兒個他可能又要躲個十天半個月才肯露臉了。」權植看似傳球救援,實則閃躲過人。
「哎呀,笑他可以,這可別嚇到我的至安妹子了。」甫自廚房出來的靜希幫忙緩頰,吹哨暫停這場多對一看似注定一面倒的比賽,先把病人帶離風暴中心以策安全。
她轉頭關心地問起至安:「東勳說妳病了,怎樣?現在有沒好點啊?」她先把至安安置在前方吧檯,自廚房端出剛煮好的熱粥說:「快趁熱吃點兒,填個肚子,再上樓好好歇息。」並微笑地收下她感激的眼神。
雖然前方儼然是個太平盛世,後方戰況卻依然詭譎多變,攻守之間各拆其招,說時遲那時快,只見攻方一球進逼到球門前,正待起腳勾射一踢——
「今晚我買單,愛喝多少愛吃多少,隨意。」只見朴東勳談笑用兵間守住了終場前的致命一球,完全不費吹灰之力。
「不愧是昔日球場悍將啊。」洩氣又無處發洩的攻方只好佯裝抱怨咕噥,再興高彩烈地接受和局,吆喝著更多的酒菜來助興。
稍晚,送走了一堆賓主盡歡的酒客後,臨行前,朴東勳不捨地握了握李至安有點冰涼的小手,眼神依然充滿著擔憂:「有事打電話給我,嗯?」
「好。」
「睡不著的話也打電話給我,讓我聽聽妳的聲音。」
「好。」
「明天請假在靜希這兒休養,我下班後過來看妳。」
「好。」
「記得等下睡前要再服一次藥。」
「好。」
「記得關好門窗。」
「大叔……」
「記得明早讓靜希再幫妳熬點粥。」
「我會想你。」
「算了,我明早上班前再過來看……什麼?」
「別擔心我了。」
「呃,不是,上一句?」
「噢……我會想你。」李至安含羞帶怯地低頭看著兩人交握的雙手,眼裡嘴角都被幸福的喜悅標上了印記。
朴東勳清了清喉嚨,好不容易含在嘴裡的「想」字硬是混在口水裡嚥了下去:「嗯,我……也是。」
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將愛的絮語掛在嘴上,有人隨時就能脫口而出的話,有人卻需要時間練習,她的大叔正是這樣的人,雖然即使不說,她也能懂。

李至安抬起頭望著他臉上的羞赧,墊起了腳尖,嘴角噙笑,往他左臉頰蓋上了她的唇印。
一個等待的結束,是另一個等待的開始,李至安悄悄地在她心底愛情待辦清單中的某項打了個勾,也順便勾出了嘴角動人的弧度,因為有他這個連她的背影都會小心守護的人,她什麼也不用擔心。
***

清晨的陽光被厚重的窗簾隔絕在外,沉靜昏暗的臥室裡,原本還在熟睡的姜宇成被一陣鏗鏗鏘鏘的噪音與一聲女高音的尖叫聲所擾醒,惺忪地坐起身,他皺了皺眉,揉了揉因為宿醉還有點發疼的額頭,看了一眼手機上的時間—— 6:05。正當他原想倒頭再瞇一會兒時,腦中閃進的記憶讓他突然雙眼大睜,瞬間完全清醒。
該死,他怎麼會忘了那個讓他此刻頭痛欲裂的源頭!光著腳丫衝到客廳察看,眼前的景象讓他完全傻眼地愣在原地。
只見一個頂著亂髮的女人左手緊抓著身前的抱枕當防護,右手舉起一支廚房的鍋鏟做抵禦,與他家正劍拔弩張的Momo各據一方,一人一貓的對峙畫面讓他又好氣又好笑,差點抄起相機捕捉下這難得的一瞬間。
無奈地嘆了口氣,再次地按了按更加抽痛的太陽穴,他試圖開口想瞭解整個狀況:「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沒想到一聽到他的聲音,一人一貓馬上衝到他身邊,依舊左右各據一方,右邊的Momo朝著對方弓著背低鳴表示它滿腔的憤怒,左邊那個頂著一頭亂髮的女人則是一邊緊拉著他睡衣的衣袖警戒著Momo,一邊抖著音向他這個主人投訴:「牠在我身上尿尿。」
「喵——喵———」Momo拉長著叫聲,似乎在不甘示弱地抗議有人侵犯牠的領域。
「你看,我的手還被牠抓了一爪。」女人在他面前伸出了右手,繼續委屈地打起小報告 。
「喵喵——喵——喵———」Momo繞著他的腳邊來回磨蹭,跟主人撒嬌抗議,順便心機地在他褲管上標示氣味。
「牠還差點抓花我的臉,還好我閃得快,你看,有沒有痕跡?」女人嬌聲嬌氣地向他尋求安慰,正當他想仔細看她臉上有沒有被抓傷時,她突然拔高的尖叫聲讓他的耳膜差點被震破,微蹙起眉,捂著耳朵看向她。
「別——你現在別看我。化妝室在哪?」那個只看得見亂髮的女人半捂著臉,往他所指的方向衝進去。
姜宇成彎腰抱起了Momo,稍微大力地點了點牠的鼻子說:「妳又不是男生,怎麼隨便尿尿標示領地?羞不羞?看,闖禍了吧。」雖然語氣稍加嚴厲,手還是溫柔地撓著牠的下巴安撫著牠的情緒。
他環顧了客廳的慘況,先喂了Momo後,再一件一件地收拾善後起來。拾起地上的鍋子、鍋蓋、鏟子……到廚房歸位,再整理沙發上的抱枕、雜誌,和……絲襪?!
該死,一早就被一團混亂搞得迷迷糊糊,早晨,女人,絲襪……任何人一看都可以嗅出那一股曖昧氣味,何況是她?
想起昨晚,他的太陽穴又開始隱隱作痛,他不該被她拉去路邊攤喝燒酒的,他也不該因為心情沮喪喝起悶酒而不搭理跟著灌起酒的她,他更不該將不勝酒力的她帶回他的公寓來。
真是該死!一步錯,步步錯。
當姜宇成邊煮著解酒用的豆芽湯,邊懊惱著自己失策的行為時,那個女人終於從他家浴室出來,那個女人她……正穿著他的浴袍?!他剛好盛著湯的右手就這麼直接淋到正端著碗的左手,低咒了一聲,放下了碗後快步到洗碗槽處衝著大量的冷水。
稍微在浴室洗漱了一下的陶豔芳趿著他昨天幫她買的拖鞋從浴室出來,說一下是客氣,她在裡面可是足足磨咕了半個小時有餘,自她在鏡中看到昨夜沒卸妝倒頭就睡的慘樣後,就懊悔到發誓近期內絕不再碰酒精。
臉上沒任何妝容的陶豔芳素著一張臉走到沙發邊,關切地探頭看著正在燙傷處擦著軟膏的姜宇成:「怎麼了? 你也被貓抓了嗎?」
聽到詢問聲的姜宇成抬眼望向聲音來處後又迅速低頭默默地包紮左手拇指,半响,他拿起了另一瓶藥水,沉著聲開口說:「坐下。」
陶豔芳依言順從地坐在沙發上,他的右手邊。眨著她水靈清澈的大眼睛望著姜宇成發起呆來,她會不會這次就把她這輩子跟下輩子所有的幸運都花光了? 她是特意想陪他喝酒解解愁沒錯,沒想到卻醒在他家的沙發上。
「手」他出聲。
她乖乖地伸出了手,視線仍舊膠著在他身上。
「不是這隻手。」他耐著性子說。
「噢。」她伸出了另一隻手給他,繼續她的姜宇成觀察日記。
原來,晨起的他是這樣的啊,後腦杓的頭髮微亂地翹起,嘴邊下巴長出了些許鬍渣子,讓她差點伸出手想去感受那觸感,她眨了眨眼睛,順便把這個大膽的臆想給眨了進去。她雖然喜歡他,可也不想被他當個只覬覦他肉體的怪女人,雖然這樣的他實在性感地秀色可餐了些。
視線往他輕拖著她右手腕正仔細消毒的那雙手而去,啊,這是男人的手嗎?怎麼會比她的手指還修長,似乎足足大了一個指節……

啊,是真的耶。當她意識到他停下上藥的動作時,這才發現自己完好的那隻左手掌正貼在他的右手掌上。她有點羞愧地迅速放下手來假裝沒事,其實眼神正往著地板搜尋,看看有沒有地洞可以讓她藏一下自己的難為情。

她到底是怎麼了?怎麼在他面前就會活像隻發情的野貓?她皺起眉認真地思忖著。
不知何時已經移往餐桌的姜宇成,沒什麼好臉色地喚了還在做白日夢的陶豔芳:「過來喝解酒湯。」

他真的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做到這個地步? 明明只要她醒來大可以趕人的,現下這又是什麼狀況? 這個女人正大喇喇地穿著他的浴袍坐在他面前淺笑著。
他抬起眼,第一次仔細端詳她素顏的臉蛋,比起平日上班的完整妝容,這樣的她倒是多了一份難得的清純,符合她實際年齡的那種,雖然那雙過份大的眼睛依舊是對他不停地眨啊眨,驀地,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的閃神,些微尷尬地輕咳了一聲後將盛起的豆芽湯端給她。
「你還有什麼不會的啊? 又會攝影,又會做菜的。」陶豔芳真心讚歎起滿桌的早餐,她到底有多久沒這樣好好地坐在餐桌吃頓早餐了?
從以前到現在,不是趕著上課就是趕著上班。記憶中,求學時期她所有的時間都拿去學習了,為了不讓人看扁,她可以咬牙犧牲自己的睡眠和早餐,只為了可以在非尖峰時段的公車上多背一點英文單字或多解幾個幾何習題。上班後為了在最短的時間升上代理,她依舊如法炮製地用她所有的空閒來處理公司上大大小小的瑣事。

而現下的這桌早餐竟讓她感觸了起來,眼眶不自覺地泛起了霧氣。
姜宇成見她遲遲未下箸,正低頭扒著飯的手停了下來,不解地抬頭望向她,這一望,便自動對焦地將她泫然欲泣的神態攝進了心底儲藏,自此產生了再也無法抹滅的影像,只是他現在還不知道,或者說,他不想知道。
「再怎麼難過的回憶,還是可以笑著去遺忘……活著不就是這樣子嗎?」陶豔芳若有所思地說著,重新堆起笑顏凝視著姜宇成而意有所指。

她對著發起呆的他扔去了今晨的第一記秋波後,開始了她近十年人生中的第一頓早餐。

第十章


時值七月中旬,整個城市幾乎都籠罩在盛夏酷烈的火傘下,日正當中,穿梭的車流似乎也快隨著熱騰騰的柏油路面蒸發,懨懨的猶如在沙漠中緩慢前行的馱獸。李至安站在路旁的樹蔭下,依舊頻頻揮汗地有點招架不住,時而注意著表上的時間,時而盯著馬路對面穿越而來的行人尋找著熟面孔。

二十分鐘後,一個穿著帽T的年輕男孩在行人號誌燈轉換後朝著她快步走來。
李至安再一次望向手腕上的時間,瞇著眼閃躲著刺眼的陽光,抬頭對著來人說:「不是約好12:40嗎?現下這個時間只能請你匆匆地喝杯咖啡了。」
宋起范撥下了帽子,微喘著氣一臉抱歉地向李至安賠不是:「對不起,對不起,我剛跟人約好在地鐵站面交,耽誤了一些時間。」
李至安沒好氣地瞪了眼前的宋起范一眼,嘆了口氣:「算了,我們就隨便在附近的咖啡廳喝杯咖啡吧,我離午休結束前還有一些時間。明明想好好請你吃一頓的,怎麼約在平日大中午這個時間?」

李至安想起了去年秋夕回來時的承諾而漾開了笑臉,十個月不見,他的小夥伴似乎又高了些也壯碩了些,她作勢用手肘撞了下宋起范低著頭道歉的身子,就像一直以來的相處模式:「別光顧著長身高,腦袋也要好使一點。」
宋起范一付不以為然地皺了皺鼻子,轉著賊溜的眼神對著李至安抗議:「我這腦袋還不好使的話,能活到現在嗎?也不想想我為妳付出了多少勞力活?」邊說著邊與李至安走進了一間咖啡廳。
「知道,所以才想請你好好吃一頓啊。」兩個人隨意點了咖啡與可以快速裹腹的三明治,早已飢腸轆轆的肚子讓他們一落座就迅速地大快朵頤起來,有一搭沒一搭間歇聊著這些日子的變化。
咬了幾口三明治的宋起范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右手隨便揩了揩嘴角後道:「啊,對了,我最近聽到了個消息。」再吸了幾口冰涼的咖啡後接續說:「都俊永被放出來了。」
李至安有點愣然,她壓根沒想到時隔一年多還會聽到這個名字,想到他之前對大叔造成的創傷,便不由得擰起眉頭,眼底浮掠過一抹輕蔑冷哼:「出來又怎樣?失了勢的豺狼難道還能作威作福?」
「話不能這麼說,他如果記恨之前被妳誆騙的事,難保不會挾怨報復。妳還是自身小心點。畢竟暗箭難防,小人難躲。」宋起范帶著擔心的口吻說。
李至安撇了撇嘴,根本不想將那傢伙的嘴臉往心裡擺,不甚在意地再次確定時間後起身對宋起范說:「我要趕回公司了,你慢慢吃,改天再約。」
「欸,等一下,我有東西要還給妳。」宋起范跟著起身喚住了正要離開的李至安。他從後背包裡拿出了一支舊手機。
李至安接過宋起范手裡的手機前後翻看著,有點訝異:「咦?這不是之前就讓你處理掉了嗎?」
「忙起來就一時忘了嘛。啊,對了那個號碼……呃……沒事。妳先收好,說不定以後會用到。」宋起范眼神閃爍地支吾其詞。
李至安不置可否地笑笑,想想拿著當備用機也好,跟宋起范道別後便匆忙地趕回公司。
宋起范望著李至安離去的背影若有所思,他不知道該不該跟她說那個號碼他並沒有去註銷,只是當時被他駭進系統暫時成了空號,隨時還是可以恢復的,要不是前陣子需要備用機暫時恢復了通訊,他可能也無法發現那個號碼裡存著大量的語音留言。

他歪著頭想著,她與那留言的主人到底有沒有什麼關係?因為好奇,他又悄悄地在那手機上裝上了竊聽軟件,啊,不是他想探人隱私,他純粹抱著一種研究的心理,好奇在他所不瞭解的愛情世界裡到底存在著多少真心?他向來只在虛擬世界裡討生存,實在有必要好好研究一下以備將來不時之需。
***

週六下午上完手語課的李至安步出了教室後鬆了一口氣,這是她告假一個多月來的第一堂課,也是這一期的倒數第二堂課,原想直接讓代課老師上完,卻又覺得應該過來跟班上的大叔大嬸們好好道個歉並道別的。她以健康為理由解釋了近來無法上課的原委,所幸大家也都很能體諒並沒有太多的微詞,只是可惜了以後不能再跟她學習手語而有點不捨起來。
簡單與大家寒暄了幾句後出了大樓,她傳了簡訊給大叔:『我上完課了,先回宿舍休息一下,等會兒晚上見。』

今天是她履行請大叔吃飯約定的日子,說來也好笑,這三個月以來明明不知吃了多少次飯續了多少攤酒,卻每次都是大叔堅持買單,要不是今天藉著幫他慶生為理由,不知要何年何月才能兌現她的承諾。
看著大叔回傳的訊息:『好,妳先休息一下,別累著了,晚點過去接妳。』李至安的嘴角眼裡滿滿都是被寵溺的幸福。
心底住著一個人,而那個人也在他的心底藏著妳,總會在每一個恍惚的剎那間傻笑起來。
正當李至安走往地鐵站的方向時,有個聲音喚住了她,她習慣性地微蹙了眉,本以為再也不會在手語課遇見他,卻沒想到他會在外面等著。
「等等,李至安,我有話要說。」
「我以為我們之間並無話可說。」李至安轉身,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姜宇成沉默了半响,看著眼前冷然的她,嘆了口氣後緩緩吐出了他的在意:「我只是想要知道妳身體好點了嗎?」雖然已經過了一週,總忍不住擔心卻又無從問起。
李至安不解,疑惑地抬了抬眉,他怎會知道?難道……

「那天是你送我去醫院的?」她望向他,眼裡有著一絲驚訝。
姜宇成本欲開口說「是」卻又帶著遲疑地將話吞進肚裡,只是在心裡深深地嘆了息。對於她,他總有著迷惘與歉意。

「抱歉,應該是我造成了妳的壓力才會……我本意不是這樣的,對不起,還有照片的事也是。」
「別太自以為是了,你沒那麼大的能耐能造成我的壓力。至於照片……你的確需要解釋與道歉。」李至安的雙眼仍然不興波瀾,只是不再擰著眉頭,她一向恩怨分明,隨即補上一句:「那天謝謝你。」

不想與他有更多的牽扯,即使感謝,口氣卻依舊冰冷,像隔著一汪海水那麼遙遠又無情。
姜宇成只是悶悶地點了點頭,她嘴裡雖然說著道謝卻明顯帶著拒人於外的訊息,從來他都不曾從她那裡得到再多的回應,一次也沒有。姜宇成半垂著雙眼,嘴角扯出了一絲苦笑。
「那張照片是不經意拍下的,很抱歉沒經過妳的同意,至於參賽……那純粹是陰錯陽差,我再次向妳鄭重道歉,對不起造成妳的困擾。」

他沒想到那天匆匆在截止日寄出去的是那張照片,直到回家後才發現本來要寄出去參賽的照片依舊完好如初地壓在雜誌下。只能懊惱地祈禱不會得獎,那就沒有人會知道,卻沒想到……自始至終,他都沒有得獎的喜悅,有的只有害怕唐突佳人的擔憂。
李至安防備的神情稍稍退了些許,只是簡單地點點頭算是接受他的道歉,希望由此劃下句點,與他再也沒有任何交集。轉身欲走卻被姜宇成扯住了胳臂,原本鬆懈下來的神情瞬間又伸出了銳刺般地防備起來。
「為什麼不談一場勢均力敵的愛情?」像似要做最後的掙扎,也像似要斷了自己所有的迷戀,姜宇成質問的語氣難得透著不容妥協。
李至安先是閉了閉眼,再睜開的眸裡燃著怒火,背對著他用她全身的力氣掙開被他牢牢箝制住的右臂,然後穩住自己過於用力而稍稍顛簸的身子,轉身,備戰。
姜宇成當下想要扶住她的雙手瞬間被她閃了開,看著她的怒火卻讓他的語氣冷冽了起來:「不覺得他的年齡大妳太多嗎?」他皺眉,只差沒有把「都可以當妳爸爸」這句話說了出來。
李至安冷哼了一聲,嘴角帶著輕蔑反問他:「什麼是勢均力敵的愛情?條件?年齡?相貌?還是身份地位?」

咄咄逼人地怒視著姜宇成:「那些東西跟我又有什麼關係? 感情的事從來都不是這麼算的,就像愛情從不以時間來丈量。我只是喜歡著一個人,而那個人剛巧也喜歡著我,只是那樣而已,對我來說,那便是愛情。其餘的都是狗屁不通的歪裡。」

李至安說完就走,背影就像是個凱旋歸去的女戰士,毫不留戀地踏步離開那個已成雲煙的戰場。
姜宇成愣在原地不動,一句一句地消化李至安射出的支支利箭,久久不能自己,他好像太小看了她的愛情,或者說他太美化了自己的一廂情願,這會兒真的走到了結局。

良久,嘆了息,他抬頭望著首爾陰鬱的天色,懷念起了釜山的暮靄與夜景。
此時,一輛保母車正巧停在交叉路口等著紅綠燈,坐在裡面的崔宥拉看到路旁的李至安後原想拉下車窗跟她打聲招呼,正當她開心地朝向她揮手時卻看到了路旁拉扯的這一幕,半舉在空中的手遲疑地放了下來。

呃,那個年輕帥哥跟李至安是什麼關係?她不是跟奇勳的二哥正在交往嗎?隔著距離,她骨碌碌的雙眼就這麼眨巴眨巴地看完了一場別人上演的戲碼而生出了好奇。
***

在首爾市區一間家庭式的韓式餐館,李至安與朴東勳擠過了外面排著隊的長長人龍,進了人聲鼎沸的餐館內,在服務人員的帶領下被安置在預定的包廂內。
李至安抱歉的眼神看向大叔說:「我不知道週末會這麼多人,會不會太吵?」

她只是耳聞這間店是網路熱門的美食推薦,沒想到竟然大爆滿,還好一個月前就事先打了電話預約,她原想在比較有氣氛的地方幫大叔慶生,他卻更鍾愛這種家庭料理的氛圍。
朴東勳脫下了西裝外套,順便接過了李至安的外套一起掛在包廂牆壁的掛勾上。他解開了兩邊衣袖的扣子,將袖子捲到了手肘處,盤腿席地而坐,笑著安慰李至安說:「不會的,這種餐館本來就是越熱鬧才會跟食物越對味,別在意。 」
點了菜單上服務生推薦的韓牛燒烤與大醬湯,在等待餐點的空檔,李至安從包包裡拿出了要送給大叔的生日禮物,她遞了上去,有點羞怯地對著他說:「生日快樂!大叔。 」
「讓妳破費了。」朴東勳微笑地接過了包裝精巧的禮物,打開了外盒,那是一隻典雅的男錶,簡單沒有太多花俏的表面搭著深棕色的牛皮錶帶,讓朴東勳愛不釋手的翻看著 。
「不是挺名貴的手錶,只是覺得很適合大叔,還喜歡嗎?」
「當然喜歡,只要是妳送的東西,我都很喜歡,也很珍惜。」就像那時她送給他的拖鞋,因為知道禮物下的那份心意而珍藏著,那時遲遲不捨得穿是因為怕洩了自己的心思與在意。
「還以為妳又會送我一雙拖鞋。」他笑著打趣,她送的那雙至今還在辦公室裡穿著,即使有點破舊也捨不得更換。
原想戴上錶的他這才發現手錶背面有著精細的鏤刻『An ❤ Hun』,他驚喜的表情望了低頭含笑的李至安一眼,用指腹輕輕地撫著那鏤刻下的真切心意,抬頭動容地對著她說:「謝謝妳,一直以來都是我在接受妳的心意。」

在他心中,那個深夜徘徊在街頭等他只為送上一雙拖鞋的女孩,早就在他的心中戀戀徘徊,從來不曾遠離。
朴東勳伸出了左手,遞上了錶對著李至安說:「幫我戴上,嗯?」眼裡滿是她害臊的笑意。
李至安接過了錶,害羞地睨了大叔一眼再小心翼翼地將錶帶穿扣在他的手腕內側,想縮回的雙手被他握了住,密密實實地包覆在他的大手裡,兩人隔著餐桌相視一笑,笑得滿室生輝,一如那年那月,那個被暖暖的心意盈盈填滿的冬天。
老天爺啊
請給我一個長長的夏季
給我一段無暇的回憶
給我一顆溫柔的心
給我一份潔白的戀情 (註2)
李至安在心底對著上蒼誠心祈求著,那個對春夏秋冬都討厭的女孩,在這一世生命走到了二十三歲的這一年,她開始愛上了夏天。

第十一章


週四晚上7點,VISION I&E營業二組與三組共用的偌大樓層裡不再是燈火通明,只剩下了幾盞辦公桌上的檯燈陪伴著依舊在挑燈夜戰的營業人員,而這也幾乎成了李至安的工作日常。不是她工作效率差而時常加班,而是她總覺得必須比別人更加努力才能補足這方面知識的不足,因此她幾乎把所有的時間都用來學習相關實務,不加班的日子則是往返在英日語學習機構。

但卻也間接壓縮了有限的約會時間,這點她著實對大叔感到很抱歉,所幸他很能理解她不服輸的性子與想要在專業上有所成長的希冀,只是一再叮嚀她別累著、別餓著,別再像上次那樣讓他少了半條命。
李至安的嘴角微微上揚,因為想到了大叔,他嘮叨似的殷殷關切總會讓她有種被呵護在手掌心的感覺,這世界上還有這麼一個人是如此真心地珍惜著自己,她是感恩又感動的,就像奶奶曾對她說的:「真是一段美好的緣分,也很珍貴。細細看來,其實所有的緣分都很神奇,都很珍貴。必須要回報,要幸福地活著,那就是回報了。」

現下,她渴望幸福的心比她此生的任何時候都還要來得堅決,不只是自己,而是希望她也能帶給大叔同樣的幸福,在未來的日子裡。
此時手機適時響起的簡訊聲,李至安不用看也知道是誰,她微笑地看著大叔傳來的訊息:『別又忘了吃飯,我會擔心。下班前打電話給我,我去接妳。』
李至安望了手機上的時間一眼,啊,竟然發呆了二十分鐘,她拍了拍自己的臉頰,重新打起精神,希望能在九點前完成明天的工作項目,才能安心告假搬家。

只見她手指飛快地在鍵盤上敲打著,專注的眼神不時來回在桌上的報關文件與螢幕上的表格資料,絲毫沒注意到陶豔芳踩著高跟鞋步行而來的聲響,直到辦公桌上被放了兩杯冰咖啡與兩份三明治,肚皮這時也不爭氣地響了起來。
陶豔芳先把剛剛到附近買來暫時裹腹的食物放在李至安的辦公桌上,順腳勾來旁邊的椅子落座,一氣呵成的就像她已經做了無數遍一樣的自然。

也是,自從上次李至安暈倒後,每次只要兩人一起留下加班,陶豔芳便負責義務供食,而且不容拒絕,即使知道她暈倒的原因不在自己,她還是一直耿耿於懷地堅持這樣祭祭李至安的五臟廟來讓自己心安。

踢掉了腳上穿了一整天的磨人高跟鞋,低頭捏了捏有點痠疼的小腿肚,她頭抬也沒抬地對李至安說:「別忙了,先吃點東西吧,李至。」
「妳也快吃吧,陶陶。明明跟妳說過不用這樣的。」李至安有點好笑地望著身旁沒什麼形象正赤著腳捶著腿的陶豔芳說。

她覺得很神奇,原本像是楚河漢界完全搆不著邊的兩人幾回合交鋒下來,竟然產生了惺惺相惜的情誼,不是靜希姐那種像家人長輩般的感情,而是一種她從小都沒有過的同性友誼,而陶陶堅持這叫做閨密,她也不怎麼反駁就是。

因為她與自己一樣,打小就沒有過要好的女性朋友,她自己是因為生活所苦,而陶陶大抵是因為她的容貌與氣勢吧,這樣漂亮張揚的女生向來很難受到同性的認同與推心置腹,雖然她曾倔強地說她一點也不在乎,但,就單單憑這句話,她看出了她的在乎。
這時才抬起頭看向李至安的陶豔芳不置可否地聳了聳肩,拿起了桌上的三明治咬了一口,含糊地說:「我高興這樣做總可以吧。」再喝了口甜得要死,加了很多奶油的焦糖瑪奇朵,滿足地喟嘆了聲:「這真的是人間美味啊。」
李至安跟著開始吃食起來,安撫早已飢腸轆轆的肚子,喝了幾口不加糖的冰美式說:「那麼甜的咖啡妳也喝得下,真服了妳。」她向來不喜甜,對陶陶的口味實在敬謝不敏。
「人生苦短,幹嘛還喝苦得要死的黑咖啡?不覺得妳是在自虐嗎?」陶豔芳睨了眼李至安說,兩三口就舔完咖啡上甜滋滋的奶油。

說來也好笑,他們兩個不管是咖啡的取向還是對男人的眼光都是那麼地南轅北轍、大相逕庭,若不是“不打不相識”,大概一輩子都不可能有所交集吧。
「明天不是要請假搬家?需要我幫忙嗎?」陶豔芳嘴裡這樣問,其實心裡也知道她是在說廢話,她才沒興趣去當人家的大電燈泡。
「妳在明知故問。」李至安沒好氣地橫了陶豔芳一眼,接著說:「不說這個了,妳等下幫我看一下我寫的信用狀格式對不對。」塞了最後一口三明治後,李至安又回到了工作模式。
「妳是有交補習費給我嗎?」陶豔芳撇撇嘴,向李至安伸出了左手,嘴裡雖然這樣咕噥抱怨著,身體卻是心甘情願地轉身看著電腦上的表格。
「喏,束修。」李至安看也沒看地塞了一顆巧克力給她,那是大叔怕她餓肚子,給她準備隨時補充能量的。
陶豔芳欣喜地塞進了滿口的香醇巧克力後,心滿意足地指導著李至安表格上的遺漏事項,並知無不言地對她貢獻所知。

現在的李至安就像當初的她一樣拚命,因此總想推她一把,她望著她認真的側臉開口問:「對了,公司下個月的美國參展,妳想不想參加?那對妳是個機會,可以增廣見聞。」
李至安手裡忙著修改剛才陶陶指點的遺漏,不是很在意地回應:「聽說了,但是好像還輪不到我這業務助理的份。」
「我來推薦妳吧,我跟你們部長還算是有點交情。」陶豔芳在心裡打定了主意說道。
「尹部長?我們那個鐵面無私的尹部長?」李至安有點訝異地回視著陶豔芳,他們組裡被號稱剛正不阿的女魔頭怎麼會跟陶陶有交情?
陶豔芳眼神閃過一絲理所當然,裂開了她的紅唇笑說:「我可是她曾經的愛將,她一手調教拉拔上來的。」

她順手又搶走李至安桌上的另一顆巧克力塞進嘴裡,瞇著眼滿足地說:「妳別看她一付生人勿近的樣子,她其實是個外冷內熱的人,總是不著痕跡地提攜後進。」
李至安趕忙把所剩無幾的巧克力掃進抽屜,瞪著陶豔芳說:「妳別再吃了,都快被妳吃光了。」
「不吃就不吃,瞧妳寶貝的像什麼一樣,怕人不知道那是妳男人送的嗎?」陶豔芳狡黠地對李至安扮了個鬼臉,順道羞了羞她迅速泛紅的雙頰。

這時李至安手機也恰巧地響了起來,她心領神會地起身:「那我就不打擾妳談情說愛了,先走人,別待得太晚。」重新穿上被踢得歪七扭八的高跟鞋, 陶豔芳 對李至安擺了擺手後搖曳生姿地步出辦公室。
***

VISION I&E附近的一個大排檔,朴東勳正微笑盯著大快朵頤與食物奮鬥的李至安,抽了張紙巾擦了擦她沾上醬料的嘴角,再舀了碗熱湯讓她順著喝別噎著。

他知道她吃飯的時候一向不喜歡開口聊天。因此,大多時候,他都是這樣,只是安靜地陪著她吃飯,安靜地看著她,安靜地享受著兩人膩在一起的任何時光。
李至安默默地進食,帶著笑的眼神不時望向大叔,當他幫她舀湯時,當他幫她剝蝦去殼時,當他幫她擦拭著沾在嘴角的醬料時……。大多時候,她都只是安靜地享受著這樣的專屬,享受著一個男人對他的女人的寵溺,享受著這份得來不易的幸福。
陶陶曾經這樣問她:「所謂的幸福到底是什麼樣的感覺?」
她歪著頭想了一會兒後這麼回應——
當她想起他時,不自覺揚起的嘴角。
當兩人在一起時,心裡被塞得滿滿的甜蜜。
當委屈或病痛時,唯一想倚靠的肩膀。
當他靠近她時,那因他而紊亂的呼吸與怦然的心跳。
其實,大多時候,當她與他眼對眼而相視一笑時,對她來說,這就是她所希冀的幸福,就是這麼簡單又平凡。
就像現在,他等她吃飽後,順手為她斟上的一杯燒酒。兩人碰杯對飲,透明清澄的酒水,從一開始的辛辣入喉,透過燒灼的味蕾而層層襲上的回甘後勁。

甘苦參半地令人上癮,因為有著先前的辣口才更能襯出回甘後的香醇,就像大叔與她所經歷的種種椎心到如今的恬靜安適。
雖然她心裡總還是有那麼點在意,在意著大叔因為木訥而不習慣開口對她說著思念與愛意。但,只要他們能夠經常見面,時常通話,這樣慢慢積累而來的感情,總會滿溢到想脫口而出也不覺尷尬的那一天吧?

或許在未來的某個時候,好想妳呢,還有,我愛妳……這些話都會自然而然刻畫在她與他的世界裡吧?
現下這一刻,她只要好好地享受每一分每一秒能夠盡情相愛的時刻就好。
「這是最後一杯了,明天還得早起搬家呢。」朴東勳笑著幫至安斟上最後一杯酒,邊等著代理駕駛的到來。
「知道了啦。」李至安愛嬌地回答,倒頭飲盡了最後一杯燒酒。
「妳這個小酒鬼。」朴東勳又抽了張紙巾幫李至安拭乾嘴邊的酒漬,動作輕柔地像似正輕撫著珍貴白瓷那般的溫柔,李至安就這麼微瞇著眼,享受著被大叔小心翼翼捧在手掌心的尊榮,直到身旁突如其來響起了不識相的假咳聲。
「咳咳!咳!不好意思打擾了,請問有叫代駕嗎?」站在桌邊的宋起范一派吊兒郎當地朝著李至安眨了眨眼,再轉頭向朴東勳點頭致意。
「怎麼是你?」李至安聞聲看向來人,驚訝地問。
在旁的朴東勳也感到好奇,自從去年竊聽事件走到司法程序後就沒見過這小子了,當時交給了允熙處理就不再過問,只知道因為是初犯加上對方又不起訴的關係,很快就獲釋,頂多只是罰幾個月的社會服務。
「好久不見了,改行了?還是兼差?」朴東勳就只是八風吹不動地坐著,隨意打個招呼,饒富興味地睨著至安的髮小。
「當然是兼差,我的本業可是電競啊。」宋起范皺了皺鼻,煞有其事地拍了拍胸膛驕傲地說。順便透露他剛入選了首屆電競奧運韓國代表隊的種子選手,當初虧了大家的幫助才沒讓他在司法上留了案底,他是相當感激的,否則就可能白白地流失了這次翻轉人生的唯一機會。
李至安聞言,欣喜地自椅子站了起來,輕撞了下宋起范的臂膀說:「喔,了不起了呢,現在。」接續笑著鼓勵著她永遠的小夥伴說:「要加油啊,記得到時只能拿金牌,我會在電視機前為你應援的。」

「那還用說,也不看看是誰出馬?」宋起范大言不慚,卻微微帶著羞赧的神情。
朴東勳跟著站了起來,笑著拍了拍宋起范的肩膀,誠心地說了聲:「Fighting!」就轉身先去攤位結帳。
宋起范眼見機不可失,對著李至安小聲問:「你們真的在交往啊?」
「真的?你在哪聽說了?怎麼知道?」李至安沒否認,只是納悶。
「呃,我有天在路上看到的,只是在懷疑……」宋起范目光閃爍地隨便掰了個還過得去的藉口,現下還沒打算告訴李至安他所知道的秘密。
李至安點點頭表示承認,她跟大叔的事不會想瞞著與她熟識的人,比如宋起范,比如春大爺,她想起了前些日子與大叔去探望他老人家時,他眼底的瞭然與臉上的欣慰。
結了帳的朴東勳朝他們快步過去,這個時間的大排檔總是擠滿了附近公司加班後想要小酌的食客,因此,原本就不大的空間再特意加了幾張桌椅後就更顯狹窄難行,總是要小心翼翼地側身閃躲、穿梭在擁擠的桌椅間,但總也有不小心的時候,比如現在,他一個轉身時的踉蹌,不小心碰落了旁桌的酒瓶而引起了一陣騷動。
他趕忙彎身拾起撒了滿地燒酒卻依然完好的酒瓶,起身向著桌沿前正低著頭似乎不怎麼清醒的男子賠不是:「啊,對不起,對不起,這是我的疏忽,我再賠你一瓶。」說完轉頭朝不遠處的老闆示意再送來一瓶燒酒。
他掏出皮夾付完錢後便打算再賠個不是好閃人,正當他回頭朝著那位醉漢再次致意時,那人剛巧也抬頭看向他,帶著失焦的眼神與疑惑的臉龐。
朴東勳愣了住!那是——都俊永,他一輩子再也不想見到的人。他倏然凝結的表情僵硬地瞪著都俊永,一語不發。
已經八分醉意的都俊永嘗試了幾次聚焦在右方高大男人微慍的臉龐,才突然不可置信地怔了一怔,隨即大笑了出來,笑聲誇張地引起了旁桌的側目,末了,他揩了揩眼角因為笑得太大力而溢出的幾滴淚水後,仍然笑不可抑地雙手捧著腹,朝上睨了朴東勳一眼,斷斷續續地說:「哈!哈!哈哈!瞧…瞧瞧……哎呦……這是誰啊?哈!你……你的確…欠了我……一……一個道歉啊……」
一說完,打了個酒嗝,大手一揮,便將桌上的數個酒瓶掃向了地面。剎時,一陣清脆的玻璃聲響引起了更大的騷動,旁桌的顧客紛紛起身,或是提早結帳,或是更換座位,一時之間整個攤位紛亂失序,也引來了李至安與宋起范不明所以地上前關切。
還在幾步之遙的李至安擔心地急喚了朴東勳:「大叔,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宋起范也快步尾隨其後。
朴東勳攔住了前來的李至安,把她護在身後,不想讓都俊永見著她,沒想到低頭疾走的宋起范煞車不及地撞上了李至安身側,順勢將她的右半身撞出了護著她的寬厚肩膀,李至安就這麼不可置信地與都俊永對了上眼。愣然。
好不容易停下笑聲的都俊永這下笑得更狂了,笑到大力拍著桌,邊輪流指著朴東勳、李至安。整張脹紅的臉邊咳邊笑道:「咳咳!就說嘛!咳!你們是比我清流了多少?到頭來被誆的冤大頭根本就只有我一個而已。」
他再次停止了笑,惡狠狠地瞪著李至安:「妳在我這拿了多少,圖的不就是這個嗎?早說嘛,我可以直接給妳兩千萬好成全妳的不倫之戀的。」
睥睨間,挑釁意味濃厚,接續扯著輕蔑的嘴角諷刺:「哼,你們這對假清高的狗男女還有什麼顏面這麼光明正大地走在一起?」他歪歪斜斜地站了起來,對著他們大聲咆哮。
李至安被都俊永的話一激,氣憤地衝上前想給他一拳,要侮辱她可以,但她絕不允許任何人對她的大叔出言不遜,一個字她都忍受不了。

就在她想掄拳揮向都俊永那個混蛋時,身邊的朴東勳早她一步,再次迅速地將李至安拉到身後並以眼示意身後的宋起范箝制住,接著一手扯住都俊永的衣領,一手往他笑得噁心的嘴臉狠狠地揮出一拳。
都俊永重心不穩地向後踉蹌了幾步而跌坐在地,覺得荒謬又莫名笑了出來,因大力扯動嘴角而痛得齜牙裂嘴,他甩了甩頭,試圖甩掉愈發昏沉的大腦,撐著早已不勝酒力的身子狼狽起身,他發誓這次一定要跟這個永遠都看不順眼的傢伙好好打一架,沒有理由每次都是他白白挨揍。

然而,待他好不容易站穩時,身前早已不見人影,只好懊惱地嘶吼一聲,掀桌洩憤。
宋起范機靈地一手拉著李至安,一手推著朴東勳,三步並兩步地遠離這團混亂,他知道久留下去鐵定又鬧到警局收場,他可不能在這個時候出亂子啊,死命也要把這兩人拉離久待不利的戰場。
直到朴東勳丟給他車鑰匙、開了車門、坐上了駕駛座後,他才鬆了一口氣。好險,好險,差一點就要失去國家代表隊的資格,他驚魂未定地順了好幾口氣。
從後視鏡看見李至安捧著剛剛朴東勳揍都俊永的那一隻手背,心疼地邊呵著氣邊揉著,他有點故意地咳了一聲後問了住址,沒意外地見到兩人有點尷尬羞赧的神情。當然,也沒啥意外地透過車窗,目睹了兩人在李至安宿舍門前的十八相送。

他若有所思地望著他們,打定了某個主意後,眼底掠過了一絲興奮。
在車裡等了約十來分鐘,好不容易朴東勳終於回到後座,宋起范看著後視鏡,開口問了他:「要不?我把我的手機號碼給您,以後有代駕機會好方便讓您找我。」
朴東勳不疑有他,順手將手機丟給了宋起范後便一路閉目養神,到家時,再從宋起范手上接回了手機,給了代駕費,便疲憊地朝他擺手道別後上了樓。
注視著朴東勳上了樓好一會兒,宋起范轉身戴上耳機,雙手插在口袋裡,腳踩著輕快的步伐,裂嘴而笑,誰也不知道他神不知鬼不覺地在朴東勳的手機裡安裝了個小玩意兒,就跟當初李至安手機上的程式是一模一樣的,他也不知道那玩意兒到底會不會有用武之地的一天,希望不會。

他聳了聳肩,不甚在意地吹起口哨,踏著今晚格外分明的月色返家,臉上愉悅的神情就好像剛剛在虛擬世界裡玩了一手精彩絕倫的好牌。
呵,希望至安姐以後不會怪他囉~

第十二章


時值初秋,微涼。儘管如此,長坡上,有點費力地肩負著重物的朴東勳依舊滲出了滿額的晶瑩汗珠。眼看著一顆汗珠隨著晃動,已然就要從眉睫上滾落進眼裡,他艱難地將重心移到同一邊,稍稍空出了抬著箱子的左手,用食指迅速地揮彈走要掉不掉的汗珠,吁了一口氣,好緩緩自己有點粗重的喘息。
看來還真是歲月不饒人,五六趟下來真的有點吃不消,明明年輕時哪怕是十趟,眼都不眨一下的。稍作休息後的朴東勳重新調整姿勢,打算一鼓作氣好完成最後一趟的搬運。
「大叔——」李至安透露著擔憂的嗓音隨著細碎的腳步聲自上坡而下。
朴東勳瞇著眼閃躲上方直射而來的刺眼光線,隨後印入他眼簾的是至安微蹙著眉的臉孔,他彎起了嘴角對著停在他面前幫他拭汗的李至安微笑道:「不礙事,我可以的。」

他真的不是在逞強,卻在心裡想著哪個男人會在心愛的女人面前示弱。
「不是讓妳待在屋內整理就好?別出來曬太陽,嗯?」朴東勳溫柔的嗓音安撫著李至安在他臉頰頸項間忙碌擦拭汗水的小手,不著痕跡地順勢挪了挪有點發緊的腰桿子,該死,該不會是閃到了吧?
「可是……」李至安話還沒說完,隨即被朴東勳打斷:「別可是了,乖,先上去吧。」
待眼前不時躊躇回看的李至安消失在視線內後,朴東勳再一次挪動著身子,忍著腰間的刺痛,掏出手機撥打,對著接聽的一方說:「是我,先下來幫我一下。」
原本正在屋內與大哥糊著新壁紙的朴奇勳,二話不說馬上丟下手邊正進行到一半的工作,快步邁出門廊,留下朴尚勳一邊雙手按住壁紙右上方,一邊趕忙抬高左腳撐住就要下滑的左半邊壁紙,大嚷:「喂喂,臭小子,你是要上哪去啦?」

眼看著顫抖的左腿就要陣亡之際,他親愛的老婆愛蓮眼明手快地接住就要捲曲而下的壁紙,救援成功。
朴尚勳鬆了一口氣,對老婆投以感激的眼神,在老婆的協助下,終於把最後一面牆的壁紙黏貼完畢。
「是說,妳幹嘛跟來湊熱鬧?這丁點大的斗室也沒什麼好忙的。」朴尚勳蹲在甫鋪好的榻上,邊收拾著散落的工具,邊問道。
「這你可就不知道了,我可是媽派來的眼線。」愛蓮隨意說著。她交叉著雙臂欣賞著煥然一新的牆面,佩服起自己選壁紙的眼光,米白色底點綴著淺藍碎花的壁紙頓時讓原本昏暗狹小的空間都亮了起來,她跟東勳說好的,這是她與他大哥給至安的新居賀禮。
「眼線?」朴尚勳不自覺微微提高了音量,再敏感地望了在浴室洗刷的李至安一眼。
他悄悄地起身挪動身子,壓低了聲音,附在老婆耳邊問:「媽到底知道到哪了?」打自春節後知道東勳早已與允熙離異後,就不見媽過問過二弟的事,雖然老婆曾經向媽偷偷透露過東勳有心上人。
「不多,就你知我知的程度。」愛蓮不置可否地聳聳肩說。順手拿起手機打了通電話給靜希,想問她那邊準備得如何,需不需要她過去幫忙。
「就你知我知……什麼?!啊不就全知道了!!」朴尚勳再度失控大喊,惹來李至安自浴室抬眼納悶,與老婆的一記爆栗。
朴尚勳一手撫著後腦杓,邊尷尬地對著李至安笑著,示意沒事,再回頭偷偷地瞪了一眼正講著電話的狠心老婆,卻意外見到側著身的老婆對他伸出了右手掌,敢情是知道錯了?不該對有如天高的老公暴力對待,原來是在討饒啊。
呵~他大人大量地不跟女人計較,見著老婆的手再次晃動了下,他不疑有他,隨即雙手包覆而上,再輕拍著老婆的肩膀,閉著眼點點頭示意——沒關係,他可以原諒她的不遜。
愛蓮邊講著電話,邊對著很愛演的老公無聲地翻了個白眼,甩開了他黏膩的雙手,再次把手晃到他面前。嘖,這傢伙,是裝的吧?究竟在演哪齣?
咦?不是這樣啊……朴尚勳歪著頭瞪著老婆的手,他煞有其事地思索了一會兒,恍然大悟後雙手啪的一聲,啊,我知道了,哎呀,何必呢?他又不是小鼻子小眼睛那種小家子氣的人,幹嘛算得那麼清楚,不過,既然老婆堅持…那好吧……

只見朴尚勳對著自己的左右手掌心輪流呼著氣,然後左手固定著老婆的左手腕,右手高高舉起,重重地往老婆的手掌心啪——的一聲。聲音之大,嚇到屋內三人同時面面相覷。
首先打破沉默的愛蓮沉著臉色,結束了電話,咬牙切齒地對著老公問:「請問,你剛剛是在做什麼?」
一時慌了手腳的朴尚勳微微蜷縮著身子,瞄著老婆大人的怒顏囁嚅:「我以為……我以為妳要我回打妳一下以示公平嘛。」
「並不是。」愛蓮閉著眼耐著性子回應。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緩緩地呼了出去,深怕自己失控會嚇到前來關切的至安。
她再次睜開了眼,嘴角勉強地扯出一絲笑意對著李至安說:「沒事,夫妻間的家常便飯,妳去忙妳的,不用在意。」她朝至安擺了擺手,再轉頭瞪著她龜縮的老公。
「呵,沒事的話,那我先到外面幫東勳的忙……」朴尚勳才走到一半的腳因為被老婆扯住了衣領而停了下來。
「又怎麼了?」他無奈地嘆了口氣,看著老婆伸過來的手掌。
「收據和找零。」她言簡意賅。
「 啊,喔……」朴尚勳後知後覺,從口袋裡掏出了收據奉上,再掏出了皮夾緩緩地抽出了鈔票,一張、兩張、三張……然後被老婆一把通通搶了去。
「啊,妳至少也要留給我工錢吧,看我這麼辛苦貼壁紙的份上。」朴尚勳苦著一張臉抗議,眼看著老婆就要離去。
「走啦。」愛蓮對老公使了個臉色,讓他趕快收拾東西走人,別礙著小兩口談情說愛。
朴尚勳心領神會的「噢」了一聲,喜出望外地接過了老婆給的兩張鈔票當零花,正當要放入皮夾之際,咻——的一聲,又被收回了一張。
「差點忘了,你剛打我的代價。」語畢,愛蓮便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
「哪有這樣的啦,明明是妳……」朴尚勳抄起工具袋,快步地追在老婆身後抗議,經過鐵門時,險些與剛搬著紙箱要進門的奇勳撞到一塊兒。看了一眼他身後幾步之遙的東勳,他正單手撫著腰際上了階梯,邊與愛蓮閒話幾句。
「你二哥怎麼了?閃到腰了嗎?」朴尚勳對著搬紙箱進屋後再折返的奇勳問道。
「沒事,我先走了,中午有開鏡儀式,晚上再過去靜希姐那兒。」朴奇勳隨意敷衍幾句便驅車離開。

他沒講的是——他剛趕忙跑去藥局買了痠痛貼布給二哥貼上,暫時舒緩不適,並千交代萬交代他別再逞強搬重物,人到了中年,身子骨可不再像年輕人那樣有本錢揮霍,對於他關切式的嘮叨,二哥也只是有點無可奈何地斜眼瞪著他苦笑。
簡單地與大哥大嫂道謝後,朴東勳停在藍色的大門前,對著奇勳送的電子密碼鎖隨意地按了幾下,嘴角含笑地設定了一組密碼,便合上大門進屋。
一進門便聞到令人飢腸轆轆的味道,朴東勳望著李至安在狹小的室內煮著拉麵的背影而有點心猿意馬。

他幻想著至安在他家的廚房為他洗手做羹湯的樣子,穿著家居服,圍著圍裙,因為不善廚藝而手忙腳亂地與食材大戰,不時發出懊惱的挫敗聲與此起彼落的鍋具聲響……

想到這,他不禁善感地有點動容起來,大抵男人都有個心愛的女人為自己進廚房的家庭夢吧,非關廚藝好壞,而是感動於對方的真心誠意,那份心意又是如何腸思枯竭地透過忙碌的雙手,專注地灌注在菜餚裡,儘管只是簡單的拉麵,也保含著無限的溫暖情意。吃在嘴裡的是食物的味道,而化在心裡的卻是綿綿的心意。
聽到門口的聲響,李至安轉身看到朴東勳正站在門廊前發著呆,不禁莞爾一笑,再回身關上爐火,將剛煮好熱騰騰的一鍋拉麵端上了矮桌,順道從冰箱裡端出了先前切好的泡菜,看了眼嶄新的冰箱,她心頭又是一暖,那是大叔堅持與她讓步下的產物,她原不想在不大的空間裡再購置個冰箱佔位子,但大叔擔心她不時挨餓又犯胃痛,堅持要送她一個可以塞滿食物好隨時填飽她肚子的冰箱,最後權衡之下,便有了這個中型的冰箱。
「大叔,發什麼呆?餓了吧?快洗個手過來吃拉麵。」李至安微笑地喚了發著呆的朴東勳,順便幫他盛了一大碗的拉麵。
「噢,好。」朴東勳猶如大夢初醒般隨口回應,意識到自己還提著一手沉甸甸的食物,遞給了李至安,睨著她微笑道:「這是大嫂的心意。」想到剛愛蓮離開時又折回車上去拿差點忘在奇勳車上的小菜,又彷彿若有所指地對他眨著眼說:「可要全部吃光光喔。」
對他來說,家人就是這般的存在,只要是「家人」在意的人,就會成為全家在意的人,這種牢不可分的家族情感一直是他人生中絕大部分的支撐力量,對於前一段婚姻中允熙始終無法融入的格格不入,他一直有著深深的遺憾與愧疚。遺憾著允熙的無法理解,也對於自己的「照舊」而心懷一絲愧疚。
李至安打開了包裹著一盒盒小菜的布巾,不發一語地望著那一盒盒的心意而紅了眼眶。
幸福,為什麼會讓人想哭呢?
是因為想到了自己真的值得擁有這樣的幸福?還是因為那種不曾感受過的陌生情緒讓自己變得膽小而驚懼?
萬一擁有後再次失去,她又該如何是好?她能承受得住那份再次被世界拋棄的失落嗎?
「因為幸福而不安,這樣會不會太奢侈?」半晌,李至安哽咽地抽鼻子,望著一桌的菜餚有感而發。
「傻瓜。」剛洗好手就座的朴東勳伸手故意撥亂李至安的瀏海,愛憐地盯著她說:「妳可以更幸福的。」
「真的可以嗎?」李至安動容地望著大叔,像似要再次尋求確認來讓自己安心。
「當然,妳絕對值得這樣的幸福。」朴東勳笑著回應。

他心裡其實有點難過,很不捨至安對於幸福的想望竟然只是這無比平凡的日常,他在心底承諾她,往後只會讓她更加幸福。
見至安緩了情緒後對他點了點頭,朴東勳舉箸夾了些小菜給她,道:「現下的幸福就是好好吃飯,安妳的胃才能安我的心。」再順口夾了樣小菜入口後,臉色微微一變。
「怎麼了,大叔?噎著了嗎?我倒杯水給你。」李至安見大叔的異樣,趕忙起身倒水。
「不,不是。」喝了一大口至安遞給他的水後,他接續道:「這是……媽媽的味道。」
「啊?」李至安起初有點摸不著頭緒,傻愣愣回聲。
朴東勳望了眼至安傻傻的可愛模樣,笑著補充說明:「這是我從小吃到大的味道,是我媽的手藝。」
不說明還好,一說明後李至安倒是有點侷促起來,帶著些微緊張的語氣問:「那……那我……那她老人家……」因為問不出口,索性低著頭咬著唇沉默。
朴東勳見狀,半個身子橫過一桌菜餚,單手抬起至安低著頭的下巴,不由分說便往她的唇瓣輕啄了一下,見她還在發怔,眨了眨眼鬧她:「啊,我以為妳是要我親妳。」說完,表情卻有點些微抽搐。
見她紅了臉,他反而臉不紅氣不喘地續道:「不是跟妳說過,一個女孩子咬嘴唇時就是想親你的嘴嗎?」他刻意簡化,當然,他的至安是不會想打他的。
「大……大叔,你以前也是這樣的嗎?」李至安似嗔帶羞地問。

對於愛情,她似乎還有太多不懂的領域,比如像這種情趣式的應對,老是讓她有點招架不住。
「以前?忘了。」朴東勳見著她的羞赧而嘴角上揚。

不知道為什麼?在至安面前,他有時會特別放飛。大抵因為年紀的差距,有了更多的寵溺吧。他喜歡看著他的至安因為他而動容,因為他而羞怯,因為他而無法招架……,因為她所有喜怒哀樂的情緒都與他共享而心動不已。
朴東勳接著斂容說道:「看來媽是知道了我們的關係。」他其實也沒想要瞞著母親他與至安正在交往的事,只是還沒想到要怎樣自然開口才拖延至今。
「那怎麼辦?」她其實有點憂慮大叔的母親會不會嫌棄她的年紀太輕。
「就看著辦囉,醜媳婦早晚總是要見公婆的。」他低頭吃了幾口拉麵,抬頭見到又紅了一片的容顏,再補上一句:「更何況妳一點都不醜。」

好吧,他承認,他最近的確有點過得太安逸,只要跟至安在一起,就放鬆得有點不像他自己,難道是因為太幸福嗎?
「別擔心了,我媽對於我的幸福看得比什麼都還重要,她兒子覺得幸福,她就幸福。」這是他們家向來的傳統,沒有例外。他安撫地對著李至安微笑保證。
就這樣,他們的幸福狀態就是建構在所有的日常中,落實在兩人的日常對話裡,完成在每一頓酒足飯飽後。沒有燭光美酒的旖旎浪漫,也沒有你濃我濃的甜言蜜語,卻因為平凡而更加深刻。

比如像現在,一人忙著將未吃完的菜餚分裝進保鮮盒裡再放入冰箱中保存,一人就自然地站在簡陋的水槽前洗著碗盤,然後再一起享用著冰啤酒,那咕嚕咕嚕順口而下的冰涼,就是一種滿足。
「不過,大叔,我剛剛就想問,你有沒有聞到什麼味道?好像是薄荷的味道。」李至安的鼻子嗅了嗅四周,她雖然喜歡涼涼的薄荷味,但很明顯這不是香水,倒像是某種藥布之類的。
朴東勳敏感地挪了挪左腰的不適,剛剛一直很小心翼翼地挪動避免刺痛加劇,一個沒想到,橫過桌子的那一吻讓他差點痛地悶哼出聲。他張口欲言,卻不知從何說起。
李至安望了一眼大叔的欲言又止,再盯著他扶著腰部的手一眼,馬上挪到他身側,嗅了嗅,順著味道的來處而掀起了大叔的衣角,果不其然看到了貼在左腰間的藥布。
「大叔!這……你怎麼不早說?」她又急又氣地瞪著身旁不怎麼自在的男人,隨即起身到浴室盛了一盆熱水出來。
李至安沉著臉,擰乾著浸泡熱水的毛巾,開口說:「躺下。」
「噢。」朴東勳依言側躺在榻上,一動也不敢動,他當然看得出她在生氣,因為心疼。他懂,因為她生病時,他也是同樣的心情,又急又氣又心疼。
李至安先是把腰上的貼布撕下,再把摺疊好的溫燙毛巾覆在閃到的部位,雙手慢慢地按壓推勻,待毛巾涼了,再次浸泡熱水、擰乾、熱敷、按摩,如此重複了近十次,最後,再重新貼上大叔的包包裡搜出來的新藥布。終於,她這才鬆了一口氣。
背對著李至安側躺的朴東勳,因為剛吃飽與熱敷而有點昏昏欲睡,沉著嗓音問:「不氣了?嗯?」
「……」
因為看不到李至安的表情,以為她仍在生氣,朴東勳開口安撫:「好嘛,對不起。我不該這樣讓妳擔心的。」語畢,想轉個身面向至安,卻被她溫柔地制止。
「叫你不要亂動啦。」語氣依舊是似嗔似怨。
「但我想看著妳。」他難得耍賴,眼皮卻依然累得半掩著。
李至安只好繞到另一邊,與大叔面對面。她坐在他身側,抬手輕輕地撫著他的臉龐,順著他耳畔的鬢髮,發著呆。
朴東勳伸手覆上撫在他臉頰的手,對著手掌心輕吻了一下,睡眼惺忪地地笑問:「可以枕在妳的腿上瞇一下嗎?有點睏,二十分鐘就好,嗯?」
李至安調整了坐姿,背靠著桌沿撐著,再溫柔地將大叔的頭輕放在她的大腿上,雙手穿梭在他的髮梢間輕撫著說:「睡吧。」
軟玉溫香,天上人間。朴東勳滿足地嘆息,沉沉地睡去,似乎做了一個夢,睡夢中,那個有著她的未來,因為有著她的相伴,連空氣都香甜起來,真好。

第十三章


秋老虎肆虐的九月天,中午正烈的陽光卻仁慈地放過VISION I&E偌大的露台,數個高聳的紫藤花牆與順藤而上的天然屏障交匯成了好幾座獨樹一格的蔭涼空間,自然成為午休時刻休憩或閒嗑牙的最佳去處。
「欸,聽說了嗎?一組的姜宇成年底又要調回釜山去了。」李至安的同事金書賢呷了一口冰咖啡後,貌似不經意地說。聲音不大不小,仗著花牆的隱蔽,並沒有刻意壓低聲音。
「啊?不是剛調來總公司才半年嗎?」身旁原本正無聊滑著手機的同事聞言抬頭納悶地問。
「是啊,怎麼那麼突然?」正在補擦口紅的另一位同事也停下了動作,目光自補妝鏡移到正聳了聳肩的金書賢。
「不過,我想我大概猜得到原因。」金書賢不疾不徐地丟出了誘餌,垂目望著手中只剩下冰塊的紙杯,一圈又一圈地微晃著,冰塊相互撞擊而發出了喀啦喀啦的聲響。
「什麼?」身旁兩人異口同聲,因為默契互望了一眼而笑。
「肯定跟李至安脫不了干係。」像個耐心的釣客,她微調著手中的釣竿好等待魚兒上鉤。
「啥?怎麼說?」
滿意地看著咬餌的魚,嘴角微勾,金書賢大致說明了她那天偶然看到李至安與姜宇成在路邊拉扯,接著故作神秘地左右觀看後繼續小聲說道:「而且人事科的小方碰巧也在附近的路邊攤撞見李至安跟一個中年男子在一起,狀似親密。」
「中年男子?多大年紀的?」
「欸,會不會看錯了?可能是認識的長輩之類的?」
「妳看過哪個長輩會親暱地幫妳剝蝦去殼兼擦嘴的?」她意有所指地微笑暗示,加油添醋地描述,繪聲繪影,恍如親眼目睹那般。
「有啊,我爸。」
金書賢白了一眼同事的天真,續問:「但妳們不都知道她現在沒親沒故的嗎?」她加足了力道拉竿,微微提高了聲量而不自知。
「所以?」
「難道那個人是她的神秘男友?唉,不會吧……李至安好歹也才二十出頭。」跟李至安同梯的同事雖是幫忙緩頰,卻也勾起欲探人隱私的好奇心。
「是啊,再怎麼說也不會跟個大叔在一起……難道是……那個?」金書賢貌似同意點頭,卻又刻意另起疑竇。
「哪個?」
「那個啊……婚外情……外遇……」瞇著眼睨著上鉤的魚,她儼然沒發現自己因為興奮而提高八度的音量。

「嚇!!什麼?」「怎麼會?!」同事因為這突如其來的八卦而驚訝大叫,兩人甫出口隨即又捂嘴壓低音量。
「說不定啊,難怪怎麼逼問她都裝神秘,閉口不提戀情。」金書賢的嘴角微微一撇,一付我就知道的表情。
「欸欸欸……會不會是她剛轉調來沒多久時在咖啡店外聊天的那位?」
「啊,不是說那是以前公司的上司嗎?」
「上司?那就更有想像的空間了……」金書賢輕蔑的表情一閃而逝。
「怎麼說?」
「總不會無緣無故離職又遠到釜山去吧?」她終於引導出了想要的結論。
「妳是說……不倫?跟上司?」同事又一次驚呼。
「咦?真看不出來啊……」
「唉,知人知面不知心吶。」金書賢假裝可惜地嘆了一口氣,從此為謠言定了風向。
再次低垂的眼神一黯,她原本也不想做得那麼絕的,誰教李至安擋了她的去路。憑什麼她可以隨團去美國參展?不過是個沒學歷沒背景的業務助理,憑什麼可以壓過她這個代理?
當三人成虎的訛傳不知不覺成了別人口中的茶餘飯後,那些百口莫辯的似是而非,又有誰會去在意事實的真相是什麼?
突然,鏗鏘——鋁罐碰撞到垃圾桶,發出了清脆的撞擊聲,三人同時嚇一大跳而中斷話題,轉頭四處查看聲音的來處。
只聽到踩著高跟鞋的聲音喀咯喀咯的由遠而近,陶豔芳自花牆轉角處緩緩步行到垃圾桶旁,優雅地彎腰,穠纖合度的身材包裹在貼身的窄裙下,曲線畢露,她撿起剛剛丟偏的可樂鋁罐,對著三人旁邊的垃圾桶,再一次瞄準、拋物線投射、鏗鏘而進。
接著轉身衝著面面相覷的三人抿嘴一笑,繼而言不由衷:「呦,真是對不住啊,剛剛手不小心滑了一下,失準了。」說完又朝著他們作勢投射,要笑不笑地眨著她的大眼睛保證:「下次我一定會瞄準一點。」
三人臉上一陣青紅交錯,心虛地點頭致意後,落荒而逃。
「是啊,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這句話我真該原封不動奉還給妳們。」陶豔芳望著三人狼狽落跑的身影,自言自語。
背後閒話是她自小就深惡痛絕的言語霸凌,從校園到職場。雖然她內心早已是銅牆鐵壁、刀槍不侵,但對好不容易開始與人為善的李至安,或許會是個打擊?她有點擔憂地想。
此時,聽到了另一面花牆傳來的聲響,她好奇趨前轉身一探,眼底閃著驚訝與笑意。
「原來隔牆有耳是這麼容易啊。」陶豔芳望了一眼姜宇成手中壓縮成一團的鋁罐,莞爾一笑:「看來是我出手太快。」
「等等——」她喚住了鐵青著一張臉就要轉身離開的姜宇成,急問:「你要調回釜山?」
他停頓了一下,沒有回應。
「是因為李至安嗎?」
沒有轉頭,姜宇成波瀾不興的表情下看不出心裡的五味雜陳,短暫的失了神後,舉步下樓。
陶豔芳沒有緊迫盯人去逼出他的心事,她只是沉默地看著他緊捏鋁罐而泛白的指結,失神地望著他透著落寞的背影。
他肯定不知道吧?這個看了無數次的背影有多麼讓她百感交集。很多時候,她差點就要按奈不住自己想要搖醒他或是抱緊他的衝動。
喜歡的人喜歡別人,多麼令人洩氣,而被他喜歡的那個人她也討厭不起來的跟著喜歡,唉,真是自作虐不可活啊……
「愛情,怎麼那麼難?」她抬頭喃喃地問著天,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後再重新為自己打氣。
***

朴東勳怔怔地望著他上方的“景緻”已經有好一會兒了。正確來說,自一刻鐘前他緩緩掀開眼簾起,他的心就再也無法不起波瀾。
起初,有那麼一剎那,他幾乎忘了他身在何處,直到渾沌的意識歸位後,身體上的感官便開始敏銳地各司其職起來。
就著小窗灑進來的光線來判斷,他昏睡了肯定不止二十分鐘而已,一思及此,心頭頓時湧上歉意,卻隨即又被身體深層的暗潮騷動無恥地碾壓下去,他有點慶幸此時的光線無法如實反應他臉上的躁熱,肯定臉紅了吧,他想。
他閉了閉眼,原想讓理智喚醒自己的良心,想說服自己做出君子應有的行為,沒錯,他應該馬上起身正襟危坐,他應該……

但是,腦中逬發的各種遐思有如一張張鮮明的幻燈片,因為合上眼皮而更加肆無忌憚在黑暗裡放送著,挑逗著他的理智;不聽使喚的心臟此時也在胸腔中如鳴天鼓,震耳欲聾,吵醒了沉睡的獸,讓所有的“應該”在此刻都顯得蒼白無力。
像只困獸,他有點懊惱地睜眼,因為自己不受控制的慾望;卻沒想到視線所及馬上又讓他陷入了另一波天人交戰。

帶著眷戀,朴東勳的目光再次迎上讓他理智潰不成軍的罪魁禍首——李至安。
從來沒有以這樣的仰角去觀賞著一個人——他心愛的女人。
他小心翼翼地抬手碰觸她因上半身歪斜前傾而披落在同一側的秀髮,指尖順滑的觸感讓他心神為之蕩漾,須臾,閃回的意識讓他倏然一震,想深呼吸來克制自己的頻頻走神,卻反而讓鼻間襲來一縷馨香,那是她髮梢特有的梔子花香,又是一怔。
索性,他放棄了掙扎,便厚著臉皮隨心所欲了,順將眼前的美景盡收眼底,鉅細靡遺的。
螓首蛾眉下是緊閉的眼簾,裡面藏著他最愛的一雙秋水,時而柔情蕩漾,時而調皮勾人。小巧的鼻頭下方是她最引人遐思的唇,他的眼神就這樣痴迷地膠著在上面好一會兒,考慮著該不該直接欺上吻醒她。
半响,目光順著下巴蜿蜒而下,幾縷碎髮散落在纖細的頸項,鵝黃色針織衫的船形領口因微傾的脖頸而敞出半個香肩,脖子與肩膀形成的性感弧度像似光滑無暇的白瓷,若隱若現的鎖骨彷彿在邀請他一親芳澤,恍惚間,想像著埋在那頸窩間有如凝脂的觸感,心跳再次如鼓作響,不能自己。
想要撫平內心躁動而游移四處的目光卻因為瞥見胸前的巍峨雙峰而呆愣住,朴東勳的喉結因吞嚥唾液的動作而上下蠕動,深怕唐突而勉強移開目光,卻又忍不住以餘光偷偷膜拜。突然,朴東勳迅速往上瞧了一眼仍在打盹兒的李至安,呼,幸好沒讓她見到他這個蠢樣。
原來這不是享受,這根本是折磨。
在心中默默嘆了口氣,他怎麼活像個登徒子?女人的身體他不是沒看過,怎麼還像個青春期的少年郎那樣心浮氣躁?可笑地想起以前的他怎麼能夠只當她是靈魂伴侶那樣就滿足?

明明她令他目眩神迷的就要招架不住,他渴望她的心,她的人,她所有的一切。 愛一個人愛得如此深,他是第一次。
原以為婚姻只是兩個互相喜歡的人決定在一起過日子,從愛情過渡到親情是必然的結果,他應該可以一輩子甘之如飴。但是,當生活只剩下了柴米油鹽的日常,職場成了行屍走肉的屠宰場,愛情對他而言早成了奢侈的慾望,只能被動地隨波逐流,他以為這便是婚姻,這便是生活。
但他錯了,錯在他太慢知道婚姻是兩人三腳的同心,只要其中一人太快或者跟不上,婚姻這場人生賽就絕對跑不到終點。
他與前妻允熙始終無法同心,更遑論為彼此調整速度,婚姻中先棄權的那一方雖然概括承受所有的錯,但也未必表示另一方完全沒有瑕疵。

離婚後他才慢慢去理解,雖然被背叛的傷痛一時半刻不會消逝,但他願意去反省上一段婚姻中他的過與失;也或許,他們只是放過彼此,讓雙方都可以在往後的人生中找到那個望著同樣方向、與自己的速度匹配之人。
朴東勳眼眶發熱地朝上望著李至安,如果沒有遇上她,他的靈魂究竟還會在哪裡遊蕩?
他能不能永遠護她一生周全?或者說他有沒有這個資格接收這樣的美好?
我的至安,妳現在幸福嗎?朴東勳的手溫柔地撫上李至安的臉龐。
李至安因為臉上的摩娑指觸而悠悠轉醒,眨著惺忪的雙眼朝枕在她腿上的大叔憨笑:「大叔醒了嗎?呵,我也不小心睡著了。」抬手揉了揉眼睛,順勢覆上在她臉頰晃悠的大手。
「幾點了?」她抬頭瞥見窗外的昏黃,驚呼:「啊,都傍晚了嗎?」
「是啊,妳睡得像豬一樣,捨不得叫醒妳。」他似乎賴皮賴上癮,還沒打算起身。
「誰是豬?明明是看大叔睡不醒,我才無聊到睡著的。」她的小手抗議地捏著大叔的腮幫子。
「還不起來嗎?等會兒不是要去靜希姐那兒?」李至安忍不住打了個哈欠,怎麼還是好想睡?
像被傳染似的,朴東勳也跟著打了個大哈欠,含糊回應:「是該起來了。」話雖這麼說,眼皮卻又不聽使喚地慢慢合上。
「大叔……」
「嗯……」
「大叔。」
「……」
「我腿麻了。」
「……」
至安的聲音由遠而近,進入原本已經漸次模糊的意識,他倏地睜眼,赧然道:「怎麼不早說?」馬上一骨碌起身,僵住,忍不住悶哼出聲。
「啊,怎麼了?腰又痛了嗎?」李至安急問。想要屈起腿移到僵在原地扶著左腰側的大叔旁邊,沒想到才一動,雙腿卻刺麻如萬蟻在爬,她嘶——的一聲,倒抽口氣。
「怎麼了?很麻是嗎?」朴東勳見狀,強忍著腰間不適,挪到李至安身旁,伸手才一碰,馬上惹來李至安哇哇大叫:「啊,不要碰!」
朴東勳縮回的手停在半空中,眼中糾著焦急,卻在看到李至安的連續動作後不禁噗嗤一笑——她正用食指沾著舌尖唾沫來回點著鼻尖以緩和刺麻。真是可愛死了,他的至安。忍不住又伸手拂亂她額上的頭髮,帶著寵溺的笑。
「還笑?」李至安佯怒帶嗔,雙手輕柔地按揉著稍稍舒緩的大腿。
朴東勳大手一攬,在她光潔飽滿的額上落下一吻,嘴角帶笑卻真心誠意:「對不起。」雙手順勢收緊在她的背後環抱著,彎下頭,下巴抵在她的肩窩上,良久,低語:「謝謝妳。」
老天著實待他不薄了,讓他在人生的低谷遇到她,那個在雪地裡想要一了百了的自己,那個每天馱著千斤萬斤過一天算一天的自己……還好,他咬牙撐了過來。
「我愛你,大叔。」臉頰也輕靠在朴東勳肩上的李至安動容,有感而發。
沒有意外,感覺到大叔身體突然一僵。她揚起嘴角,雙手輕拍著他的背,等著他的回應。
「……」朴東勳張口欲言,眼鼻間有點酸澀,喉間湧上的情緒讓他哽咽囁嚅:「我……」
「嗯,沒關係,我聽得到你心底的聲音。」耳畔傳來他強力放送的心跳聲。
她懂他,即使不說,她也能懂。
感覺到他再次以收緊的擁抱回應著她的深情,李至安的眼裡有著釋然。
我的大叔,你現在幸福嗎?
那個曾經覺得秋天特別蕭瑟的李至安,因為有著大叔溫暖的擁抱而深深眷戀起秋天。

第十四章


『恭賀 朴奇勳大導演 東山再起!開鏡大吉!!』
偌大的紅布條就這麼大喇喇地橫掛在靜希家小酒館的門簷上方,店門口兩旁也好整以暇地被兩排花籃簇擁著。路過的行人無不側目好奇,一細看花籃上的署名後,更是嘖嘖稱羨,忍不住駐足品頭論足一番。

他們或許不全都認識朴奇勳是哪位大導演,但卻無人不知目前家喻戶曉的大明星——崔宥拉。
後溪晨起足球會的大夥兒陸續抵達時也不免因這大陣仗而傻眼,不知道的還以為奇勳已經榮獲百想還是青龍獎的加持。
「嘖嘖嘖,看來我們後溪真的要出名大導演了。」李在哲駐足在店門口,對著上方紅底白字的布條讚歎,兩手插在口袋裡禦寒的他用左手肘順勢拐了拐身旁的朴尚勳。
朴尚勳對在哲的揶揄笑得有點尷尬,絕不是他嫉妒奇勳的東山再起,實在是這稍嫌誇張的排場著實也讓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呀!瞧瞧這些花籃,我們是不是也該表示表示?」尹權植伸手翻看著花籃上的名條,上面署名著:『永遠的頭號粉絲——崔宥拉』
乾乾的呵呵兩聲,朴尚勳才剛開口:「別——」話還沒說完,就被另一旁的具振峰搶了話。
「別說你又忘了,不是讓你跟宥拉提幫我們拍個宣傳海報之類的事嗎?」具振峰轉頭問右邊的尚勳。接著雙手抱胸,也跟著讚賞大明星送的花籃,早知道宥拉今年會翻紅,去年就應該先搶得先機才是。
「就是說啊,又不是拍電視廣告,應該花不了多少時間才是。」在哲跟著附和,先推門進入店內。
「有啦有啦,不然等下你們自己問她。」朴尚勳跟著大夥兒魚貫而入,嘴裡雖然敷衍著,心裡卻暗自翻了個白眼。他們都不知道他最近有點煩,哪有什麼心思管這些鳥事。
「別光說宥拉了,今天的主角人呢?」尹權植環顧店內,連個影兒也沒看到,轉頭問向三兄弟的老大。
朴尚勳有點心不在焉,被問了第二遍後才抬頭瞄了眼牆上的時鐘,回答得有氣無力:「啊?喔,大概要再慢個半小時吧。」隨即拉了椅子落座。
「看你今天怪怪的,怎麼?又被嫂子扣零用錢了?」具振峰跟著在他身旁坐下,隨口問。
眾人跟著訕笑,這也不是什麼新鮮事了,後溪大夥兒總喜歡無傷大雅地互虧幾句,不傷感情。
在哲走到吧檯對著在廚房忙著備料的靜希與愛蓮打聲招呼,自動端來靜希遞送的幾瓶燒酒與小菜。大家互相碰杯、呷了幾口冰涼,瞬間入喉的灼辣倒刺激了味蕾,紛紛拿起筷子夾兩口下酒菜先墊墊胃,有一搭沒一搭地閒嗑牙。
「你們家老三的喜事,幹嘛這樣哭喪著臉啦?」在哲抓起一小把淺碟上的花生米,邊嗑邊問。
朴尚勳哀怨的眼神掃了一眼在廚房幫忙的老婆,默不作聲地低頭嘆了一口氣,端起剛斟上的第二杯燒酒一口乾。
旁邊三人隨著他的視線望去,然後又回到正在以酒澆愁的朴家老大身上,這才驚覺可能不是扣扣零用錢這麼簡單。
具振峰正色問:「難不成嫂子又跟你鬧離婚?」不是啊,不是復婚才一年嗎?
「怎麼?難道又失業了?」尹權植補槍追問。應該也不是啊,前陣子還聽說忙不過來請了幾個清潔婦的。腦中突然靈光一閃,他連忙靠著桌沿、越過半個身子、壓低聲音問向朴尚勳:「難不成你外遇喔?」
朴尚勳連白了好幾眼,原想要反唇相譏,卻又欲言又止,只好又仰頭幹掉最後一口苦酒。
「呸呸呸。」在哲趕緊圓場。搶下他就要再斟上的酒杯:「飯前別喝那麼猛,傷胃。」起身離座去倒杯冰水給朴尚勳:「喏,醒醒腦。」
朴尚勳接過冰水,對著在哲扯了扯嘴皮子表示感謝,卻笑得比哭還難看。灌了一大口冰水後似乎才感覺洩了胸中那股悶氣,長長地吁了一聲。
旁座的具振峰右掌輕拍著朴尚勳的肩膀:「說啦,有什麼事說出來總比自己悶著慌好。」
「是啊,大夥兒參詳參詳,說不定就不算事了。」尹權植開口勸說。他先乾了杯中剩餘的燒酒,左手肘壓在桌沿,身子跟著往前左傾,打算洗耳恭聽。
在哲也點頭表示認同,拍落了手中的剝剩的花生膜,啜了一口燒酒後向尚勳抬手示意他開口。
朴尚勳微微動了嘴角,面帶遲疑地掃看了面前三雙好奇的眼睛,再偷偷瞟了一眼尚在廚房忙到不可開交的老婆。
「我前幾天聽到我老婆跟靜希在通電話……」他停頓了一下,確定身前聚籠過來的幾雙耳朵都在收音範圍,再小聲續道:「他們要開同學會!!」然後往後靠向椅背,等著眾人的驚愕反應。
剎時鴉雀無聲。正確來說,此時此刻三人頭上同時都有一隻烏鴉嘎嘎飛過。
短暫的沉默讓三人互相瞄了幾眼,確認彼此沒有漏聽重要訊息後紛紛向後靠回原位,對發言人嗤之以鼻。
「切——還以為有什麼驚天動地的新聞!」在哲率先發難。
「就是說啊,同學會就同學會,值得你這般唉聲嘆氣?」具振峰一臉不屑地翻個白眼。
「差一點就要浪費我一把辛酸淚。」尹權植惺惺作態地往眼睛掬了一把。
朴尚勳左顧右盼,發現沒人想理他,語氣有點急躁:「唉,不是啊,他們二十年沒開了啊。」他真的覺得大家抓不到重點。
「所以呢?」在哲語氣敷衍,乾脆轉頭與其他兩人碰杯喝酒閒聊。
「二十幾年前啊……呵,想當年我也是個年輕小夥子來著。」具振峰呷了一口燒酒,回憶的閘門一開,開始話起當年勇。
「想當年我跟我的初戀可是打得火熱啊……」那是難得會在老婆以外偶爾想起的女人,「是誰說初戀是心中的永遠的白月光的(註3)?」尹權植回憶的眼神有點迷茫。
「難不成你家那位已成了牆上的一抹蚊子血?」在哲笑著調侃,轉頭問尚勳:「你不懂吧?你們家那位不就是你的初戀?」嘖,幸運的男人還不知感恩。
「白月光是嗎?」朴尚勳表情為難地看了一眼在廚房的老婆,中年發福的身材怎麼也無法比喻成白月光啊,想當年她可也是她班上僅輸給靜希的女中豪傑啊。
他右手拈起了一顆花生,慢條斯理地把膜搓掉,裡頭米白色的花生米仁瞬間害羞見客,他嘴角總算有了笑意,打趣道:「你們是說這個吧?」然後將手中的花生米往喉裡一丟,臼齒咬得喀滋作響,順便再飲上一杯燒酒,頓時覺得通體舒暢,微瞇著雙眼,啊——滿足地喟嘆出聲。
眾夥兒被惹得發笑,忍不住朝他丟了幾顆花生米,笑鬧著:「待會兒誰跟嫂子打小報告去,瞧,白月光被說成了花生米。」
「為什麼不是飯黏子啦?」尹權植笑問,記得以前讀到的書上是這樣說。
「啊,這你們就有所不知了……」朴尚勳有點傲嬌,閉眼努嘴朝著三人搖了搖食指。
「哦?願聞其詳。」大家起鬨。
「飯黏子的言下之意不就是食之無味的糟糠之妻?」從夢幻走入了現實後又懷唸著心口上的那顆硃砂痣這種事不會發生在他身上。
「我老婆既不是白月光也不是硃砂痣,她只是我永遠的花生米。」
「怎麼說?」
「是我下酒最好的良伴,永遠無法取代。」他雖然愛做夢,這點卻意外實在,他早早就意識到他不能沒有花生米就像他無酒不歡,雖然那顆花生米偶爾會彈得他滿頭包。
「嘖,原來是個痴情種來著。」大家被他大言不慚的肉麻理論搞得一身雞皮疙瘩,不約而同打起冷顫。
「喏,都給你啦,你的花生米。」在哲嫌棄地把桌上那碟花生挪到尚勳面前。
「花生米不夠吃嗎?等等我再去拿些來。」愛蓮不知何時晃到了他們這桌身後幾步,以為他們需要多點花生米。
「不是啦,有人說嫂子是花——啊——」尹權植話還沒說完,桌下的腳猛被踢了一下,尷尬地住了嘴。
「哦?什麼花?」愛蓮納悶地微笑。
「呵,當然是白蓮花啊,人如其名嘛。」朴尚勳對著老婆笑得諂媚,暗自擋住桌下掃來的一腿。
愛蓮難得語帶嬌羞、嘴角噙著笑回應:「哎呦,在說什麼啦,都一把年紀了還什麼花。」

話雖如此,轉身離去時那突兀的輕巧的背影與愉悅的步伐,朴尚勳可都是看在眼裡,好歹也一起生活了幾十年,這點眼力架多少還是有的,雖然平日白目的事也沒少做過就是。
「不過話說回來,你心情不好到底關同學會什麼事啦?」
三人邊閒聊邊跟陸續進來的後溪鄰里打招呼,大家都是衝著尚勳家做東,為了分享喜悅而來。
「吼,都是被你們起鬨到我都忘了……」朴尚勳如夢初醒地說,又不由自主抬眼瞄了下正在廚房裡跟靜希聊天的老婆,續道:「我的花生米也許是別人家的白月光或硃砂痣啊。」
「啊,會不會你想太多?」尹權植直覺回答。
「欸,沒禮貌。」朴尚勳勉強忍住裂開的嘴角。
在哲拍了下身旁權植的胳膊,提醒著:「你都忘了當年弟妹倒追他多讓大家跌破眼鏡嗎?」
「對喔,那個呼風喚雨的傳說級人物說要嫁給你時,我還以為是個幌子。」具振峰差點把『沒魚,蝦也好』(退而求其次)這話脫口而出,因為憋笑而顯得表情怪異。
朴尚勳佯裝動怒,推了一下具振峰:「找死嗎?」「我當年也沒比我們家老二差到哪兒去,O.K.?」他可是一直相信老婆的眼光。
「那時啊,東勳那個悶葫蘆一定很納悶他同學為什麼三天兩頭往你家跑。」尹權植回憶著往事。
「還不是有人老是天花亂墜對她耍嘴皮子?」在哲朝著尚勳撇了撇嘴。
「亂講,那是待客之道啦。」朴尚勳笑罵。
誰讓東勳根本不太理同學,他是怕人家太尷尬晾在那兒,誰知道後來整個家都只聽到媽與老婆的笑聲。有時候他會這樣想——老婆根本不是因為愛他而是想嫁到他家。雖然他也能理解童年就失恃的她有多嚮往家的感覺。
「然後呢?」具振峰提醒著。這人怎麼老是跑題?

「然後?然後就嫁給我了啊。」朴尚勳理所當然地回答,覺得對方問得好笑。

「同學會!!」三人異口同聲,順手拈起碟子上的花生米丟向失智症患者。
「噢……」朴尚勳尷尬一笑,稍稍斂容後嘆:「我擔心嘛……我怕她被說嫁不好……看看我現在……」
「你有什麼不好?又不偷又不搶,睡得好吃得飽,除了貪杯、愛做白日夢外。」在哲說得一付義正詞嚴,眼裡卻藏不住笑意。

「真是感激不盡喔。」朴尚勳沒好氣地瞪了在哲一眼。
「拜託,都這把歲數了,誰會比成就啦?」尹權植說,邊隨意笑著對剛進門的熟識打招呼:「啊,來啦。」
「是啊,還能健健康康的安在著就是最大的成就了。」在哲不勝唏噓地有感而發,想到前陣子才聽說兩個同窗年前癌逝的事。
「說的也是。能話話當年勇,笑說彼此的糗事就已經是福氣了。」具振峰嘆。
「說的我們好像七老八十一樣,我的人生才要開始呢。」不認老的朴尚勳沒好氣地翻了白眼。

突然想到一件事,他從褲兜裡翻出4開大已經折得西巴爛的廣告傳單,把它平整的攤在桌上——『地中海假期,追風逐浪夏之旅』,豔陽下的碧海藍天點綴著點點白色風帆,讓他看得有點痴迷。
「什麼?你還沒放棄啊?」想到世足賽時的慘賠,在哲不禁揶揄。
「說到著,你們知道2020東京奧運有首屆電競吧?別的不說,那可是我們國家的強項啊。」因為夢想而愉悅起來的朴尚勳,眼中熠熠生輝。
「別再做夢了,趕快打電話催一下主人翁比較實在,你看人都快要坐滿了。」
「是啊,連東勳他們也都還沒到。」
「啊,是喔……」朴尚勳趕忙地拿起手機撥打給奇勳,才響了一兩聲就被掛掉,正要重打時,聽到大夥兒的騷動,轉頭發現奇勳剛好開門進來。
頓時歡聲雷動,祝賀的、勸酒的、探問的……各種與有榮焉的興奮此起彼落。朴奇勳一路拱手道謝而過,臉上有著一絲羞赧,身上卻散發著自信的光彩。
「呀,人一成功就是會發光啊。」在哲對著好不容易走到這桌的奇勳說道。
「在說什麼呢?也才開鏡而已,都說不要這麼張揚了。」就是拗不過宥拉跟母親的合謀,當然錢是二哥支助的。

朴奇勳脫下厚重的外套擱在椅背,笑著接過靜希姐遞給他的冰啤酒,正想要大喝一口以解整天下來的疲憊。
「等等啊——」在哲按奈住奇勳握著酒瓶的手,吆喝在場大夥兒一起高喊行酒令。
「—後溪後溪 —後溪後溪 —後溪後溪—大家—乾杯」
終於,在一番酒酣耳熱後,他一坐下就問大哥尚勳:「二哥呢?怎麼沒看到人?」他有點擔心早上搬家閃到腰的二哥。
「應該快到了吧?」
「我們至安也會一起來嗎?」
朴尚勳睨了一眼在哲,一付你在說廢話的表情,沒想到東勳正巧匆忙推門進來。
「怎麼?只有你一個?」朴尚勳往東勳身後瞧了又瞧,沒看到至安的身影。
朴東勳對大家笑了笑說:「今天搬家太累了,我讓她在家好好休息,她的心意我幫她帶到就好。」其實本來至安是堅持過來的,但他有點擔心她應付不了今天后溪鄰里的問候,畢竟現場可不只有至交幾個而已,她也擔心模糊了焦點。
「她送的花籃我擺在外面了。」朴東勳拍了拍奇勳的肩,知道他不會在意,挑了他對面的位置,左手掌微撐著左腰側緩緩坐下。
在廚房忙了一下午大展廚藝的靜希與愛蓮正逐桌分送著菜餚,裡面當然還包含三兄弟母親拿手醃漬的下酒好菜。
「媽呢?」朴東勳隨口問著大哥與奇勳,接過靜希遞的冰啤酒,看了一眼廚房。
靜希邊擺上菜餚邊搭話:「我怕她累著,下午就讓她老人家先回去休息了。我跟愛蓮還忙得過來。」
此時,剛好分送完菜餚的愛蓮拿著托盤晃了過來,右手過去攬著靜希的左手肘,笑著招呼:「不夠的話盡量講,冰箱裡還有些小菜。」除了逢年過節,難得準備地如此費工,她將托盤交給了轉往吧檯的靜希,忍不住捏了捏有點痠痛的臂膀。
「老婆,辛苦了。」朴尚勳眼明手快地收起桌上的廣告傳單,推了推奇勳,讓他讓出旁邊的位置,拉著愛蓮坐下,笑得一臉諂媚:「要不我幫妳捏捏?」作勢想舒緩老婆的疲累。
愛蓮輕拍掉老公靠過來的雙手,雙眼斜橫著他說:「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說,又做了什麼對不起我的事?」
「哪有?妳別冤枉好人。」朴尚勳委屈嚷嚷,順手拍掉權植他們故意丟過來鬧他的花生米。
「最好是。」愛蓮對著老公假笑一聲,突然想到一件事,問向對面的朴東勳:「對了,同學,接到邀請卡了吧?同學會去不去?」
正喝著啤酒的朴東勳,放下了酒杯,不置可否地聳聳肩,拿起筷子夾起小菜就口,含糊地說:「再看看。」他其實沒多大的興致,他最好的朋友不可能出席,至親好友也都在這裡,說不上參加有什麼意義。
「就是說啊,幹嘛一定要去?」朴尚勳對著二弟讚許地點點頭,正想要說服老婆打消念頭,不知哪傳來Kakao的通知聲,他訝異地看著老婆從圍裙前方的口袋拿出手機查看訊息。
「我怎麼不知道妳有下載這個?」這不是年輕人才玩的東西嗎?他靠過去想看是誰傳的。女兒嗎?
愛蓮把老公硬是擠過來的臉給推了回去,敷衍了一聲:「同學會的群組啦。」隨手回了訊息。
「我不信,那幹嘛怕我看?」他問,仍舊心有芥蒂。這時老婆手機又Kakao兩聲,他叫了一聲:「又!」就在老婆受不了他的嘮叨起身前,他瞄到發訊者的名字:『左心房』。
「左心房?我還右心室勒?」朴尚勳挑起眉,滿臉不屑。跟在逕自走向廚房的愛蓮身後連環發問:「是男是女?」「不是群組嗎?怎麼還有個別?」
「他又在演哪齣?」朴奇勳望著大哥背影的表情也是充滿不屑。
「花生米要出牆!阿哈哈哈哈……」在哲他們笑得差點岔氣,揩了揩滲出眼角的淚說:「別問了,你會怕。」
「哈哈哈哈……不說了,我們的大明星呢?怎麼還沒來?不親自來看看自己的傑作嗎?」在哲好不容易忍住笑,往門口那陣仗努了努嘴示意。
朴奇勳看了眼手腕上的錶,道:「她在趕戲,說晚點會趕過來露面。」明明跟她說:忙的話,不用特地趕來的。

她就是愛湊熱鬧,照她的辯解,她說她是熱愛著後溪大夥兒的溫暖氛圍。因為想到宥拉,平日老繃著一張臉的大導演難得出現溫柔的表情。
說時遲那時快,朴奇勳手機正好傳來宥拉的簡訊:『北鼻,我今天中午吃藥的時候看到了一則新聞。』
他愣了幾秒,趕緊回覆簡訊:『妳吃什麼藥?是不是哪個王八導演又故意找碴?』
傳完,手撫著胸口,暗自鬆了一口氣。還好還好,今天有聽到劇組工作人員在抱怨或炫耀自己的老公、男友看到簡訊後的反應,他本來還對這小測試嗤之以鼻的。
這時,門口傳來一陣騷動,崔宥拉旋風似地抵達,店內手機閃光燈閃個不停,她臉上堆著甜美的笑容邊走邊打招呼,也順便幫幾個熱情的年輕影迷簽名。
「呦,大明星就是不一樣啊。」在哲望著後方的盛況,對著飛奔撲上奇勳後背的宥拉嘖嘖讚歎。
朴奇勳拉下想黏在他背上的宥拉,讓她在他身旁坐下,關心的口吻問:「又喝酒啦?不是說晚點才到?」
崔宥拉不小心打了個酒嗝,掩著嘴憨笑:「人家迫不及待嘛。今天拍醉酒的戲碼,不小心多NG了幾次,呵,放心,我沒喝醉啦。」說完才終於記得轉頭向同桌的大夥兒招手。
「嗨,大家好久不見了。」自從新戲開拍後就少有時間過來聚聚,崔宥拉是真心喜歡後溪的大夥們。
「我們宥拉什麼時候長得這麼漂亮了呢?」(註4) 「哈,這台詞過時了啦,記得要與時俱進喔。」
「啊,我知道我知道。」朴尚勳雙手端來老婆新炒好的兩道菜,擺好菜,抽張紙巾抹了抹手上的油膩,歪著頭想了一下,念出記憶中的台詞。
『我該說什麼呢?該道歉?還是該告白?』(註5)
『跟你在一起的時光都很耀眼,因為天氣好、因為天氣不好、因為天氣剛剛好,每一天都很美好。』(註6)
「這麼美的台詞怎麼被你說得好歪膩。」具振峰抖了一身雞皮疙瘩。
「呀,果然是熱衷電視劇的中年男人啊。」在哲對朴尚勳比了個贊。
『不要擔心,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的!這輩子每天每天都會。』(註7)崔宥拉轉頭對著身旁的奇勳深情地說著,再給了他燦爛一笑,頓時讓朴奇勳有點心律不整。
「那就趕快答應我們奇勳的求婚啦,他都已經不知求了幾次了。」在哲帶頭鼓噪。
「就是說啊,等他改天飛黃騰達,妳要結,他未必都有時間。」尹權植也幫忙附和,對著奇勳投來的感激之眼比著O.K.
「他敢?」崔宥拉轉頭睨著奇勳,滿意地看到他搖搖頭後,突然想到剛剛奇勳回傳的簡訊,她笑盈盈地問:「你剛怎麼不是問我什麼新聞?」
「廢話,愛妳的人擔心妳的身體都來不及,還關心什麼鳥新聞?」朴奇勳回得正氣凜然,卻暗暗吁了一口氣,雖然他的回答是所有男人的正解,但這題目明明充滿陷阱,真是危險。

未免她懷疑,他趕忙補上一句:「現在呢?身體好些了嗎?」
「沒有大礙啦,我就知道你最愛我了。」本來想偎在他肩上的頭被技巧性躲開。
「別這樣,妳醉了。」朴奇勳雖然個性衝,臉皮卻相當薄,不習慣在眾人面前曬恩愛。
「就跟你說我沒喝醉,我去跟靜希姐和大嫂打聲招呼。」崔宥拉微醺的臉有著紅暈,站起來時踉蹌了一下,她輕拍著奇勳扶著她手腕的手,笑說沒事。
看著宥拉走遠,朴尚勳馬上移到奇勳身旁,冷不防地提問:「宥拉剛剛說的是什麼新聞?」會不會是什麼他不知道的影劇八卦?他肯定是上輩子貓科投胎的,總是受不了好奇心的驅使。
朴東勳笑望著大哥,搖了搖頭,不想理睬他的喳呼,拿出手機撥打給母親,想問問她有沒有累著。
鈴聲響了很久都沒有人接聽,他望了牆上的時鐘納悶,還不到9點,是睡下了嗎?隨後又撥了一通給至安,響了兩聲後接通,他才剛要開口就被打斷:『大叔,我在忙,等下回你。』耳邊直接傳來嘟嘟嘟……的聲音。
還在忙?明明讓她早早休息的,朴東勳微蹙著眉想著,待會兒要不要再繞過去看一下?
看著眾人圍在奇勳身旁窸窸窣窣不知在商量什麼,因為無聊,他翻看著手機,突然想到好久沒聯絡的謙德,傳了個簡訊問候。
『同學會,去嗎?』
『盂蘭盆會,來嗎?』(註8)
朴東勳沒有意外地看著好友的回訊,不覺莞爾。比起同學會,他可能還比較想上山訪友一趟。
這時,在朴東勳對座的朴尚勳聽完奇勳的講解,在眾人的起鬨下,正拿起手機依樣畫葫蘆。因為老花,他將手機螢幕挪得老遠,一字一字慢慢地打。
『老婆,我今天中午吃藥的時候看到了一則新聞。』
傳完簡訊,朴尚勳正襟危坐,眼神在手機螢幕與廚房方向來迴游移。他看到了正跟宥拉閒聊的愛蓮拿起手機低頭收簡訊後,就轉頭直盯著自己的手機螢幕,既期待又怕受傷害。身邊一夥人也饒富興味地等著答案揭曉。
大概過了一分鐘,手機螢幕還是沉默得一片死寂,朴尚勳覺得狐疑地翻看了一下,心想是不是自己剛剛不小心按到了關機鍵?咦?會亮啊。難不成沒傳成功?他不信邪,而且也丟不起這個臉,就在大家的殷殷期盼下,他又傳了一次!!
在廚房聊天的愛蓮,看到老公又傳了一次同樣的訊息,有點不耐煩地回傳了幾個字,然後再次收起手機。
朴尚勳比剛剛更緊張地盯著手機螢幕,不是他幼稚,這是男人的面子問題。他瞄了一圈身旁等著看笑話的大夥兒,哼,他絕對相信老婆不會對他的身體不聞不問。
手機螢幕亮起,他終於聽到天籟般的簡訊鈴聲,語氣帶著一絲興奮:「來了!來了!」
迫不及待地滑開簡訊一看,大驚失色,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環顧四周,看到大家忍俊不住,視線再次回到螢幕上——『什麼新聞?』💢還附加一個不耐煩的表情符號!!
他霍地起身,快步走向廚房,不理後面笑得前仆後繼的大夥兒,哭喪著臉對愛蓮嚷著:「老婆,妳是不是不愛我了?」途中還差點撞到正要回座的崔宥拉。
不理老公的叫嚷,她背對著他朝靜希眨了眨眼,彼此心照不宣剛剛宥拉跟她倆透露的測驗。她沒想到她的笨老公會如法炮製,說謊也要學會打草稿,他今早打從一睜眼就跟著她一起忙到午後,到底可以躲著她在哪裡吃藥?
剛好,愛蓮的手機又響起Kakao Kakao,她才剛要看是誰,從背後靠在她耳邊偷瞧的老公突然大叫了一聲:「 左心房?怎麼又是他?」
她捂著嗡嗡作響的耳朵,沒好氣地瞪了老公一眼,想踱到外面去透透氣,順便回訊息,理都不想理中年男人的無理取鬧。
「老婆,妳老實說,妳是不是右心室?」朴尚勳在她身後叫嚷著,跟了出去。
「大哥怎麼了?」坐回奇勳身旁的崔宥拉好奇問,順手就拿起奇勳喝了一半的啤酒咕嚕喝完,絲毫不知道她開頭的小測驗差點讓人家鬧起家庭革命。
「沒事。」朴奇勳幫她拭了嘴角的酒漬,笑得寵溺:「別再喝了,會醉。」卻拗不過她的央求,再倒一杯給她,語氣溫柔、態度堅決地說:「最後一杯了喔。」望了一眼裡面已經空了一大半的座位,催促著:「喝完這杯,我先送妳回家。」
「好啦。」崔宥拉不情不願地接過啤酒,一口氣一飲而盡,憨笑地接受大家的叫好。
「呵,謝謝大家捧場,來,我們再乾一杯,呵……」她明顯已呈醉態。
朴奇勳無言地搖搖頭,扶著她起身,幫她套上大衣,仔細地幫她扣上大衣的扣子,一顆又一顆,甚至不在意她朝著他打嗝的酒氣。
「嘖,看來朴家三兄弟都是痴情種來著。」在哲啜著燒酒感嘆,餘光瞄向顯然也心不在焉的東勳。
被妥當打點好的崔宥拉跟大家道別後,原已經被朴奇勳帶著邁了幾步,突然想到某事,又回頭找著目標,她搖了搖有點發暈的腦子,好不容易視線對焦在朴東勳臉上,帶著酒意說:「呵,對了,我前陣子在路上有看到了至安說……可是……呃……」

她打了個酒嗝,意識在恍惚邊緣遊走,晃了晃腦袋,接著說:「她好像…呵…跟個年輕男子……呃……拉拉扯扯……呵……在大馬路旁喔……他啊……嗚……喔他……」本來還想繼續說完的崔宥拉被朴奇勳捂了嘴而語意不清。
「別聽她在胡說八道,她喝醉了。」奇勳瞥到二哥一閃而逝的錯愕,急著解釋後,強制把宥拉架了出去。
「真的啦……那個大帥哥……拉著……」
崔宥拉隨意脫口而出的話讓朴東勳生出了在意,他的意識也隨著她逐漸消逝的嗓音而恍惚起來,似乎在一個無重力的空間中載沉載浮著。
我不在的空檔裡,難道有誰來過了嗎?
(未完待續......)
(始於2018/6/14......停更已久啊😅)
# 寫長篇真的是一件非常自虐的行為 @*%#&#


  • (註1) —《歲月靜好現世安穩》/白落梅
  • (註2) —《七里香》-祈禱詞/席慕蓉
  • (註3) — 改自《紅玫瑰與白玫瑰》/張愛玲
  • (註4) — 韓劇《秘密花園》
  • (註5) — 韓劇《太陽的後裔》
  • (註6) — 韓劇《孤單又燦爛的神—鬼怪》
  • (註7) — 韓劇《當你沉睡時》
  • (註8) — 指藉著供佛齋僧的功德,以解救餓鬼脫離苦趣,並且報答七世父母 恩德的佛事法會,於農曆 七月十五日舉行。
末冰
末冰
是否得用長長的一生來思索一個問題? 年輕時無力作答,年老時已力不從心。 人總是被自己剩餘的時間所追趕,看來答案只會藏在歲月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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