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日本文化系列||茶(4)-這杯喝下去的不是茶，而是「戰國武將的統一大夢」

上一篇我們提到，織田信長想到用茶具來取代土地，以作為獎賞屬下的方法，在我們現在這個年代可能有點難想像，以下我們可以透過兩個小故事，看看「茶具」究竟在當時這些武將們的心目中是有多麼的重要，而織田信長具體上又做了哪些事情，讓屬下們乖乖地聽話呢?

織田信長廣發命令(名物狩り)，要那些下面的小嘍嘍與商人們，把他們手上所有的知名品牌茶器，管他是國產的還是舶來品，全部二話不說都上繳公司(沒收，或以不合理的價格廉價買收)，並明定從今以後，不得私自擁有。據說，曾經有號稱「天下三茄子(放茶粉的小容器，因為外型長得像茄子，因而命名)」的名物，每一個都價值連城。以下面足利義滿將軍曾經愛用的舶來品茄子為例，這麼小小的一個只有六公分高的容器，以現在的物價換算之後，居然要價約8000萬円。而這樣的茄子，織田信長手上就有握有兩個，剩下的最後一個，則在九州另一個死都不繳出來的幫派老大手上。因此，後來當豐臣秀吉去九州幫老闆幹掉這個幫派老大之後，第一個想到的事情不是別的，居然就是馬上衝進去把那個茄子找出來。

另一個視茶具如命的人，則是織田信長的屬下「松永久秀」，上頭提到的昂貴茄子，就是這個傢伙獻給織田信長的。然而，他手上的另一個寶貝「平蜘蛛釜(泡茶時用來煮水的茶壺)」，卻怎麼也不肯交出來。對織田信長來說，越是拿不到的當然就是越想要，後來，松永久秀因為反叛而遭織田信長軍隊的痛打一頓。當時，在城外的織田信長軍隊向松永久秀喊話:「喂~松永!你手上不是有個『平蜘蛛釜(泡茶時用來煮水的茶壺)』嗎?只要你把它交出來，我們老闆就饒你一命!」。傳聞，眼看已經被圍城而毫無勝望的松永久秀，再不爽到炸點的情況之下，就拿起了那只他心愛的茶壺往地上一摔，回嗆說:「這只茶壺跟我項上人頭，織田信長一輩子也別想拿到!」，說罷便切腹自殺了。自此之後，這段親手碎茶壺的故事，被許多書籍記載下來，也有各種版本的小說改編，也曾出現在後世的繪畫中。有小說為了增加故事的戲劇張力，還出現過松永久秀手抱茶壺，然後吞火藥自爆而死。

擁有茶具、喝茶PARTY都需要申請

從上面的故事可知，到底當時的人是多麼熱衷於茶與茶具，那種就算為其失去生命也在所不惜的愛，大概是我們現代人難以想像的。自此之後，每當有屬下幫織田信長打贏了勝仗回來，他就會把所有蒐集來的茶具擺成一排，然後對屬下說:「你這次幹得不錯!這樣，你想要兩百萬?(手比左邊的錢)還是要挑一個茶具回去?(手比右邊一整排的名物)」。以當時的思考邏輯來說，這些名物可是比錢還更珍貴的寶物，拿回去之後不僅可以拿來跟別人炫耀，還能當作傳家之寶，還能抗通膨!拜託，當然是選茶具啊!

此外，織田信長也規定，原本到處都在舉辦的私人喝茶PARTY(茶會)，以後都得經過申請，要我點頭同意之後，大家才能辦!換句話說，如果今天我家可以廣發喝茶PARTY的邀請函，就表示我是一個被老闆看重的人，是一種特權與地位的象徵。

以上，織田信長很有意識地將茶與茶具，當作控制與贏得屬下忠誠的工具，運用「喝茶」這件事情，建立與屬下之間的信賴關係。這種思考模式，還真的是從來沒有人想到過的。至於，他從天下各地蒐集而來的名物們，到底哪個值多少錢?哪個比較美?究竟是誰說得算呢?正是當時被叫來身旁協助執行這一套政策的「茶頭」-千利休-說的算!千利休的工作除了幫織田信長辦喝茶PARTY之外，就是幫他評鑑這些古今中外的茶具們。

可惜的是，織田信長某次為了在京都舉辦喝茶PARTY，將他費盡心思所蒐集來的寶貝們全都帶上，為了可以在茶會上炫耀一番。因此，全心全意在準備PARTY的織田信長，大意地只帶了幾個隨從與一堆寶貝，茶會的前一晚，他們落腳在京都的本能寺裡。織田信長的親信之一「明智光秀」見機不可失，就在那一夜舉旗叛變，這就是我們常常聽到的「本能寺之變」。而這些織田信長的寶貝們，很多當然也在本能寺之變的熊熊烈火之中，隨著織田信長一起歸西了。

其實每每想到這裡，總覺得很感慨啊~原本應該是強調簡樸的「侘茶」，在千利休的提倡之下，「喝茶」這件事，後來還是變成了上流社會的另一種奢華、地位與特權象徵；而獨一無二的手作黑樂茶碗，從原本充滿「仛寂」的精神，到最後仍舊淪為被人拿來當作「比較」的工具，而且還越「侘」越「值錢」?甚至就連早已普及大眾、隨處都能輕易享受的喝茶PARTY，最後也還是回歸成一種「特權」的代表，我想，這大概就是那個年代的矛盾吧。而身在其中的千利休，為了生存，身為美學顧問的他，終究得為了重要客戶們(也就是地方角頭老大們)提供優質的服務，哪怕有些是他自己也不太喜歡、不太能接受的事。如何在理想與現實之間取得平衡，恐怕是他這一輩子無法逃避的課題。

織田信長死後，為了幫老大報仇的豐臣秀吉，理所當然地準備要跟過往的同事-明智光秀(就是在本能寺之變中謀反的屬下)大幹一場。開打前夕，豐臣秀吉當然是緊張到不行，因為他深知這場戰爭非常有可能是一戰定江山的關鍵戰役。就在此時，他聽說千利休家前面的朝顏(牽牛花)盛開，所以想說去找千利休喝一杯(當然是喝茶)順便賞花，以舒緩一下緊張的情緒。沒想到，等他實際到了千利休家的時候，在門外看到被人刻意摘下，散落一地的牽牛花。原本想來賞花的豐臣秀吉，看著這一地的花，除了滿頭霧水之外，當然也失望至極，但人既然都到了，還是裏頭走去。就在他踏進茶室的那一刻，他看見了一朵牽牛花被高掛在床之間裡。這裡提到的「床之間」，是茶室裡一進門就會看到的內凹的空間，通常會拿來放書法字畫的掛軸，或是當令的花卉植物。在亭主還沒出現之前，客人便可以由這個空間裡所展示的東西，來體會亭主想要傳達的意念或是今天茶會的主題。此時，從窗戶射進來的光線就將聚光燈一樣，剛好就打在這朵唯一被保存下來的牽牛花上，豐臣秀吉看著這朵牽牛花，感動不已，並深深地感受到千利休的用心，以及想要傳達給他的支持與鼓勵。

我知道，正常人如你我，故事聽到這裡，一定會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到底豐臣秀吉是在感動甚麼?原來，千利休想表達的是，在這個亂世之中，戰國的群雄彷彿就像朝顏(牽牛花)一樣，花開花落。剛剛在門外所看到的一地落花，其實代表的正是其他的武將們；而這朵被供在床之間裡閃閃發亮，唯一可以繼續綻放的牽牛花，將會是大人您(豐臣秀吉)啊。就這樣，正當豐臣秀吉仍在感動之際，千利休已將泡好的茶奉上，整個過程中，兩人之間雖然毫無對話，但就在茶室這個窄小又密閉的空間裏，豐臣秀吉手捧熱茶，心也跟著暖了起來。或許你會問，以上這些話，千利休幹嘛不直接用說的就得了?還要這麼搞剛的摘花又插花的?因為...這些話如果直接說出來就太俗氣、太矯情了，別忘了，我們現在是在聊「茶道」啊~茶道裡所謂的「おもてなし(款待之心)」，就是要讓你感覺很舒服於無形之間，這才是最高招啊~不得不說，千利休真的很會~~

就在豐臣秀吉成功幫老大報了仇，並理所當然地接下了老闆的位置(LEVEL UP)之後，以前在身旁的、原本跟他同階層的各部門主管們，全都在一夕之間變成了他的屬下。試想，昔日一起下班後在居酒屋一起幹譙老闆與客戶的同事們，如今全都變成了自己的屬下；再加上由於豐臣秀吉是平民出身的，常常會有一種覺得自己不如人的、隱隱約約的自卑感。於是，他除了仿照之前織田信長用「茶」來做向下管理之外，他更進一步地用「茶」來作為向上管理的交際應酬工具，並在他的好媽吉千利休幫忙之下，巧妙地運用「喝茶」這件事情，來提高自己的身分地位與優越感。至於實際上他是怎麼做的呢?我們就下一篇再來繼續分享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