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如長河的劇情,人物來來去去,確實可見幾位常客,時而為主,時而居副,或亦正亦邪,或亦邪亦正。刻畫越是細膩,主副正邪的比例也就越巧妙。
忘了哪本小說提過,歷史是在循環中前進。在我看來,這意味著情境週而復始,細節積累刪削,從而彰顯時光流洩。如此史觀,很能說明日本大河劇的趣味。漫如長河的劇情,人物來來去去,確實可見幾位常客,時而為主,時而居副,或亦正亦邪,或亦邪亦正。刻畫越是細膩,主副正邪的比例也就越巧妙。而在角色反覆現身的過程裡,觀眾對這些人的認識也點滴加深,更為全面。
日本戰國時代的霸主豐臣秀吉,便是大河劇中時常出現的要角。從小到大,我也算見識過不少版本。有大同,有小異。前者是歷史(或野史),後者是別出心裁。就同者而論,豐臣秀吉原名木下藤吉郎,出身寒微,憑藉機敏與巧舌,由替織田信長提鞋的小廝,逐步成了一方之霸,乃至於威臨天下的關白、太閤。有個廣為流傳的說法是,若杜鵑不啼,則織田信長下令殺之,豐臣秀吉設謀誘之,德川家康耐心候之。信長剛烈易怒,終究在一統江山前夕禍起肘腋,遭下屬背叛而自戕。遺下的霸主之位,只能由頭腦靈活、身段柔軟的秀吉來坐。而在秀吉死後開創兩百年江戶幕府政權的德川家康,則是另一段故事。
等貧賤的藤吉郎成了人上人的秀吉,形象多半轉為豪奢而附庸風雅。日本大河劇《真田丸》有個橋段便依此開展,讓來往海外的富商將菲律賓夜壺權充珍寶賣給秀吉。這一段確有所本,據說是將夜壺當成茶壺。但我不免疑惑,兩者大小懸殊,便溺之器真能拿來泡茶嗎?劇中讓秀吉聞了聞「寶壺」,笑瞇了眼盛讚「呂宋的氣味」,當更合乎事理,也更見巧思。
不過,我看了這段倒有別的想法。的確,附庸風雅並不高明,但起碼將「風雅」視為值得追求的價值。這類人固然難辨優劣真偽,至少願意信賴專家的眼界與知識。破壞這層關係,其實是腐蝕了「風雅」的根基。是以,誤買贗品的人也許可笑,濫用其人信賴取利的商賈倍加可惡。
現代展覽偶可聽聞將尋常物品充作藝術陳設的情事。這或可說是反思藝術的定義,挑戰觀眾對藝術品的認知,但何嘗不是破壞觀眾對藝術家的信任。到最後反而可能使觀眾對藝術的本質存疑,使藝術失去觀眾有形與無形的支持。
《真田丸》將富商行徑描寫成嘲諷權貴的義舉。姑且不論以詐術牟利和增進升斗小民福祉有何關係。我始終記得,相傳那個大膽的商人後來東窗事發,真逃到菲律賓聞「呂宋的氣味」了。
民國一百○五年十月二十日於嘉義鵲枝寫譯樓
初稿刊於《中華日報》副刊「鵲廬有光」專欄(2016.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