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孟璘和林祐嵐兩人的病養了一整個冬天。
林祐嵐身體不錯、又不是什麼大病,其實養了幾天就好了,但余氏仍沒有放過他的意思,他便也只能摸摸鼻子聽話。對病人來說冬日難度,兩人直接被余氏下令要關在房裡不准亂跑,只有在春節間的熱鬧之中被放出房來稍稍透氣。兩人吃了幾頓好的,又從馮衛明、馮保嘉等長輩們手上拿了慷慨厚實的紅包後,才勉強心滿意足地被送回房繼續溫養。
唯一令林祐嵐感到彆扭的是,他自病了之後,便再也沒能從馮孟璘的床上搬離。他倆每日同榻而眠,剛開始還能井水不犯河水,但久了之後林祐來才發現他睡著時習慣抱著東西,而且抱得很緊。林祐嵐其實不太懂馮孟璘在想什麼,不過他倆鬥智鬥勇了半天,他發現自己最終還是無法說服他讓他離開他的床後,便也就隨他去了,就連他的身體都沒花多少時間就習慣了。反正他一向很好睡,到哪裡都能入眠。
養病的時間令人懶散,林祐嵐覺得自己連骨頭都要被養酥了。
養病期間倒是有件令林祐嵐感到意外的事:他的弟弟近來不知是尋到了什麼方法,竟有辦法在將軍府的層層關卡守護之下,將信件直接遞到他手上。以往他若是想跟弟弟交流,都得先想辦法將信件親自送到師父的店裡去,再從師父那兒取弟弟的回信,但近期信件都會直接送到他原本使用的睡榻上,通常藏在枕下、只露出一個小角,早上醒來時很輕易就會發現,他想回信時也只需要放在同一處就好。這樣送件倒是方便,只是到底是如何做到的,頗令他好奇。
等到窗外樹枝上的新芽初冒時,不甘被困的馮孟璘就開始蠢蠢欲動,時不時就向有光、有風的窗外望,頗有想向外逃跑的樣子。要不是他閉門謝客的這段時間身體養得好,老大夫盯著他的身體狀況替他拆了不少紗布和包紮,林祐嵐想他大概也沒辦法有心思這樣亂動。但其實林祐嵐自己也不好意思笑他,畢竟他自己其實也很渴望離開這待了大半年的方寸之地。
馮孟璘的身體是真的快要痊癒了。
在某個春陽漫漫的午後,馮孟璘終於坐不住了。
他眼上的繃帶如今只剩一層用以遮光的,其實他繃帶後的眼睛早就能睜開,只是視線模糊得幾乎什麼都看不清,也還不太適合直接視物,但已能夠判斷明暗。大夫建議他可以繼續雙腿的復健,在戶外也可順便讓眼睛習慣陽光,一切只要適度即可。
於是,被大夫下了赦免令的馮孟璘便迫不及待地讓小干、小戈準備好輪椅和吃食,準備拉著林祐嵐往爺爺的庭院裡跑。帶著他復健了這麼多次,林祐嵐可從來沒見他這麼主動過,這多少令他感到好笑,不過馮孟璘願意主動復健的確是好事,他也就努力將笑意給硬吞了下去,笑著應好。
可正當一切就緒時,余氏突然派了身邊的嬤嬤來,三、兩句就把林祐嵐給叫走了,說是老大夫早上走得太急,有些事忘記仔細交代,只好派徒弟來說明,交代馮孟璘之後該如何照護。事關重大,馮孟璘也不好跟母親搶人,只好不高興地讓林祐嵐快去快回。
幸好老大夫的徒弟是個說話很俐落的,三兩句說完該說的,很快就讓林祐嵐自由。不過林祐嵐送走他之後倒也不急,畢竟離開馮孟璘的機會太過難得,他轉身就放慢了腳步,慢慢往老將軍的庭院踱去。
彎彎繞繞走了一段路,林祐嵐慢慢撫平自己剛剛得知某些消息時,既開心又悵惘的情緒,他希望自己不要表現得太過在意。此刻心緒未平,他恰好跨過最後一道門檻、踩上平整的石板地,圍著小湖而建的長廊看來有些冷清,兩側的矮雕花木欄沐浴在春陽下,看起來有種溫潤的美感。大約是初春的緣故,漫步路過的怪樹與花叢稀稀疏疏,枯乾的枝條上有些新鮮的嫩色,為尚顯空曠的院子添了點鬧意。
轉了好幾個彎,站在走廊轉彎處,再過去就是一整段又直又長的長廊,林祐嵐很輕易地就找到了馮孟璘等人。大概是馮孟璘的耳力太好,縱然隔著一小段走廊的距離,他還是能夠很準確地朝他轉頭,開口喊他,林祐嵐清脆地應了聲。不過他才剛往馮孟璘的方向踏出一步,就讓他給喊得收了腿,只見小戈動作俐落地抬了張小凳子朝他走來,穩穩地放到他面前。
這是要幹什麼?
「你就坐在那裡,不要動。」
「呃……好?」
神神秘秘的,林祐嵐不太懂馮孟璘想幹嘛,不過馮小將軍難得心情好,他便也願意配合。反正不管發生什麼,他一個看得見的總會強過一個裹著紗布的吧?
才剛調整好坐姿,林祐嵐便見馮孟璘俐雙手落地調轉了輪椅的方向,面對著他向前推了好一段距離,中間還差點走歪路、一度往走廊外滑去,幸好守在身邊的小干及時幫忙校正方向。
馮孟璘最終在長廊正中央停了下來,面對林祐嵐的方向。
「你不准動喔!」
他再次強調,林祐嵐笑著答應,然後就驚訝地看見他從輪椅上站了起來。本以為馮孟璘會站得顫顫巍巍,但其實他只是動作慢了點,實際上很穩。等雙腿好好地站直了,他便放開扶著輪椅扶手的手,邁開右腳往前踏出了一步,然後是左腳向前一步。
一步又一步。
馮孟璘沐浴著光朝他而來。
林祐嵐原本隨意的坐姿此時不自覺地端正了起來,因午後暖陽而慵懶的心緒也不自覺開始緊張。他一口氣也不敢出,深怕自己亂了馮孟璘的步伐。
隨著他們越來越靠近,馮孟璘嘴角的弧度也漸漸拉起。馮小將軍過往驕傲飛揚的模樣,彷彿再度出現在他因久病而消瘦的臉上,亮得晃人眼。
林祐嵐不知何時也站了起來。
再慢的步伐也終至終點,馮孟璘終於只離林祐嵐兩步之遙。
誰知馮孟璘剛要開口炫耀時,精神猛然放鬆的結果卻是意外使他的右腳絆住了左腳,勉強晃了兩下就控制不住地向前倒。林祐嵐在腦袋反應過來之前,便已下意識迎上去抱住了他。
「喂!沒事吧?」
「……沒事。」
「你這是走了多久?該不會到了之後就一直走個不停吧?不是我說,你也要有個限度,過猶不及知不知道?」
「你真囉嗦!我哪這麼虛!」
「這不是虛不虛的問題,是你這樣要是又被大夫說要休養要怎麼辦?再被關在房間裡十天半個月的,我倆要不乾脆一起去考科舉?」
「……你閉嘴行不行!」
大概是陽光太亮,照得林祐嵐的臉頰有些燒,他突然覺得自己的話有點太多,但只要懷中的人多待一秒,他就控制不住自己的嘴。
馮孟璘比林祐嵐高了一個頭,此時他攬住他以便穩住身體的姿勢,恰好使他呼的每一口氣皆噴在他的脖頸處。林祐嵐沒開口讓他自己站直,馮孟璘似乎也沒站直的打算,他們就這樣曬著暖陽、拌著嘴,直到馮孟璘的腿痠。
「再繞繞吧。風很舒服。」
林祐嵐沒有異議。他很自然地接過輪椅,把馮孟璘好好安置回輪椅上,推著他調轉方向,兩人都沒怎麼說話。春光漫漫,喀拉喀拉的輪椅聲響了一路。
大約再過一個月,馮孟璘的眼睛就能看見春天繁花漸次而綻的風景了。
◆◇◆
「殿下,馮將軍的身體已無大礙,剩下身上的武藝功夫就需要靠將軍自己了。至於雙眼,皮膚上恢復良好,也未破壞眼球,只是多少會留點疤。至於視力,只要將養日許,不日應可復明。」
「對於他的視力,李太醫可有良藥?」
「這需要先看一下狀況。還請將軍睜眼,在下好作判斷……」
李太醫是太醫院中較年輕的的一輩,林祐嵐從他的面容推算,看起來大約與馮父馮保嘉是同一輩人,歲數僅有平時常駐將軍府的老大夫的一半有餘,但在京中早有醫名。對於普通百姓來說,能親眼見到傳說中的「太醫」的機會可說是非常稀罕的,林祐嵐在母親重病那會兒,也曾從街談巷語中拼湊著想像太醫的模樣,幻想有天能請一位太醫為母親看病。
卻沒想到是在這種情況下得以親見。
或許是因為「太醫」對林祐嵐的吸引力太大,又或許是林祐嵐放心不下馮孟璘、視線時不時便往他身上飄,以至於房間裡那位對普通百姓來說更難得一見的「太子」,竟沒能吸引到林祐嵐太多的注意力。
也因此林祐嵐絲毫沒有發現太子對他始終保持著似有若無的關注。
「將軍,請試著睜眼,看看眼前……」
馮孟璘被繃帶給遮住大半張臉時,外人只能看見他鋒利濃密的劍眉、刀刻般的下巴以及豐厚飽滿的唇,整張稜角分明的臉龐被繃帶消弭掉了大半的特色。但如今繃帶卸下,縱然眼皮上尚消不去的疤痕令見者心驚,卻並不減其容貌之氣勢,甚至因傷而添了些許力量的美。
在那雙飽受蹂躪的雙眼中,會有怎麼樣的光彩?
李太醫指示的話都還沒說完,馮孟璘就猛然睜開了眼睛,大概是用力過猛,他的雙眼受不住地馬上又接著瞇起,連續輕眨了好幾下,才眼角泛淚地試著緩緩睜大。那雙眼睛因為沒什麼焦距而顯得無神,但仔細看可以發現他的瞳孔正反覆環繞跳動,很努力地在判斷眼前能見的事物,只是他始終輕皺著的眉頭透漏了他的不適與苦惱,以及他即使不適也不願意放棄嘗試「看」的渴望。
見馮孟璘分心嚴重,李太醫無奈地伸出手在他眼前用力揮了揮,才終於抓住他的注意力。
「很糊,可以看到有動作…還有,青色……嗎?」
「是,太醫服色為青。在下知道了,將軍請閉上眼。」
「等等,我還想……」
「請停止,現在還太勉強了。」
馮孟璘的雙眼被李太醫快、狠、準地捂住了。不過才睜開幾秒,對馮孟璘久傷未癒的雙眼來說就已是極限,他雖不甘心,但眼睛的刺痛令他無法動彈,只能任太醫魚肉。李太醫向旁邊招了招手,命助手遞來乾淨的軟布,替馮孟璘拭淨了淚水,再妥善地將繃帶給纏了回去,最後才端正地在桌前坐下,對照著先前老大夫寫下的藥方,細思了一小會兒,才在新的一張紙上落筆。
「馮將軍的狀況,外服、內用需雙管齊下……原本的藥沒什麼問題,不過我建議可以多加一味……」
李太醫獨自叨叨絮絮,偶爾停筆逼迫馮孟璘開口保證自己會遵守醫囑,聽見他答應了才繼續動筆。李太醫盡完應盡的職責後,就被太子親自客客氣氣地請了出去,幾乎在此同時,太子身邊的太監也不囉嗦,俐落地開始將房中的馮家下人們給請出去。林祐嵐見狀也想跟著站起,但被太子出手留下,一轉眼間,就連太子身邊都只餘太監一人。
房間裡一時安靜了下來。
此時林祐嵐才終於真正意識到「太子」來訪的意義重大,他從沒見過這種貴人來訪的陣仗,一旦意識到便突然覺得坐立難安,但又怕給馮孟璘丟面子,只好假裝鎮定地捧起茶杯,輕輕啜了一口。
果然,馮孟璘還是那個先沉不住氣的。
「殿下可以說了吧?今日大陣仗來此,所為何事?」
「嗯?國之棟樑臥病,孤只是前來關心……」
「殿下要說就說,不說就滾!」
「元隱,你脾氣還真的是從小到大一點都沒變。我還以為你有了房裡人,會比較收斂呢?」
「……雒昕!你!」
「哎,終於決定好好說話啦?」
馮孟璘並不知道太子在說話時,一度表情莫測地瞥了林祐嵐好幾眼,林祐嵐只能不明所以地崩住有禮貌的笑臉回望,而一旁馮孟璘的不耐煩則透出了繃帶,連裝都不想裝。這段針鋒相對的對話聽得一旁的林祐嵐坐立難安,馮孟璘的態度有禮、但話說得不客氣,太子面上始終帶笑、但給人一種話中有話的感覺,夾在此間的林祐嵐尷尬到不行,只能垂眸看向地板。
我一介布衣在此不但插不上話、甚至可以說是格格不入,到底太子留我在此做什麼?
「我可是親自來給你遞消息的,你好歹給我點好臉色吧?」
「什麼消息這麼重要,請得動堂堂一國太子?」
「父皇口中時常念叨你,說連新年宴請群臣時也不見你,他可關心你的病情了,才私下遣了李太醫、還帶了名丹妙藥來馮將軍府出診。」
「請太子替臣謝過皇上,日後臣必當親自入宮謝恩。所以你究竟為何要當李太醫的跟班?」
「你真是……罷了,我尋思你的家人大概不會告訴你,所以給你帶來關於宋左將軍嫡長孫女的消息。」
那廂太子還在和馮孟璘鬥嘴,這廂唯一留在房中的太監也沒閒著,他不知從何處抱出了一只頗有份量的箱子,安靜而鄭重地交到林祐嵐手上。馮孟璘的注意力顯然都被太子給吸走了,似乎完全沒注意到這邊的動靜,林祐嵐下意識看了他一眼,才沉默地起身接下。太監笑容和藹,擋了他試圖向太子致謝的禮節,還比著手勢讓他現場打開看看,最後才又飄忽地退回太子身後。
這是什麼?
「宋左將軍一個月前低調嫁孫女,嫁給去年新科探花郎作正妻。」
「……低嫁?一個月前?」
「低嫁還是小事,婆婆難伺候才是大事。」
「雒昕,你一個堂堂太子關注這些后宅小事,是不是不太妥當?」
「倒也不是我故意去查,是前幾日宋左將軍闖入翰林院打了探花郎一頓,還邊打邊罵,罵得整個翰林館都知道他孫女嫁過去、還婆媳不睦了。」
「……怎麼了?」
「那婆婆不知怎麼地知道了媳婦去年中秋在你馮府鬧出的事,氣得將恰好得風寒臥床的媳婦給拖出來到祖宗牌位前罰跪,這天氣春寒料峭、又只准她著一件褻衣,沒多久就倒了。」
「咦?中秋那件事兒我馮府明明馬上就封口了,怎麼會……?」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而且這就算了,聽說那媳婦腹中的孩子沒留住。」
「等等,不是才成親一個月……」
「一個月是好聽,尻的潮期不能拖,聽說是去年中秋後就先……」
此時林祐嵐腿上放著掂起來不算重、但充滿雜物的木盒。要是林祐嵐此時眼睛看不見,光聽對話內容來判斷,他可能半點也猜不出來,這是兩位對國家至關重要的人之間的對話。但縱然聽見了這些令人又震驚又好奇的消息,他仍不敢表現出驚訝,也不敢抬頭多看,只專注低頭開盒子,裝作認真研究裡面的東西。
若是仔細分辨,就能發現木盒中有小半是一些零碎的小配件,大半的空間則裝著顏色鮮豔的新衣,目測應該恰好是他的尺寸。新衣的布料上有難以仿製的西域紋樣,摸起來應是出自翰宜行的,林祐嵐怕誤認,還多摸了好幾下。
最終,林祐嵐最在最下層的衣服之下,摸出了一封字跡熟悉的信。
「吾兒親啟」。
這嚇得林祐嵐猛然抬頭,但太子此時並沒有看他,而是看著馮孟璘說笑。倒是太子身後的太監注意到他了,他伸出食指輕輕搖了搖,明示他此時不該多問。
「依李太醫所言,你再一個月應該就能上工了吧?」
「身體還要練,一個月太短。」
「最多再等你一個半月。契比牛還壯,尤其是練武的契,不要以為我不懂。」
「急什麼……」
「不是我急,是江南不能等。江南風雨欲來,父皇不放心……」
「找一個西北的將軍往江南去?皇上這是……」
接下來的對話事關朝政,林祐嵐不敢再妄聽,只得悄悄移開腿上的盒子、單獨開了信。等他讀完,順手將信件翻過面,才發現弟弟的字跡很委屈地只佔了背面的一小角,他用信件具象出了自己無法違逆父親、只好在小處耍任性的模樣。
林祐嵐忍不住輕聲笑了笑。
「林祐嵐你笑什麼?我告訴你,我就算要下江南,你也得跟著的……」
馮孟璘突然捕捉到了林祐嵐的笑聲,猛然才想起他還在場,便略有點不自在地叨唸了幾句,而原本與太子間直來直往的話語也稍稍變得保守。太子殿下此時也像是才突然意識到他還在似的,似笑非笑地捧起茶杯,時不時轉頭看向他、時不時轉回頭看馮孟璘碎碎念的模樣,表面上看起來心情很好。通透的林祐嵐一瞬間察覺到了太子的意思,便順勢抱著箱子站起,以察看午膳準備情況為由,自覺地從房內告退。
這次沒人阻攔,林祐嵐也沒回頭。
這麼一個方寸之地要多容下我,實在太勉強了。
也是該離開了。
◆◇◆
「林公子,這是您的衣服嗎?」
「啊,是我的沒錯,幫我放進衣櫃就好。」
「還好沒有認錯,顏色雖沒見過,但這尺寸很熟悉,我才沒退回去……」
「林祐嵐!人呢?」
「來了來了,你別急!」
林祐嵐對小戈無奈地笑笑,手臂上掛著一框小竹籃,轉身急急雙手一推跨出了房門、小跑下階梯,只見馮孟璘倚著根拐杖,正滿臉不耐煩地站在原地。
說來十分無情,自馮孟璘開始能久站後,便恨不得馬上銷毀那張陪伴了自己大半年的輪椅,彷彿不久前到哪都需要它的自己是假的。不過,馮孟璘也確實需要更高強度的復建,所以林祐嵐也沒再逼他,而是順著他的意、替他找了根長度適切的枴杖,讓他可以自由倚著走。
不過,因為林祐嵐總是寸步不離他,所以馮孟璘再後來便乾脆把林祐嵐當成人體拐杖,圈著他的肩膀到處跑,不但高度剛好,而且還會主動隨機應變,不知道比木頭拐杖還要好用多少。林祐嵐覺得他這人真的是太會對別人頤指氣使了,但抗議幾次無果後,他也就無可奈何地依了。
「拖拖拉拉的,你幹嘛呢?」
「沒,毛巾忘記拿了。」
「你是養病養到腦子不行嗎?最近怎麼老是忘東忘西的!」
「還不是為了給你擦汗?不然我為誰辛苦為誰忙?」
「……嘖!問題是你太習慣拖拖拉拉了!還不過來!」
見馮孟璘又要陷入鬧彆扭的迴圈,林祐嵐只敢竊笑,乖乖走近他。馮孟璘拉住他手臂的動作非常熟練,扣住他手掌的動作則顯得急切,但林祐嵐沒掙扎,就這樣任由自己微涼的手掌被一團火熱給困住。
能走穩之後,照馮孟璘的性子,他應該會吵著不想用拐杖才對,卻沒想到他只是換了個方式,改成十指緊扣、牢牢牽著林祐嵐的手,緩慢卻穩定地向前走。林祐嵐已經不記得馮孟璘確切是什麼時候開始習慣牽他的,只記得他第一次偷偷牽住自己時,連牽手的藉口都說得語無倫次、臉更是紅得連繃帶都遮不住,緊握住他的手甚至有點抖。林祐嵐本來是想笑他的,但他一開口才發現,他自己說出口的話也顛三倒四的,便放棄深究了。
他總覺得馮孟璘的病一下子就好了,他一下子就能站、能走,也一下子就學會拿他當人體拐杖了。好像他只要眨個眼,馮孟璘就要睜開眼睛了。
「快點,快幫我拿下來。」
「眼睛不痛了?昨天你不是還說……」
「早沒事了,你不要拖延時間,天都要黑了,快!」
李太醫只許馮孟璘在清晨或是傍晚時分嘗試拿下眼前的遮布,且特別交代只能在自然光下練習視物,才能減少雙眼的負擔。都已經到了這個階段了,林祐嵐也就不再捨近求遠,直接讓人清空了馮孟璘的庭院,用厚布遮住了院子裡較危險的尖角後,就任由他自由出臥房、外間與庭院,也讓他可以在院子裡自由移動。他本是想一點、一點放手,讓馮孟璘可以不用再倚賴他的,但每次跨出房門,馮孟璘卻還是會習慣性地喊上他。
他給的理由是:眼睛上的繃帶,總要林祐嵐親自拿下才不疼。
每次拿掉繃帶時,即使林祐嵐故意站得遠,他們之間也還是在一臂的距離內。林祐嵐一日又一日看著那雙琉璃般的眼睛越來越有神,也越來越能看出其中的渴望。有的時候,林祐嵐甚至會懷疑,馮孟璘會不會是故意裝作看不見?或是太子殿下那日偷偷提醒他自己怪怪的,讓他要快點記住自己的臉?但馮孟璘那藏不住話的性子,又讓他不得不打消多疑的念頭。
他的內心深處其實知道,他只是渴望早日看清楚自己的臉,但他也很清楚知道自己這張臉不該被他記住。
「我看見了。」
「嗯?」
「你今天穿的是綠色。」
布被拿下來的那瞬間,林祐嵐覺得自己的心臟被用力敲了一下。
夕陽下的眼珠子染上了一層柔亮的光彩,銳利如箭的瞳孔一睜眼就對準他的臉猛盯,但沒幾秒視線就散了。馮孟璘不滿地低下頭連續眨眼,說出自己今日看到了些什麼,接著忍不住嘟囔著抱怨眼睛太乾根本看不了多久。林祐嵐這才回過神,讓他趕緊閉眼休息一下,伸手替他按了按眼睛周邊的穴道,才准他繼續張開眼睛,左右在院子裡看一小會兒。
直到天都黑了,他們都用完晚飯、簡單洗漱完,林祐嵐還在想著馮孟璘那雙漂亮的眼睛。
老大夫幾日前來看診時,特地教林祐嵐一套按摩眼睛周圍穴道的手法,讓他每晚睡前可以給馮孟璘熱敷完後按一按,說是氣血活絡後再敷藥膏可以事半功倍。此時兩人洗漱完,林祐嵐在床邊坐好,交代小干、小戈把工具等放好後就能去休息,轉頭回來就正好看見馮孟璘理所當然地往後躺到他的大腿上。林祐嵐拿起一旁的熱毛巾敷在他的眼睛處,接著不浪費時間地輕輕壓住他的太陽穴,一邊俯視著躺在自己腿上一臉放鬆的馮孟璘,一邊緩緩地揉。
「你今天話怎麼這麼少。」
「……嗯?」
「平時的這個時候,你都會跟我講話的。」
「你不是很愛嫌我囉嗦嗎?安安靜靜的不是剛好?」
「……你有心事。」
林祐嵐拿開熱毛巾,用掌心阻止馮孟璘一衝動就想掀開的眼皮,翻手便將兩手的大拇指由他的眉頭處壓下,剩下四指放在頭顱兩側固定,無視馮孟璘瞬間微微的抽氣聲,由重而輕地沿著眉骨反覆按壓。他訝異於馮孟璘的敏感,但仔細想想他倆畢竟朝暮相處,要發現對方的情緒低落,也的確不是什麼難事。林祐嵐不置可否地試圖轉移話題,但馮孟璘明顯不願意放過他。
「你在不開心什麼?有人惹你了?」
「沒有。」
「那是我惹你了?」
「……也不是。」
「所以你不開心是因為我。」
此時林祐嵐的手已按至顴骨下方靠近眼尾的穴道,這個位置可以微微感受到馮孟璘說話時拉動的皮膚,彷彿連著一根細細的弦,將林祐嵐的心臟一下子懸到了高處。今天的馮孟璘特別難應付,林祐嵐心下煩躁,但手中的動作也只頓了一下,嘴上不再回應。
林祐嵐幾乎只花了以往一半的時間就結束了按摩,匆匆往馮孟璘的肩膀拍了拍,示意他移開。誰知道馮孟璘完全不願意配合,反手握住了林祐嵐的手腕不讓他逃避,甚至急匆匆睜開了眼睛。
昏黃燭光下的眼珠子,看起來像是西域來的金沙琉璃。
「林祐嵐,你靠我近一點。」
「元隱,不行,你的眼睛……」
「不想我繼續睜著你就快點!頭,低下來。」
林祐嵐只得乖乖聽話低頭,看著那雙漂亮、卻無聚焦的眼睛被自己的陰影遮住,遮去了眼中的亮點,卻不減其吸引力。
他大約在距離他半個拳頭左右處停下,他的呼吸拂在他的臉上,癢得彷彿有片羽毛在他的心臟上搔癢。他的右手撫上他的臉,很慢很慢地引他繼續向下,像是在等他答應,或者逃開。
他最終下定了決心。
那片落在心臟上的羽毛,輕輕落到了他的唇上。
「元隱……」
「你不要擔心。我快好起來了。」
「我……」
「我不是故意輕薄你,我……我的意思,你懂嗎?」
在懂與不懂之間,在依循與背離本心之間。
林祐嵐遲疑半晌,似是想說些什麼,但最終只選擇點了點頭。
馮孟璘這才滿意地閉上眼睛。
「你不想說,我就等你願意說,無論是今天的心事,還是其他的、你還不願意告訴我的什麼事……林祐嵐,你懂我意思嗎?」
燭火在微微的風中搖搖晃晃地閃爍,林祐嵐沒再說話,只靜靜地替馮孟璘的眼睛上完藥,再輕輕地纏上繃帶。幫馮孟璘壓好被角後,他便「呼」一聲吹熄蠟燭。
爬上床後,林祐嵐仰躺著呆呆望著床頂,也不知看了多久。他小心翼翼地轉頭,看向睡姿端正的馮孟璘,直到困意慢慢上頭,才順從睡意地側翻過身,閉上眼睛。
夢裡他仍滿心徬徨,但被熟悉的暖香包圍著,漸漸沉入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