禽滑異常安靜,想必對清單之事早知甚詳。果然平城玉鏡劍語出驚人,苦笑:「宴會清單經瞾夫人補綴過。」禽滑罕見地顯露無奈神情,語氣委屈:「我還劃掉幾樣。」我眼珠游移至天花板,緊接漫無目的飄往和室四周,腦海似產生雜亂跑馬燈,且幻影、且空覺,究竟浮塵數十寒暑,抑或曇花剎那綻蕊凋零⋯⋯最終⋯⋯最終啊,垂頭喪氣,呢喃自語:「我媽是嗎?」禽滑和平城玉鏡劍不約而同吞嚥唾沫。
一句挫敗頹喪至極的心聲──玄異圈內,無人敢逆鱗「瞾煊煊」──誰敢,我叫誰「爹」!我狂妄自大的墨薔燄親爹也不敢啊!是不是該把希望寄託在翟流身上?他敢嗎?
我無力搖搖手,放棄抵抗,問:「我媽為何來京都辦宴會?」平城玉鏡劍盡最大誠意地委婉表達:「聽先師陳述,瞾夫人昔日來京盛遊,甚喜愛敝地人文,故開宴廣邀四方,鬼一法眼乃座上賓⋯⋯。」我目光渙散,扯動嘴角,勉強吐話:「嗯,綁架呀。」平城玉鏡劍尷尬望向禽滑。
那個是我媽啊,還不了解她!一定是哪個餐廳吃飯時,無意間聽他人閒談起鬼一法眼,好奇心使然,把人綁架來觀賞!玄異圈諷刺我為「媽寶」,大半都她害的!
「邀請鬼一法眼必要嗎?」我實在不想和「被害者」見面。平城玉鏡劍眼神微發同情,說:「其神劍和劍術,能斬斷籠罩京都的邪氣。邪氣斷,幕後黑手無所遁形,陰陽寮三家便能施術反擊。」我不死心,做最後掙扎:「誒,我就納悶,你們和鬼一法眼大家老同鄉,怎麼請不來他。」平城玉鏡劍再度用軟綿花悶死人的說詞:「鬼一法眼隱世已久,倘非牛若再世,誰可面禮?」換個說法,只有鎌倉戰神源義經能依故情釣出他,或──他為了找瞾煊煊的兒子報仇算帳,自己出面。
果然,後頭這辦法簡單許多。
「意思就是鬼一法眼定將舊帳算我頭上吧。」我睨向平城玉鏡劍,他支吾其詞:「瞾夫人盛情款待,眾京子之幸。」
「我懂,我懂。」捨我其誰,鬼一法眼行蹤詭秘、隱世遁空,該「故人之子」出場!其實吧,不用清單這麼麻煩,只消上鞍馬貴船叫一叫:「瞾煊煊兒子在此,誰想算帳呀?」他爬都會爬出來。
同樣的宴會清單,究竟賠罪,抑或勾起被害者的殘酷回憶?
「該告辭了。」我同禽滑起身,平城玉鏡劍走近我,掏出一張粉色櫻紋紙,唸咒,倏忽,一隻長得像泰迪熊布偶的毛絨絨式神,手持一截櫻枝,動作萌緩地爬上我右肩頭安坐,還俏皮地盪著兩隻小短腿。我皺眉說道:「這又啥鬼?」平城玉鏡劍淺笑答道:「鉅子於日本活動期間,不需擔心語言問題。」我瞅著那頭悠哉小怪獸:「所以牠是即時翻譯機?」平城玉鏡劍再笑:「鉅子和牠的形象極為般配呢,抱歉失言了。牠不但能讓鉅子聽懂現代日文,連古語都能理解,畢竟京妖已活千百年,鉅子要照此單取物,免不了需要和他們『溝通』。」
「好用啊!這些紙給我多些,以後到哪國都好使,全聽得懂。」神物啊!平城玉鏡劍疑惑問道:「禽滑先生,鉅子可曾見過祝語師‧噤?」禽滑恍然大悟,持扇狂擊掌心:「多虧平城君提醒,倒忘了這號人物。」
媽的咧,你有什麼不忘。
經他兩人雜七夾八解釋,獨居燕島的祝語師噤,其術專門替玄異圈之人打通聽力和發聲,能與妖魔鬼怪等交談。燕島,位於太平洋中一孤島,舊名鸑纛島,盤踞萬種鳥類。京都事件落幕後,我就乘海麒集團的豪華遊輪,來趟「不防曬古銅色肌膚,海風香檳,太平洋燕島之旅」。
平城玉鏡劍提醒起十來件清單上,物件擁有者的怪癖,我不滿說:「平城君,既然你熟門熟路,你去幫我蒐集來呀。」平城玉鏡劍眼神狡黠,說:「望鉅子體諒,玉鏡劍身為公務員,行事當不比鉅子自由,何況事後還得上書公文和報告,實非玉鏡劍淺薄能力可及。」我皺眉說:「你這鍋甩得可真乾淨。」玉鏡劍笑道:「再說了,我的式神不比鉅子護神,單禽滑先生一人便萬夫莫敵,何況還有孟勝、媯盤、腹䵍三位先生護駕,他四人氣勢如虹、魄力萬鈞,傾巢整個平安京陰陽寮,尚不及一二。」我揮揮手,說:「得、得,別給墨薔家戴高帽,送我們拼死賣命,你這清單上想取一物已難辦,何況羅列那麼多。」
簡略形容,邀請人家來參加宴會,當然得備齊舒服座位、好吃好喝,外加有趣的表演。座敷童子在祂那軟墊子上坐了百年,墊子能不舒服嗎?沒一把天狗扇搧涼,風雅嗎?原先我打著禽滑羲扇的主意,豈料平城玉鏡劍卻說鬼一法眼用不慣摺扇──挑剔啊。
阿菊盤裝盛狐狸大神的黑壽司,搭配大江山酒吞童子的酒、千利休的茶,來上一段蘇妲己琵琶演奏下,靜和阿國的極致舞蹈,以及伊賀和甲賀忍者的技藝展示,最後執一局信長棋⋯⋯呵,德川家康再世也無如此享受!
平城玉鏡劍叫式神拿來一盒螺鈿漆盒糕點,眨眼,俏皮說道:「此物交予伊賀和甲賀的首領,他們便會派部下幫助鉅子完成清單。」
我打開盒蓋,矇了,不就一盒裝飾華麗的⋯⋯白飯糰?我還特意嗅聞,真是純粹米飯飯糰!鍛鍊歸元逆經後,五官敏銳度較先前更勝數十倍,護神們擔心我一時無法駕馭身體的變化,四人還親自調配藥丸供我服用,若飯糰裡有任何貓膩,肯定嗅得出,平城玉鏡劍知我疑慮,笑道:「確實是白米飯糰。」我點數,說:「你讓我用二十四顆白米飯糰,去請伊賀甲賀的忍者精英,同去打怪取寶?」平城玉鏡劍說:「鉅子可知『止餓丸』?」我點頭:「忍者執行任務時,可透過止餓丸數日不食,維持體力。相傳將米浸泡於特殊藥材裡數日,再炊熟搗成麻糬,加入植物汁液防腐,好像這樣製作的。」平城玉鏡劍回答:「雖然已不需再製作止餓丸,但對於『米』,忍者依舊情有獨鍾。御賜神田所種出的神米,僅供奉土御門皇神器的陰陽師食用。」
我「喔」的一聲,明白了,平城玉鏡劍話說含蓄,其實背後意義清楚,忍者的身份和職能好比明代東廠,雖握武力實權,終歸難登大雅之堂,矮儒生一截,受人歧視,難免自鄙。二十一世紀時代,全球皆揮舞著民主人權的旗幟,然而人人心中敞亮,階級不可能消失,特權仍無阻橫行──好比我「墨薔淳」三字,即是階級分層裡聳立起的尖塔,玄異圈各方獻上禮敬尊榮,無往不利。假使脫去鉅子的金殼,我僅是個連人生目標都迷惘的晃蕩青年。
「啊對了,平城君,還有疑惑需要你解答。」我忽然想起一件極為重要的事。平城玉鏡劍和禽滑同時警覺聆聽。我問道:「傳說安倍泰親除掉玉藻前,安倍家的先祖母不就狐狸?再說,玉藻前說不定和伏見稻荷那些狐狸神也有親戚關係,欸,安倍家的陰陽師做這樣決定,沒引發各方衝突嗎?而且⋯⋯。」我的一連串好奇問題,平城玉鏡劍僅笑而不答,揮手道別,禽滑則拽我往外拖:「平城君不用理我們家鉅子,告辭。走了走了,孟君、腹君和烏龜佬還在頭繞呢,你中午也有約,快走。」由式神引路,我和禽滑出了巨石霧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