踽踽獨行的蒼涼:刺客聶隱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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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涼是我的一個角度,因為我感覺人的存在本身就是非常的不容易,這是我對生命的一個看法。」─侯孝賢

很多人管那些「看不懂」的電影叫做「藝術電影」,如果侯孝賢的電影是藝術的,那麼應該是他如何在影像呈現上內化那些命題。他的前一部作品是接受奧塞美術館之邀拍攝的《紅氣球》,獨具匠心的以光影流動的運鏡手法捕捉人物當下的情緒狀態,巧妙卻又不著痕跡的將繪畫(印象派)與電影兩種不同的視覺藝術鎔鑄於一爐,充分顯示其不凡功力。相較之下,同樣受到奧塞美術館邀請拍攝的電影《夏日時光》,導演阿薩亞斯(Olivier Assayas)則以懷舊的收藏空間這樣的定位做為命題的切入點,兩者之間可以說是高下立判。那麼《刺客聶隱娘》呢?即使沒看過電影的人或多或少也都知道它取材自唐代的傳奇小說,有些人甚至說得出改編的電影版本與裴鉶原著之間的差異所在。但就我眼見所及的範圍,幾乎沒有人觸及「詮釋」命題的如何可能。事實上,侯孝賢採納的不只是故事原型,還包括傳奇小說看待世界的一種「眼光」。文學與電影揉雜交錯,洞燭幽微地照見背離社會身份之外「踽踽獨行」的身影。

傳奇文體在唐代中葉的突然興起,這件事本身就是一則「傳奇」。傳奇者,傳述奇事也。那些不可思議的奇聞軼事,不見於歷史紀錄,但不代表就是士人「憑空捏造」的故事,恰恰相反地,人們普遍相信那是「真實發生」的事情。六朝流行的志怪尚且屬於素樸簡單的「紀錄性」文體,有可能是在修史過程中一併收集到的資料,以致於被當作事實來另外記錄。相較之下,唐傳奇則明顯多了作者「文學性」的加工痕跡,這意味著有意識的書寫。竹田晃、金庸甚至大膽推測傳奇或許被當作科舉考試的「行卷」之用,也就是應試者預先向主試官呈上自己的詩文創作,以「推銷」文才,博取上榜的機會。不管如何,傳奇作為新興的科舉官僚之間流行的文學作品,確實具有突顯作者個性的作用,說的明白些,就是與眾不同的「獨特性」。

宇文所安(Stephen Owen)把中唐這種廣泛的文學傾向稱之為「刻意求異」的風格。在作品內容上,「刻意求異」表現為對於社會規範的疏離,比方說,孟郊的詩句:「徒言人最靈,白骨亂縱橫」,「徒言」二字帶有挑戰規範性權威的意味,顯然是針對《尚書》:「惟人萬物之靈」的質問。傳奇的故事架構則圍繞在人物的處境抉擇,探索另一種價值追求的可能。《霍小玉傳》裡,門第之後的少年才子李益結識了身分地位不相匹配的霍小玉,霍小玉本是宗室霍王之女,只因母親出身微賤婢女,以致於霍王死後,被迫離開王府,流落市井。李益與霍小玉儘管情投意合、互締盟約,看似成就一段才子佳人的美好良緣,其實背後牽涉到價值取捨的問題,在這裡,男女之情遠遠超越了社會身分的價值。也正因此,即使故事後來的發展是李益背棄了霍小玉,作者卻以公眾輿論的介入方式,訴諸一個依循「浪漫」法則作出評斷的世界。

戀愛是傳奇作品中最重要的主題,它代表不受身分限制的浪漫世界,另一種疏離社會價值的方式就是裴鉶《聶隱娘》的隱逸。在原著中,聶隱娘被尼姑送返歸來後,先是在魏博節度使的麾下任職,某次執行刺殺任務的過程中,由於懾服於陳許節度使劉悟的神算能力,反而投效於他。看似背棄舊主的「不忠」行為,實則隱含不受制於社會價值的訊息,作者故言:「蓋知魏帥之不及劉也」。唯有如此,你才不致於對聶隱娘之後的抉擇感到意外:就在劉悟提出歸順朝廷的想法後,聶隱娘表示「不願從焉」,遂遁隱山林而去。絕塵遠去的隱逸代表對於社會身分的毫不眷戀,它意味著追求一個凌駕於社會價值之上的浪漫世界,甚至可以說是最為極致的表現。

「一個人,沒有同類」,這是《刺客聶隱娘》的宣傳口號,如今早已成為大家琅琅上口的一句話,倒也恰如其分的點出電影主旨─踽踽獨行的「孤獨」。在電影中,「一個人,沒有同類」出現兩次,最早是嘉誠公主的自況之語,她降嫁魏博,被賦予近似和親的任務,當時的魏博是安史亂後呈現半獨立狀態的藩鎮之一。從皇帝賜與她暗示「決絕」的玉玦之後,她的人生就再也無法迴避這樣的宿命。嘉誠公主表明「決絕」之心的方式就是辭遣了所有陪嫁的宮女、奴婢,從今往後,「京師自京師,魏博自魏博」!

決絕意志換來的就是無止盡的孤獨。孤獨是什麼?它絕不僅僅只是「孑然一身」的現況描述,更多是出於一份「存在」的強烈感受。電影以「青鸞舞鏡」的意象來傳達這樣的心境,所謂「鸞見類則鳴」,鳴叫是青鸞何以為青鸞的「存在」表現,被圈養的青鸞之所以不願鳴叫,那是因為牠不知為誰而鳴,一旦失去了「同類」相聚的「社會」,鳴叫(存在)與否似乎再無意義可言。這同樣也是小說《里斯本夜車》說的道理:「孤獨是否最終只是一種存在的恐懼而已?因為我們實在想像不出它的對象?」由於「沒有同類」,以致於嘉誠公主的社會身分在這裡全然派不上用場,那莫名的「存在的恐懼」遂油然而生,她知道永遠失去了那個用來填補存在感的社會身分,「想像不出它的對象」,就只好活生生的感受「存在」這回事。這就好比於你會用職業來定位自己,職業成為你這個人之所以「存在」的價值(反過來說就是人為了職業而存在),相對地,失業的人往往會有憂鬱症傾向,很大原因即是出於「存在」的恐懼、焦慮。

嘉誠公主的孤獨,說明她無法想像疏離社會價值的可能。對她而言,社會價值毋寧即是整個世界,而她卻被那個世界永遠的遺棄。聶隱娘的處境又何嘗不是如此?她十歲那年就被嘉誠公主的道姑胞姊嘉信公主帶走,訓練成一名「如刺飛鳥般容易」的刺客,所謂的「刺客」是沒有任何社會身分的,只為使命而活。直到十三年後才被送返聶家,重新回歸她的社會身分,一夕之間,從隱娘再變為「窈娘」、「窈七」。只是長久的生疏隔絕,又豈是如此容易地一筆勾銷,特別是她其實背負了重要使命而來:刺殺魏博節度使同時也是她青梅竹馬的田季安。作為刺客的「隱娘」,她沒有絲毫違抗的理由,作為青梅竹馬的「窈娘」,叫她如何狠下心殺其所愛,擺盪在兩者之間的矛盾糾纏,使得她與這個世界變得若即若離。聶隱娘的壓抑、掙扎,父親全看在眼裡,只能反覆說著:「當初不該讓道姑公主帶你走的」,磨鏡少年則聽她由感而發的說起「青鸞舞鏡」的故事。這一次,「一個人,沒有同類」說的是她自己的心境。

如果說,孤獨是一種任由「存在」啃噬的滋味,那麼也許我們寧願活在「幻覺」的世界,而不願去面對它,然而恰恰唯有在「存在」中活著的人們,才是最「真實」的生命狀態,侯孝賢把它叫做「蒼涼」。那些存在的「滋味」就是他試圖以著名的長鏡頭「凝固」、「抓取」的對象:「人活著本來就不容易,這就是蒼涼的意義,活在那一刻是那麼的不容易,在那一刻是有時間、空間的,你是存在的,你是有能量的,在那兒對抗,我感覺這個東西才是活著的,才是過癮的。」《戀戀風塵》的結尾,帶著遭逢「兵變」的心事,剛退伍的阿遠回到了山村家鄉,在田裡聽著祖父抱怨今年番薯的收成不好,不是栽植前一滴雨都不來,就是栽種後遇到颱風把藤給吹斷,「照顧番薯比照顧高麗參還累」。看似平凡無奇的番薯,其實好像不是這麼容易,那麼人生呢?一切看來也顯得無足輕重了吧?只是不知怎麼的,就在爺孫倆閒話家常的那個午後,山城遠處的天空卻籠罩著灰濛濛的一片雲層,厚重的散不開似的…。

《刺客聶隱娘》的結尾並沒有停留在「蒼涼」的意境,最終,聶隱娘與磨鏡少年選擇遁隱遠去,回應了傳奇的世界觀。也許她從此不再感到孤獨,那不僅僅是有了磨鏡少年的相伴,更多是出於背離社會身分的一種曠達。在嘉誠公主悲鳴而絕的命運之外,他們走向山林深處,不歸於魏博,也不屬於中原,他們選擇不為社會身分而活。

如果說《刺客聶隱娘》的主題是「孤獨」,2009年美國學者烏登(James Udden)卻以《無人是孤島》來命名他的一部研究侯孝賢電影的專書。《刺客聶隱娘》也許不會是我最喜歡的一部侯孝賢電影,但真的,至少還有侯孝賢的電影撫慰著我們的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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