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臘神話有顧影自憐而死的水仙,唐傳奇有對鏡悲鳴舞躍至死的青鸞。《刺客聶隱娘》不僅洄游於殺與不殺,更是斬絕與不斬絕,那縫繡日月荏苒、搖掛信物的萬縷千絲。
世間風吹不歇,卷軸無盡。情意在瞥開的眼神,如鏢,繞了一圈割破光陰;俠義在回首復回首,影落窗櫺,收攏暗器,不言告別。
刺客聶隱娘
THE ASSASSIN (2015)
「罽賓國王得一鸞,三年不鳴。夫人曰:『嘗聞鸞見類則鳴,何不懸鏡照之?』王從其言,鸞見影,悲鳴,終宵奮舞而絕。」
音起,不見奏者;聲聞,不見說者;人現,而俱寂。《刺客聶隱娘》窈娘返家、夫人撫琴呢喃一段,玩轉音畫關係,喻時光之宮格交錯,圍拱起一道道孤深的命運。窈娘返家是為誅殺叛情的愛人,纖裊衣裳已不配其冷漠容顏;她的母親撫琴,慨嘆起一名遠嫁邊陲的長安公主,想著女人的悲劇:禁錮是美麗的,而追求自由等於尋死。
青鸞舞鏡的故事化用自南朝宋劉敬叔志怪筆記《異苑》,講述一種珍稀的靈魂,因為熟悉沉默,也因為觸底了真實而身亡。本片背景設定於唐帝國藩鎮割據時期的魏博軍區,乃萎弱的中原勢力難以掌控之處,而古琴的使用或許也象徵著片中人物的文化認同:相對起絲竹管絃之盛、打擊器樂之活潑喧鬧多從西域傳入,古琴之清啞與凝歛,是先秦時期便存在記載的君子禮樂,並於魏晉融入文人文化。女子藉彈奏古琴抒發心鬱,或也帶有「故國」的想像式戀舊,唯惜人地已非,為了與知音者重逢,她終究飛遁入鏡中的虛幻。
但獨行於世的隱娘,非得有如此的結局嗎?這部電影的極好,除卻目測之美,也有善終的心腸。聶隱娘最後信守許諾,陪伴兜售鏡子的少年,向著大海的方向遠行。她會看見的:陌生的人從磨亮的鏡子中認出自己的容貌,將感到喜悅,不再迷惘悲傷。電影片尾曲亦另造一重驚喜,我本以為是配樂師林強所作,細查才得知是 Bagad Men Ha Tan 樂團 ── 布列塔尼亞風笛(Binioù kozh)與嗩吶二重奏 ── 和塞內加爾傳統鼓(sabar)之樂手 Doudou N'diaye Rose 的合作演出。
這絕對是非常神奇的體驗:在一個中國歷史劇裡聽見中國慶典風情的音樂,卻是源自異域之間的東方主義偕唱。這首曲子在《刺客聶隱娘》攝製彼時已然發行多年,我不明白侯孝賢或林強是上哪掘到它的,總之,它的迷離、逍遙、開闊盈動,代表著更多的可能性。音樂不吐一字卻說服了你:隱娘遇見了水光瀲豔的未來。
然後我們跳了舞
AND THEN WE DANCED (2019)
這部作品無疑是當代最好的電影之一。喬治亞導演雷凡.阿金(Levan Akin)透過講述一名舞蹈學院少年的青春成長記事,對保守的東正教社會體制擊出懇切有力的批判。愛上同性舞伴的少年,在定義自我的路途上艱險而孤獨,因為他能展現出的一切內在的純粹真誠,必將牴觸了外部世界。
片段中的這隻舞是本片最後一場戲,以電影結構來說,亦是高潮收尾的絕技。喬治亞傳統舞蹈 sukhishvilebi 以「戰鬥芭蕾」聞名,旨在展現陽剛勇猛的戰鬥精神,主要動作為迴旋和跳躍,男舞者更需表現筆挺硬朗的姿態,搭配舞刀、突刺、跪地蹦跳等象徵抗擊敵人的動作。電影中的少年在練舞的時候,經常被老師糾正姿態過於柔美,氣勢不夠「端正」,但無論他怎麼苦練,比起刀劍,他的舞總是更像玫瑰和羽毛 ── 人們不明白的是,那種綻放、飄忽、脆弱然而高傲的美,需打磨更堅定的心志才能舞出。
少年經歷了令人心痛的熱戀,經歷質疑與失去,最終選擇在舞團考試這個代表生涯轉捩的時刻,為了自己而舞。披上紅色戰袍,剛硬的身姿使他跌跤,他決意永不放棄,拔地躍起,十字架懸於胸口似是束縛又似庇佑,他的身體開始自由流動,神情流瀉慾望、渴盼、夢想與憂傷。評審老師認定少年褻瀆了國家舞蹈藝術的傳統,憤而離席,不過幸好,伴奏的 doli 鼓與手風琴繼續陪著少年把舞跳完,以樂句表尊重,守候他的盡情。
doli 是高加索傳統打擊樂器之一,夾置於腿上臂下,以手掌或指尖拍擊單面,也可邊舞邊敲。可搭配相當多種樂器,像是喬治亞最有名的撥弦樂器 panduri(三弦曲項)和 chonguri(四弦直項),以及排笛 larchemi、風笛 gudastviri 等等。完整的傳統樂隊編制可以帶來豐富喧嘩的聲響效果,邀請村民同歡共飲、聞歌起舞。早期樂手與舞者的身分並不涇渭分明,顯示著喬治亞人自古以來熱愛音樂的性格;而至蘇聯時期,這些傳統歌舞文化始被體系化地悉心保存。
里斯本的故事
Lisbon Story (1994)
一名錄音師應工作邀約來到里斯本,卻遍尋不著導演好友的身影,百無聊賴之餘他攜帶麥克風走訪這座城市,錄下街頭聲景,無意間才撞見了揹著攝影機茫然遊走的電影導演:原來,他因為對影像的真實性失去信心,寧可放棄拍片。
《里斯本的故事》是德國導演文.溫德斯(Wim Wenders)在 1990年代「以電影反思電影」的類實驗劇情長片。本段落出現的聖母合唱團(Madredeus),在電影中其實並無推進情節的作用,只是幾首使得錄音師陶醉其中的巡演排練,然而,那渾然天籟與動人的旋律,令錄音師更加相信世間純粹美麗的聲音,幫助他說服陷入死結的電影導演,重新睜開雙眼找尋純粹美麗的影像。但更有意思的是幕後──溫德斯是率先收到聖母合唱團的原聲配樂 demo,而後才將音樂中傳遞的印象,化寫為這部描繪里斯本風情的劇本。因此,影像與音樂的敘事氛圍融合得十分圓熟,儘管是異鄉客眼中的里斯本,卻隱隱催生鄉愁。
聖母合唱團儘管以葡萄牙 fado 風格為人所知,卻並非典型的 fado,而是混合了現代民謠的清亮抒情。傳統 fado 起源於葡萄牙自大航海時期以來遠征遠航、殖民地文化互相交流之歷史背景,而多為哀嘆生死分離的酒館怨曲,歌者以滄桑惆悵的嗓音竭力吟詠,致那不歸的人,致貧苦日常,也致命運本質性的悲傷──葡萄牙語中難以翻譯的深情字眼「saudade」,指向思念、憶舊、失去感與落寞。聖母合唱團的作品乃 fado 新詮釋,歌詞上保留傳統敘事性質,但腔調上脫去了嘶啞與幽鳴,取而代之是主唱優美純淨的嗓音;配器除了傳統的古典吉他(guitarra,六組雙弦),也加入大提琴、手風琴等等 fado 在十九世紀進入里斯本都會化時期才較常合作的新式樂器,以及現代的鍵盤合成器。
所以,聖母合唱團是屬於當代的音樂,儘管它讓聽眾想起久遠以前,卻能喚起此刻心緒的共鳴。溫德斯拍《里斯本的故事》,或許也是希冀人們能如此相信電影:電影有它不合時宜的時刻,也有電影史疑似終結的時刻,但生命總是持續帶來感動,我們不必活在某個確鑿了終始二端的封閉區域,也許敞開了度量,就能見證事物是永恆無盡的變化。
駱駝駱駝不要哭
THE STORY OF THE WEEPING CAMEL (2003)
這部拍攝蒙古牧民生活的紀錄片是我小時候非常喜歡的電影。故事的主軸是一隻不願意喂奶的母駱駝,牠因為難產而受了很多苦,致使嚴重的產後憂鬱症。可憐的小駱駝一出生就不被母親呵護,只能喝牧民用羊角裝來的母奶,孤單地長大。
牧民為了幫助駱駝母子,採行了古老的「音樂療法」,請來樂師演奏馬頭琴給駱駝聽,一邊吟唱著溫柔的馴獸曲調。沒想到,母駱駝在哀戚樂聲的撫觸之下,竟流下了眼淚 ── 從今而後,牠願意哺育孩子,不再一腳踢開。這個段落令我印象極深:對駱駝拉琴絕非對牛彈琴,獸類也有著和人類那麼相似的複雜情感,有愛恨,有嘆息鼻酸亦有悽楚,細膩得糾糾纏纏,只有音樂能縫合無數微小的撕裂。
馬頭琴起源自中世紀北亞民族的馬尾胡琴,傳說是牧民為了懷念死去的小馬而製琴紀念,可見草原民族對馬的崇拜和敬愛。馬頭琴的造型與工法在幾個世紀之間不停流變,現今主要以琴端雕刻馬頭、馬尾毛或馬鬃製作弓弦為特色。馬頭琴的雙弦可同時奏出雙音使樂句富有層次,音質潤澤、綿長、低迴憂愁,猶如訣別的岔路上那割捨不了的念想。在當代流行音樂中也有人使用馬頭琴作為特殊配器,例如中國民謠歌手宋冬野的〈安和橋北〉,間奏一段馬頭琴無疑是全曲的華彩樂段,帶領聽者攀越飽滿的意象和情緒。
幻之光
Maboroshi (1995)
日本導演是枝裕和的首部電影《幻之光》,靜緩訴說一個女人在丈夫自殺以後,攜子改嫁漁村家庭的人生旅程。因為喜愛侯孝賢,是枝裕和找來曾幫侯導寫過電影配樂的台灣音樂家陳明章合作。《幻之光》的原聲帶,以極簡風格織譜鋼琴、吉他與二胡,傷感之中有禪意,閉目見遠山,出神則悠。據說陳明章是一邊聽著海浪的聲音,一邊寫下這些曲子的,因此音樂中總有粼粼波浪湧動,微弱如月光。
〈Missing You〉在電影接近片尾時響起,也是《幻之光》最重要的一幕:女子離家出走,跟隨著一列送葬隊伍來到海邊,凝視暮色中飄起白煙的野火。她的第二任丈夫追來,沉默地等她回頭。此時,她說:「我還是不懂,他為什麼要自殺。這個問題在我腦中縈繞不散。」出身漁夫的男人回道:「也許是大海在召喚他。一個人待在海上的時候,可以在海的遠方看見非常美麗的光。」
音樂為我們描繪了那樣的光 ── 低垂的恆星,夢境般的雲層顏色,輪廓交融。南胡的淒美幽怨,吉他的清寂雪意,那束光彷彿從遙遠的盡頭折返:它曾經抵達冷暗塵灰,如今幻變迷離,允諾我們思念與被思念,以那樣的姿態走完一生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