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公媽桌

未泯
未泯
2022/01/31閱讀時間約 13 分鐘
『阿成，你哥是幾點要回來?』
宛姨一邊在廚房忙進忙出，一邊看著牆上時鐘。
『媽，大哥不是說四點前會回來嗎?』
阿成一邊幫忙將牲禮搬上神桌，一邊嘴巴碎碎念。
都自己剛剛才打電話催人家，馬上又再問。
大哥阿德住台北，
一早開車就塞，又不是往年沒有過的事。
而且前幾年，自己跟人家鬧的不快，
大哥就少回家看媽了。
這一陣子也不知道怎樣，
小弟搬出去跟女友同居之後，
又開始念著大哥不愛回家，
自己打了電話要他無論如何過年過節都該要回來吃飯。
『唉呦，你是哪ㄟ就憨蠻！公媽桌是葷的，
觀音媽是甲菜的。素雞哪會放下頭。』
『看起來不是都一樣?』
『你歐，哪有同款？
你去柑仔店去買兩罐米酒跟高粱回來好呀，阮自己來擺。』
阿成看媽忙的不可開交，就快快溜上摩托車開小差去了。
宛姨丈夫死的早，自己把三個小孩拉拔大。
還好老家分家分的早，長輩都看母子可憐，
早早把這老祖厝分給他們母子四人，沒有親戚說話。
只有過年過節拜祖先，祖厝才會熱鬧起來，
不然平常各家都各掃門前雪，少有往來。
阿德畢業後就北上工作，原本好好聽話的孩子，
是不是住了大都市的關係，性格走樣了。
就在四年母子大吵一架，少了連絡，
但還是心頭分出去那塊肉，怎能說不掛念?
阿禮那最小的，前陣子說交了女朋友想搬出去。
原本三人住也嫌闊大的紅瓦簷平房，更顯清冷。
常常客廳沒開電視，就覺得房子沒了人氣。
自己就著節目八點檔等兒子下班熱菜。
去年，二嬸走了。
大姑當了祖母，小叔賣了地說要移民大陸做生意。
娘家的姐姐妹妹都嫁的好生的早，早早兒孫滿堂。
剩下來拜年踩春的親戚越來越少，
自己也快六十了，也想抱抱小孫。
狠下心，阿成阿禮都有女友了，也小不急催。
但阿德他是長孫長子，
按禮數來說，要給家裡一些交代。
弄了一個雞頭歪了，
她把牠擱了擱，還是不滿意。
正要下重手，後頭就有聲落。
『宛姨，我來幫忙了。』
一個清湯掛麵的女生，後面還跟著阿禮的女友小文。
這女孩淑惠，是小文的同事，
越南過來的，媽媽是越南人，爸爸是台商，也走的早。
後來還是回越南依親，大了念書才又回台，
年輕可愛有禮貌，就是媳婦的菜色。
有時候，會怨嘆阿禮不長眼，怎不挑淑惠挑小文。
『阿姨，這是家裡要我帶來的，給你吃。』
小文提了兩盒燕窩，就放在客廳椅子上。
但宛姨心細，知道阿禮肯定先交代了些什麼，
小文這女孩人是好，但就是散了些。
兩個女生有說有笑的進了她家的廚房，
莫大的房子突然多了人聲，她覺得真好。
*** *** *** ***
『你知道他又個子高，站在電腦桌前，彎腰下來吻我有多彆扭。』
『看不出你以前這麼清純。』
『然後我媽就開門拿換洗衣服進來，
一看到我們兩個大男人在房裡接吻，臉都變了。』
『好刺激喔！然後呢?』
『然後她就拿起掃把把我們兩個趕出家門，
我們嚇都嚇死了，也不敢回他家。』
『好慘唷，然後哩?你們就搞上了呀。』
『沒有，就兩個在旅館睡了一天，心情很複雜也沒有那個心思。』
『你怎麼以前都沒告訴我這些事？』
『都過去了，也沒有說的必要。』
『那你不怕你媽這次又拿掃把趕我們出去。』
『都過這麼久了，我說我會帶同事回家一起吃飯。』
『我還以為帶我回去拜見婆婆哩，你不知道我是台灣好媳婦嗎？
婆婆媽媽看到我都沒得嫌的。』
『是是是，你最好了！我媽一定愛死你了。』
阿德與男友小周開在高速公路上，說沒有隱憂是騙人的。
但過了這些日子，
是該把冷戰終止，畢竟一家人要悶到什麼時候。
他雖然不是正面衝擊的出櫃，
但那場面也夠嗆，老媽應該心裡有底了。
他握著方向盤，
聽著小周胡亂跟著汽車音響的歌合著。
身邊這男人多可愛，真希望老媽跟他爸媽一樣開通。
聽說小周高中就出櫃了，
他媽第一件事不是哭天喊地，
而是坐下來拍拍小周的肩。
『傻孩子，我還以為你永遠不會跟我說了呢？』
然後兩個人開著車在飄著雪的溫哥華夜晚，
找還在營業的中國菜餐廳慶祝了一番。
並陪著他隔天跟他爸再出櫃一次。
這故事給了他勇氣，
他醞釀了好一陣子，他終於有個可以交往終生的伴侶，
那為什麼不值得家人的祝福呢？
就算再被趕出家門一次，
被掃把打到趴地也無妨，
他會努力再爬回去一次又一次的。
直到老媽願意接受他與小周，
接受他是同志的身分。
多年前的那個夜晚，
他被心愛的那男人抱著卻是哭著入睡。
男人的胸膛沾滿了他的淚水，
也把他們那一份剛燃起的愛給澆熄了。
他不要再一次發生，這種遺憾。
他沒有告訴小周的是，那其實是他的初戀。
*** *** *** ***
『媽，我回來了。』
『怎麼這麼晚，二叔公才幫我們上完香，這是你同事喔，來來來裡面坐！』
『伯母你好，我是阿德的同事小周。』
『高速公路大塞車呢！我們中午吃飽就出發了。』
宛姨聽見我們這兩字，偷瞄了一眼阿德，又打量了一下小周。
『伯母好年輕喔，這是見面禮不成敬意。』
『唉悠，人來就好還這麼客氣，聽說你家人都在國外呀？』
『對呀，我爸媽都在加拿大顧我妹妹和外孫不回來過年了，她才剛生。』
『小周這麼帥，有沒有交女朋友呀？』
『媽，我先去洗臉洗手。小周外套放在裡面客廳。』
『伯母我．．．』
小周被阿德拉進客廳，宛姨心理又犯了嘀咕，但大過年的不好發作。
『阿成，你是走去高雄買酒喔。這麼晚才回來，去去去跟大哥一起燒香。』
『大哥回來了？』
『嗯，又變壯喔？工廠很操喔？你女朋友呢？』
『她在家吃飯，明天才過來。那個是．．．？你男朋友？』
『別亂說話，只是帶人家回來認識一下。』
其實他也怕，心裡又縮了一半，還是改天再說好了。
『阿成，打電話看你小弟還有多久才下班？』
『說曹操，曹操到。』
『大哥！』
『阿禮，好久沒看到你了．．．』
『好了呀，回來先去燒香。阿成，把那個桌子搬過去點！人才坐的下。』
『伯母我也來幫忙。』
『小周，不用了，你是人客坐著就好。』
『上桌吃飯。』
『淑惠小文，來幫阿姨端菜！』
『好。』
淑慧跟著宛姨鑽進廚房，
小文看著阿禮突然臉色一變，拉著他到角落嚼舌根。
『來來來，乾煎白鯧，年年有餘。』
宛姨家每年年夜飯的傳統，
就是上菜前要說句吉祥話。
以前都要想破頭，
不然長輩可是覺得自己的媳婦不靈光上不了桌。
自己又是大媳婦，
之前真是吃了苦頭，
沒有丈夫的寡婦更得要討人歡心以免晦氣。
剛守寡那幾年的年夜飯，
都是自己跟幾個剛嫁進來的小媳婦，
自己在廚房拼個小桌菜吃。
還自己打趣地說，
這也是公媽桌，熬久了就會成祖媽。
直到分家了，才能回到自己的大桌上吃年夜飯。
『來，髮菜魚羹湯，大家發財。』
『這是元寶蹄膀，甲了大發富貴。』
『長年菜雞湯，長長壽壽。』
『蓮子木耳湯，吃甜甜生厚生。』
聽到這句話，小文用手頂了一下阿禮
『你講啦，不然什麼時侯講？』
『晚一點大家吃飽再講啦？』
『都多久了，你是要我大肚子穿白紗喔？』
『小聲點，他們會聽到拉！』
宛姨摸摸自己的耳朵，把最後一盤湯圓放上。
『吃湯圓，一家隆團圓。』
『聽到啥？』
『兩個人偷偷摸摸在講啥？』
『媽．．．』
『怎樣？』
『來，你不是要吃帶皮的。』
看著阿德貼心的夾起一筷子豬腳，往小周碗裡堆，她的火就上來了。
『人家小周有手有腳，不會幫淑惠夾菜，幫小周幹麼？』
小周給了阿德一個白眼，要他把豬腳轉向。
阿德的手，停在小周的碗前，
淑惠看著氣氛尷尬趕緊陪笑。
『沒關係，阿姨我不喜歡吃豬腳。』
『淑惠，沒關係阿姨夾給你。』
像是賭氣般，宛姨夾了一大支雞腿往淑惠碗裡放。
『謝謝阿姨，我自己來就好。』
『對呀，阿德快幫淑惠夾菜。』
『媽其實．．．』
阿德放下碗，站了起來，一手抓著小周的手一臉嚴肅。
『好好一個年你是要來氣我的是不是？』
『你是想被我再轟出去一次對不？』
『媽．．．』
『不要叫我媽。』
宛姨一起身，丟下碗筷，跑進廚房就不出來了。
『阿成，去跟媽說，我們先走了。』
阿德想想還是慢慢來吧，自己還是太莽撞了。
『不要啦，大過年的。』
『對啦，阿德不然我自己先離開好了，讓你媽生氣不好。』
『不要你一個人走，帶你來，我也要陪你回去。』
『你們都別走，宛姨他只是氣頭上等等就消了啦。』
淑惠貼心地讓兩人坐下。
『我進廚房一下，你們先吃都別進來，讓我跟阿姨聊一下。』
*** *** *** *** ***
『阿姨．．．』
『淑惠，你怎麼不在外頭吃，這裡沒啥好幫忙的。』
宛姨一邊擦淚，一邊沖洗著鍋碗瓢盆。
『阿姨，我覺得你不要難過。』
『我沒有難過，乖。』
宛姨沒有轉過身，
但泣涕的身影讓她看來特別嬌小無助，
水流聲潺潺壓不過廚房裡的怨懟。
『孩子大了，都不聽話了。』
『阿姨．．．，阿德哥不是故意的。』
『好好一個年，就該全家人團聚，找個外人氣我！』
『阿姨，小周哥不是外人，是阿德哥的愛人。』
『阿姨你知道，我有個遠房的親戚，他從小就長的比較秀氣，聲音又細。』
『在我們那村裡常被欺負，因為個子小作不了粗活幫不了農忙，只能跟我們女生一起去撿罐子或是作家庭手工浣絲圈線。』
『他人細心又手巧，常常把多的線頭或棉套收起來，給我們年紀小的妹妹作小洋娃娃。』
『我們背地都喊他小姐姐，但他的心地真的很好。』
『我們一點也不知道，我們的童言童語他聽來其實有多傷心。』
『一次他跟家人起了爭執，就半夜逃家了。』
『最後在山頭那邊找到他的人。』
『他怎麼了?』
『他自殺了。』
『那一夜，他被爸爸吊起來打的半死，鄰居都聽到他喊小姐姐是陰陽怪氣的怪胎應該打死才對。』
『聽說運回來的身上腳上都還是鞭痕。』
『那年他才十四歲。』
『真可憐喔...。』
『如果家人都不能保護及諒解自己的家人，其他人也不會，阿姨，我知道你疼阿德，如果真的希望阿德過得幸福，請給他祝福。』
『可是，我總希望他像個正常人結婚生子，兩個男人在一起會過的長久嘛?』
外頭阿禮敲了幾下，有其他人聲喧嘩，看來是住在對街的誰過來拜年了。
『媽，二姑媽過來了，來打招呼，要不要出來一下。』
宛姨擦擦淚，挺起了身，大過年的，再怎樣也不能給人家看笑話。
*** *** *** *** ***
『二姐，甲飽沒?』
『家裡都開桌了，沒人陪我抬槓，就過來走個春。』
『要不要吃點湯圓，』
『這是阿禮的女朋友小文和她同事淑惠。』
『阿姨好。』
『乖。』
『阿德 ，怎沒看你帶女朋友回來，都老大不小了，讓你媽媽早點抱個孫。』
『是，阿姑工作太忙，就比較沒有時間交』
『你以前不是跟那個阿強很熟嗎？』
『聽說他去搞同性戀了。 』
『還聽說帶男人回家跟家人鬧翻了，真不知道他家造怎樣的孽喔。』
二姑媽不知是太通靈還是太會挑生水，哪壺不開提哪壺。
『人家的事我不清楚！』
阿德臉色大變，小周一看馬上轉圓場。
『大姐，你不說我還以為你是阿德的堂姐耶，保養這麼好，怕把你叫老了。』
『嘴這麼甜，這位小阿哥是?』
『我是阿德的同事小周，過年來他家白吃白喝。』
『你看阿德交的朋友多懂事呀，阿宛還好阿強沒把阿德帶壞了。』
『二姐，我家阿德很懂事的，不勞你費心。』
『要不要二姑媽幫你作個媒?』
『阿德很挑的，二姑媽就別麻煩了。』
阿成暗自吐吐舌頭，這老番癲真會挑時間上門。
『不用了，我...其實當年那個跟阿強...』
『我受不了了，你不講我講！』
小文突然站起來，大家吃了一驚。
『我懷孕了，孩子是他的！』
小文就把指頭指向小周！
『我的?！』
『不是你！是坐你隔壁那個。』
只看到小禮低著頭紅透了臉鑽進桌下。
『阿宛，恭喜喔！你作阿嬤了！』
『對啦，我還沒跟大家說啦。明早再跟大家報喜。』
宛姨看著這場面越發越亂，趕緊把客人往外送。
*** *** *** *** ***
『阿成，關門。』
『阿禮，你去公媽桌前跪著！』
『小文，這麼大的事怎不早跟阿姨說。』
『我怕媽你生氣呀。』
『知道我會生氣還搞這種事情出來。要瞞到何時，等到孩子會走路時再跟我說是不是？』
『你跟你祖先公媽還有你阿爸磕三個響頭再起來，幾歲的人還不穩重怎做人父母。』
宛姨安置小文坐下，先盯著阿德，探了口氣，又看向小周。
『小周，你來。』
『阿姨．．．』
『來跟公媽上個香 。』
『我不管啦， 反正我作阿嬤了。你們少年人要怎樣弄，是你們自己的代誌。 不過上了這束香，你同款是阮家ㄟ人，希望你要好好待阿德。』
『阿姨．．．。』
『嗯？勾叫阿姨？要改嘴．．．』
『那．．．乾媽？』
『你乖！好啦，快上香，喊乾媽就好。』
宛姨點了香塞進了小周的手裡，也一手握住她又多來的半子。
是命，這就是他們的命，
別人已經看他們不起，
他是她兒，她不疼他誰疼？
『那我要你叫大嫂還是姊夫？』
阿禮突然砲出一句無俚頭，惹了哄堂譁然。
阿德站在祠堂門口，
不知道為什麼，臉又熱了起來。
明明沒有喝很多，
為什麼那股燥熱從眼睛鼻頭胸口不斷湧出。
他看著小周插上了那一束香，
看著高掛的阿爸照片，
看著忙著拭淚的老媽。
煙霧渺然，
惹了他眼睛好刺好刺。
小周隨著老媽的動作一拜再拜，
小周他的臉上喜吱吱的，
想給在場的每個人一個美式擁抱。
阿成跟阿禮都尷尬的卡住，
女孩們反而落落大方，
一向保守的老媽卻愣笑的沒有避開。
他看著公媽桌，
牆上掛的觀音媽，
似笑非笑的注視著他們這一家人。
而這個夜，
瞬間暖了起來，真好。
『我終於回家了，阿爸。』
阿德他望著阿爸的黑白照，他說。
未泯 2012.0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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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泯，A型射手上升雙子月亮魔羯青文出版社類型男。 取這個筆名，意思是沒有消失。 大概希望自己不要消失某些東西在人生中。 專科肄， 但智識已足堪懂閱讀情書與帳單。 寫過一些詩、小說、劇本，做過DJ、 編輯、插畫，和幾個下流工作。 去過幾個異鄉，幹過一些傻事， 和愛過幾個錯的人。 目前，又變成單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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