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錫糖】我要在鏡頭前吻你（01）

　　盛夏午後，陽光毒辣得螫人。

　　若能成功擺脫擠滿上班族、學生或觀光客的街道，拐幾個彎到另一處相對靜而不僻的上坡路，就會見到一家粉色、棕色搭配的咖啡廳，帶著溫馨可愛的氣息座落於此。

　　這樣的店本該有文青、貴婦或少女，滿有閒情逸致地坐在店內用筆電、或跟姊妹淘喝下午茶，此刻卻由一群黑衣人取而代之──要不是他們扛著燈具、大型腳架、BOM桿，腰間掛著一串雜七雜八的工具……這些壯漢穿得全身黑還一個個繃著臉色，恐怕路人都要以為咖啡廳老闆欠高利貸。

　　──是的，這是《糖癮 (슈가 중독)》的首次拍攝現場。

　　閔玧其就坐在導演椅後方，他同樣穿著黑色素T、黑工作褲，黑色帽沿壓得低低的，一身黑的打扮讓他本就白皙的膚色更是白得發光，在這群壯漢之中格外惹眼。

　　他一邊聽導演和攝影導演討論今天要怎麼拍、一邊唰唰作筆記，不時翻看貼滿便條的劇本──光今天跳拍的三場，他就做了許多註記，大部份是這幾天跟導演組開會留下的。但這個導演出了名的喜歡臨機應變……因此他另外準備了一份未做註記的，以便現場改台詞改分鏡或改景的時候更利於閱讀。

　　他望著風格甜美雅致的咖啡廳裝潢發懵。

　　離真正開鏡還有段時間，為了效果，首先拍的這場燈光要花多點心思。閔玧其看著燈光組的人架梯子上去安燈拉線，一邊給自己做心理建設。

　　接下來幾個月時間，他都要跟那個鄭號錫一起工作了。

　　……那個鄭號錫耶。

　　媽的。

　　那是什麼他渴望成為的耀眼存在。

　　閔玧其呢，原本是想當演員的。

　　明明成績不錯，卻不顧家裡反對硬是選了演藝系。性格偏內向、表現慾不強、五官不出挑人也不高，又老癱著一張臉……周遭親友都不知道他幹嘛讀這科系。

　　演藝系有才華有外貌的人多得一大把，他在認清現實後休學、又放不下對戲劇的嚮往，再次不顧家人反對，跑去當錢少事多工時長、半年都不見得能回家幾次的攝影助理。

　　攝影助理、場記助理、場記……不知不覺他熟悉了這些繁瑣耗神的工作，儘管作息混亂、拍攝前後都是無盡的會議和拍戲準備，一天根本睡不到幾小時比演員還累、累得他一放空就打盹，卻漸漸喜歡上劇組的生活。

　　就算當不成演員，在幕後熬上一熬、再遇上肯給機會的導演和製片，代理副導、副導……成為導演指日可待。

　　……指日可待。

　　唉那個日都不知道要待到何時。

　　再說到鄭號錫，他是出了名的大牌演員之一。

　　並不是遲到、脾氣差之類的品行問題，就傳聞而言，閔玧其覺得他還滿認真的，演技又好，能讓觀眾完全忘記這是戲。

　　也許有部分要歸咎於嫉妒，嫉妒他太過幸運，年紀輕輕就能擁有這樣的光景。

　　但閔玧其認為，一個人的成功絕不會只有僥倖。

　　那些所謂的幸運，是和其他人一樣、甚至比其他人還要多倍，在暗地裡付出多少的努力，才能在命運選擇他的時候，顯得一蹴可幾。

　　機會是留給準備好的人。閔玧其始終如此深信。

　　這部戲是愛情喜劇，主軸是事業有成的男主幾次約會、相親，卻很巧地在不同地方頻頻遇見打工的小受……男主還以為是多胞胎還是撞鬼來著。對小受起了興趣的男主，開始期待再次相遇，卻沒想到下次碰面，是小受為了妹妹穿女裝頂替上台表演的樣子……

　　純愛的主架構、因誤會產生的搞笑互動，再加入一些反派導致的危機，應該是能獲得大眾青睞的劇本。

　　他從沒想過鄭號錫會接演耽美劇，也沒看過鄭號錫跟男人接吻。……廢話，怎麼可能看過。他想，耽美劇是當代最熱門的劇種之一，對於前東家才剛出過事的鄭號錫來說，除了挑戰自我，也許是個機會。當然，盼望透過跟鄭號錫合作翻紅的他們更是。

　　換做是他，會接耽美嗎？他不確定。

　　他覺得敬業的演員是不會挑對象的，頂多是『建議』；可要是真能選，好歹也要一張親得下去的臉，比方……比方說，比方說鄭號錫…………

　　閔玧其猛地哆嗦。

　　他舉起雙手手掌，啪地拍在臉上揉了揉，試圖把自己揉醒。

　　他重新聚焦在劇本上，想用那些密密麻麻的註解催促自己進入工作狀態。

　　──別想了閔玧其。鄭號錫屬於他的影迷、屬於他喜歡的人、屬於鄭號錫自己。能親鄭號錫的人，只有鄭號錫的交往對象、和螢幕情侶而已。

　　此時，片場響起明亮的招呼聲──不是鄭號錫。是另一個男主演提早來給每個人打招呼。

　　他越過閔玧其跟導演寒暄後，就轉身去關心攝影和燈光組的人。

　　──沒關係。場記沒人權。他的主要業務不過就是對畫面、寫場記表、保管最最重要的母帶，只是也許會不小心漏記某顆導演說好的完美鏡頭、註記成醜到爆的NG畫面而已……把場記當空氣，沒關係。閔玧其淡淡看著走遠的新人演員，那種作態他見多了。

　　……記得今天有幾顆懟著他臉的特寫，他決定板子要技巧性地打得用力些，震震他耳膜。

　　閔玧其盯著那新人，好像叫……白仰德？嗯，總之很奇怪的名字。之前鄭號錫被抹黑的時候，網上一度流出證據，白仰德他們家公司和鄭號錫前東家曾有過節，當初鄭號錫被抹黑一事就是他們策劃的。

　　事件最後歸咎於一個職員的個人行為。『因為心儀的女孩喜歡鄭號錫，產生嫉妒才犯下錯誤』的自白書，當時還在網上掀起譁然。

　　知道主演是這倆人後，閔玧其覺得鄭號錫真大肚量，同時替鄭號錫不值。

　　……不知道鄭號錫發現自己的合作對象竟是對頭家的藝人，是什麼心情？

　　鄭號錫沒想過會落得這般田地。

　　年紀輕輕就被星探找上，好看的臉和身材比例讓他剛成為平面模特就有還不錯的人氣。後來他想嘗試戲劇，經過一番瞎摸苦練、接了幾個龍套後，半路出家的他終於演活了一個固定配角，憑藉這樣自然生動的演技，演員生涯就此開啟。

　　之後，從讓人過目難忘的綠葉、國民男友到人間天使，作為一致好評的後起新秀、領了獎後，隨之而來的是各種捕風捉影、抹黑攻擊。

　　接了幾部具挑戰性的火熱週末劇和一部電影，鄭號錫作為演員的可塑性受到了肯定，人氣更是水漲船高。期間，針對他的流言蜚語從未少過，他卻彷彿不受影響，笑起來依舊能使人宛如置身雲端──可一旦狠起來，光直視那眼神，彷彿就能把人判入地獄。

　　漸漸地，他成了一線演員鄭號錫。實力和人氣擴增了他的話語權，身邊人的恭維、對角色和拍攝環境的堅持給他生了脾氣，某些大牌作派同時不脛而走……就這樣，鄭號錫成了他人眼中，實力與本性都令人敬畏退避的收視保證。

　　演藝事業如日中天、代言接到手軟的巔峰期才享受兩年多，經紀公司就爆出嚴重的財務糾紛差點倒閉。

　　把他這搖錢樹擱置在旁涼了一年不說，還找藉口拖延鄭號錫最後兩部戲應得的片酬，偷偷摸摸拿去補內部的錢坑，然後將合約轉賣到另一家公司去。

　　鄭號錫一狀告上法院，前東家名聲是跌了，賠償卻遙遙無期。

　　──熱度高有什麼用？到頭來藝人能拿多少錢，還不是被一張爛紙牽制。

　　嗤。他真該在那幾部爆紅之後就提出換約……就因為當年公司看中他自己都尚未發現的潛能、願意不遺餘力給予栽培，憑著感激、傻傻的維持酬勞後付的合約，才會變得這麼慘。

　　法院那邊程序在跑，工作還是得接。現在這個經紀人是他演藝生涯的第三個經紀人，從他演活綠葉時就一直跟到現在……甚至自己飯碗都不保了還主動找人幫他打理訴訟的事，所以鄭號錫才會甘願聽從新公司的安排，條件是不換經紀人。

　　……所以當金碩珍幫他接了耽美網劇，他費盡力氣忍下來了。

　　這部劇雖由知名網路行銷公司製播，不知為何雇了一個小破劇組，規模檔次都跟他前面幾部差太多了……鄭號錫靜靜地坐著給人梳化，聽金碩珍在一旁幫他挑衣碎唸。

　　「真是……對不起啊號錫，新的合作，是哥忘了給對方你的尺寸，還好把你的衣服帶來了……我看第一場這兩套應該合適，等等穿上給導演看哪套可以。」

　　鄭號錫沒說話。忘了？珍哥跟他幾年怎麼可能忘。這破劇就那幾個贊助，還都新品牌，不是他不要臉，沒幾個大作品的劇組和小贊助擺明想蹭他的人氣抬高身價……投資都不用成本的嗎？還有那個新東家，這不是瞧不起他被前對手賣過來、順便測試他的高度和實力，能有什麼解釋？

　　嘖。開工第一天就想走人。

　　他面無表情地翻看劇本，儘管再怎麼不樂意，敬業的他還是事先做了許多功課。

　　說實在，導演並非默默無名，編劇是耽美作家出身……之所以會覺得劇組破，不只是以上原因──哪來的破劇組，居然連開拍前的劇本圍讀都沒有，再聯繫就是通知開鏡日期？給的資訊也不足，他連要對戲的人有誰都還不知道，製片如此保密到家，何必？專業度完全不行。

　　用破劇組網劇規格搭上熱話題，好像在說『儘管環境差，題材都這麼好操作了，要真砸了是不是人氣下滑這點也該有份』……擺明想挫挫剛到手的（前）大牌演員銳氣。

　　鄭號錫覺得火燒心，他按按眉心壓抑地抒了口氣。

　　「……珍哥。」

　　他轉頭，嘴角是溫煦的微笑，眼神卻像要吃人。

　　「等等就要拍了，拍之前會先安排演員對戲感吧？沒先打個招呼是不是說不過去。」

　　還在跟造型師溝通的金碩珍聞言一頓，轉過身，尷尬地笑。

　　「……阿尼，號錫啊別這麼說嘛，其實也不能算陌生……」

　　鄭號錫挑了挑眉，看來金碩珍早就知道配合的演員名單……那麼，到底什麼理由，遲遲不給他知道？

　　在鄭號錫的笑容威脅（？）下，金碩珍遞出了手機──螢幕裡可見主演及配角群的演員資料，以及劇組人員清單──然後吞吞口水看向別處，表情盡顯事態即將不妙。

　　噹啦哴──

　　咖啡廳門口響起清脆的風鈴。鄭號錫抬腳甩掉黏在皮鞋後跟上的暑氣，大步流星朝導演走去。

　　一見到他，現場恭維的招呼聲起此彼落；鄭號錫友好地向每個人微笑致意，也沒落了傻愣著看他的閔玧其。

　　鄭號錫跟導演的寒暄比白仰德的還短，然後溫文爾雅地，投下一顆震撼彈。

　　──只要另一男主、他在戲裡要親的人，是NM公司底下任一藝人，鄭號錫就不拍這部戲。

　　現場譁然。

　　先不論製片同不同意，比起白仰德，這部戲、這個劇組的所有人，肯定需要鄭號錫。

　　可是臨時把人換掉，這種預算的劇組、又是耽美劇小受，誰會願意？要再試鏡選角也需要時間……就算成功找到了，不想延後上架、浪費成本，就得壓縮拍攝時程；時程一緊湊、劇的質感降低，本來預算就不高的劇肯定會變得更不好看。

　　一旁金碩珍還在苦勸鄭號錫，說馬上就要開始拍了別鬧，耽美劇這麼紅，沉寂一年的新挑戰又能對外展示冰釋前嫌的雅量，是多棒的機會！而且戲約都簽了……除非馬上找到人替換，否則要換角，不可能。

　　──金碩珍沒說出口的話是，這圈子眼紅他、想把他扯下的人很多，慘遭發掘自己的公司背叛踢走，不就說明了他沒那個價值？這下大家都想看他好戲，能有公司收留就不錯了……就算很多公司搶著收留，也多是給些爛劇本，以免打壓自家原本的藝人。就這情況還想像之前那樣接週末熱檔？從網劇開始炒話題，再看看能不能接個精緻的水木劇，或正式轉投大銀幕，都還比較實際。

　　金碩珍雖然沒說，鄭號錫自己也明白。……應該說，對業界現況有了解的人都心知肚明。

　　然後鄭號錫淡淡掃了圈現場，最後定在閔玧其身上。

　　他挑眉，邁了幾步拉起坐著的閔玧其，伸手摘掉他的帽子。

　　「──就他了。」

　　……？

　　────？！？？！？！！

　　閔玧其瘦弱的手腕還牽在鄭號錫手裡、人還沒反應過來，旁邊金碩珍就開始扯嗓子。

　　「鄭號錫人家是場記！！！你以為隨便找個人都能演啊也沒問他願不願意？？？還有你拉他下海那場記誰做？？呀你別嚇人家，你看他臉都嚇白了！」

　　「珍哥……你自己看看這脖子這手臂，人家本來就白好嗎？還有那個誰，你表弟，他不是想當導演、又剛從電影系畢業閒得很？我相信他的話做場記沒問題。」

　　金碩珍聽了之後立刻冷靜，歪頭喃喃對欸好像可以！另一邊白仰德還以為前輩的帥氣經紀人可以懸崖勒馬，這會簡直要吐血。

　　「還有你怎麼知道人家會不會演戲？這孩子，曾是演藝系的學生呢。」

　　鄭號錫轉頭，笑瞇瞇地搭上閔玧其的肩。

　　「──對不對呀，閔玧其xxi？」

　　閔玧其的腦袋轟地炸了。

　　──鄭號錫怎麼知道他的名字？

　　難道是工作證……不對他沒帶工作證。

　　而且，他又沒有出道作品，鄭號錫怎麼知道他會演戲？

　　「那間學校的演藝系，完全零基礎的人是不會上的。就算不是藝高出身，也得經過一番努力。」鄭號錫伸手理順閔玧其被強行摘帽而亂翹的髮絲。「雖然素顏看起來沒什麼精神，仔細看膚質不錯，化妝師會很喜歡的。」

　　接著鄭號錫雙手搭上閔玧其的肩，認真地看著閔玧其。

　　「……好了，現在告訴我，閔玧其xxi。」

　　「你想不想演戲？」

　　閔玧其微微抬頭，直視他的眼睛。

　　演戲。

　　何嘗不想。

　　他就是覺得沒機會，才放棄演戲。

　　……他承認，做幕後的兩年多裡，無時無刻都在參考別人的演技，暗自揣摩；每一場劇本他都會以場記、導演、攝影、演員、後製……不同切入點研究再三至滾瓜爛熟，這是他之所以趁隙盡情打盹、上工時還能跟上不同劇組的拍攝節奏、幾乎不出岔子的關鍵原因。

　　他只是以為，憑他的條件和個性，業界和市場絕不會給他機會，才把這份熱忱和努力當作導演夢的必要鋪墊。

　　不是的。

　　他想要站在光裡。

　　儘管他實際上並不喜歡面對人群，投入角色的當下，平常死氣沉沉的他，就此有了生命。

　　──想要活著。

　　想要被人喜歡，想要被人肯定。

　　……想要發光，而不只是甘居幕後的影子。

　　終於，他點點頭。

　　「……我想演戲。」

　　閔玧其的嘴張得不大，低沉的聲音從那微噘的小嘴溢出，濁得有些可愛。這樣咕噥般細不可聞的聲音，只有鄭號錫準確地捕捉入耳，接著笑得滿意。

　　──在閔玧其開口答應的一瞬，鄭號錫好像在對方的眼中發現了星星。

　　看見閔玧其點頭，在場的人一個個炸了。

　　男主角臨時撤換、小場記忽地被翻牌還順著貼上去說要演男主，這都什麼事哦。

　　到底憑什麼？？？

　　頓時蜚語四起。那個白仰德本來還在攝影大哥旁邊擦淚呢──這會卻瞪著閔玧其，像是要把對方的骨頭全拖出來餵狗。金碩珍擔心地看眼低著頭、不知道是不是後悔了的閔玧其，和露出滿意笑容的鄭號錫，接著換上和善、專業的笑，往導演的方向靠過去。

　　「……不好意思，這孩子能不能借我一下呢？」

　　鄭號錫溫柔的嗓音暫時平息了現場的聒噪。

　　「給我一小時。」

　　「我鄭號錫，絕對會給你們最完美的男男情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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