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的重量(自序) 我期盼可以意外地,透過乩童的口,聽到某個老朋友的聲音;那時候,或許那位乩童的體重會莫名其妙地增加了若干毫克也說不定。 那次經歷,讓我對乩童這個行業產生了一種很親切的感受。那是一種很古老而充滿失望的能量,它讓人們維繫了一分非常間接的友誼關係。我始終忘不了那個滿身酒氣,表情扭曲,端坐在矮桌上左搖右晃的身影。在眾目睽睽之下,他就像一台破舊的老收音機,不斷地發出滋滋響的雜訊,只偶然地在最理想的狀況下,勉強接收到幾句話,或是寫下一句費人猜疑的詩行...... >寂寞的遊戲 我想,人天生就喜歡躲藏,渴望消失,這是一點都不奇怪的事;何況,在我們來到這個世界之前,我們不就是躲得好好的,好到連我們自己都想不起來曾經藏身何處。 ...... 人一旦開始躲藏就很難停下來了,這點我始終深信不疑。我總是懷念著躲在一個寂寞的角落裡含著一顆糖的滋味,還有那一聲劃破寂靜,和同伴們爭先恐後地奔回起點的尖叫角落裡含著一顆糖的滋味,還有那一聲劃破寂靜,和同伴們爭先恐後地奔回起點的尖叫聲。 我曾經非常渴望再次體驗無聲的感覺,有一次,在學校教室裡考數學的時候,我意外地得到一次很好的機會。起先是天花板上吊扇的聲音不見了,然後是我們導師笨重的腳步聲跟著消失了,接下來,同學翻動考卷的沙沙聲也不見了......,我漸漸聽到了自己急促地呼吸聲,然後又傳來血液在血管摩擦的聲音,我屏息以待......考卷上的數字不見了,桌子開始向外擴大,然後,我昏倒了。 下課之後,很多同學擠到保健室來看我,把我團團圍住。 我感到很灰心,沒想到寂寞也是鬧哄哄的。 那次挨打特別令人高興的原因是:我第一次聽到「遊手好閒」這四個字,並且立刻就喜歡得不得了。我們導師雖只是脫口說出,對我卻是意義非凡。一整天,我像隻躲在桑葉間的蠶兒一樣偷偷咀嚼著這個詞句,一株新生的幼苗在我心底悄悄發芽,迎向陽光,伸出窗外......。我想,當時如果我真的可以立下一個志願的話,那便是成為一個遊手好閒的人。 狼狗和監牢真的很有緣,我們三個平常在防空洞裡玩「大富翁」遊戲的時候,狼狗就經常被關進「監牢」裡去,而孔兆年總是那個默默地蓋了好幾間別墅的大富翁。那時候,只覺得一堆假錢在那兒轉來轉去的很有意思,後來才漸漸了解為什麼玩大富翁要擲骰子;為什麼蓋了房子的地方會提高過路費;為什麼一路上常常會遇到「機會」和「命運」;還有,為什麼進監牢比蓋別墅容易得多........ 那年我十三歲,我最好的朋友是孔兆年和狼狗,一個幾乎不講話,一個用自己的方式講話;一個躲著全世界,一個則是全世界都躲著他。 脆弱的故事 一開始,幾個古代的小朋友在庭院裡玩捉迷藏,他們樂此不疲,不時地發出愉快的笑鬧聲。後來,輪到一個叫司馬光的小男孩當鬼,很有風度地背轉過去,用手臂遮住雙眼,然後倚在一根石柱上。 ...... 很快地,他一一發現了他的同伴們,並且把他們逮出來。當所有的人都重新聚集在一起,並且鼓譟著要再繼續遊戲時,司馬光卻堅持說還有一個同伴尚未出現,還沒被他找到。他的同伴面面相覷,不知所云。他們又重新清點了一次──一個也不少;可是司馬光不以為然,他一定要把那位失蹤的同伴找出來之後,才肯繼續玩捉迷藏遊戲。 ...... 這時,眾目睽睽之下,司馬光很勇敢地拾起地上的一塊大石頭,把它高高舉起,使勁地往水缸中心最脆弱的地方砸去......。水柱從破裂的缺口泉湧而出,潑灑到地上,才一瞬間,他們清楚地看見水缸裡的確是有一個人,他撐起雙手在水缸內旋繞了幾圈,然後順著水流被沖到濕答答的地面上,面朝下,身上沾滿了黃色的汙泥。 ...... 藏在水缸的小男孩狼狽地從地上站起來,當他把臉上的汙泥抹掉時,所有的笑聲都戛然而止。赤裸的小男孩面無表情地看著前方,露出一雙空洞的眼球, 他長得和司馬光一模一樣。 所有的人好像看見鬼魂一樣開始四下逃散,只剩下司馬光一個人怔在原地,不知該如何面對自己......。 此刻,阿姆斯壯心中浮現的,不是他家人的面孔,也不是訓練階段的生活,或是總統先生會餐時侃侃而談的模樣。他想起曾經在某個月圓的夜晚,從太空總署的天文望遠鏡後面,看見月球上的吳剛渺小地站在巨大的桂樹前,不停地揮動沉重的利斧,向桂樹砍去。桂樹隨砍隨合,吳剛面無表情,汗如雨下。想到自己正朝月球飛奔而去,阿姆斯壯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此時,阿姆斯壯的同胞們圍擠在電視機旁,面露堅定的神情,看著疾速奔馳的火箭,就像司馬光看著自己擲出的大石塊那樣,向月球──或者,向他們自己──用力砸去。 這張照片一直小心翼翼地躲在我的抽屜裡,經過這麼多年,照片上的我依舊笑得很自然,很誠懇,一點都沒有改變,就像一尊蠟像。那年我十四歲,我最好的朋友是孔兆年和狼狗,我最想念的人是何雅文。 我還記得他們躲起來之前的樣子。 >遇見舒伯特 在那年紀,飢腸轆轆的我可以一口氣吃掉五碗辣魷魚羹,一湯匙舀下去,熱呼呼的油花圍攏過來,油綠的九層塔葉子從碗底綻放開來,世界彷彿就是那樣永恆地自給自足;我一個人獨子吃著,吃了一碗又一碗,吃飽了,一點也不寂寞。那天,我就如以往那般挽起袖子吃著,第一碗剛吃了半口,變不經意地瞥見牆上白色壓克力價目表的一行楷體紅字:「廿年老店,獨家口味」,飢餓卻吃不下東西的感覺便從那時開始。 我站在宋老師的身旁,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中山北路的車流不疾不徐地平穩行進著,一輛公車靠站,遮去了我們的視野,然後公車再度前進,相同的景色又無聲地浮現眼前。我用很低的音量對自己說: 「舒伯特也有無言以對的時候吧。」 「來了。」宋老師全身的肌肉突然緊繃起來,上身也愈加向前傾。 「什麼?」 「貝多芬來了。」 我順著宋老師引頸的方向望過去,看見路的彼端有一列迎娶的車隊向我們駛來,由一輛白色的賓士轎車前導,車門把手上紮著花飾;其中一輛車裡有人點了連珠炮往路上扔,鞭炮的碎紙一路散落。 「不像話,出殯怎麼還放鞭炮?不像話。」 「啊?」 「看見沒有?」 「什麼?」 「舒伯特,看到了吧,被那些傢伙擠到後面去了。」 我順著宋老師的手指,只看到地下道的入口有一個小學生模樣的男孩走下階梯。 飢餓卻吃不下東西的感覺愈來愈使我難受。我打開背包,取出一片蘋果麵包,撕下一小角含在嘴裡;正當我準備闔上背包時,才發現方才慌亂收拾的錄音機仍在轉動著。麵包在我的口裡慢慢地溶化開來,就在我把第二塊麵包剝進嘴裡的時候,一百二十分鐘的空白帶正好捲完了,紅色錄音鍵「卡」地一聲彈起,在無人的休息室裡顯得出奇的大聲。 >父親的輪廓 背著母親,我偷偷到父親出事的現場去了幾次,每次都待上很長的時間;父親在我心中的無名英雄形象,變成了一個用白色漆線勾勒在柏油路面上的空白輪廓,肢體雖然扭曲,但是依然完整。南來北往的車輛不斷地從父親的輪廓上壓碾而過,每壓一回,關於父親的生前種種變更加清晰起來。父親依舊活在我的心中,依然繼續為我增添新的記憶,只是不再與我分擔新的悲傷。 蹲在父親的身旁時,我不只一次地想起那個在夜市口賣蒸餃的老人。有時,我甚至有一個衝動,想要把父親的死訊告訴他;我知道這一切都與他無干,我只是想看看他聽到我的述說之後,在一陣陣的白色蒸氣包圍下,依舊兩眼茫茫,彷彿世事原本並無可喜,亦無甚可悲的模樣。 父親的輪廓日益模糊、褪色,終至消失不見。舊的路面被刮掉了,重新鋪上一層新的碎石和柏油。那分曾經不只一次支持我活下去的力量將永遠埋藏,不為外人所知,包括父親在內。 >沒有窗戶的房間 孔雀魚說話的方式真是酷斃了: 「雨天更適合死亡,你覺得呢?」 「啊──」 我覺得呢?我覺得還有人這麼在乎我的感覺真是屌透了。可是,我覺得個屁啊?死亡就是他媽的死亡,就是他嗎的沒搞頭了的意思,誰管你適不適合?死我可見多了,不信你可以去做問卷調查,沒有人會覺得自己適合死亡的;死亡就跟對發票一樣,早晚會中獎的。不管你是他媽的吸血蝙蝠、九官鳥,還是甚麼死變態,早晚都會賓果的,獎品就是下地獄的入場券一張和孟婆湯一碗。 >密封罐子 他知道,在埋完罐子之後,妻必定曾經背著他挖出罐子,取出紙片來看。當妻發現他投入的是一張空白紙片時,就把她自己的那張給收走了。妻的紙片上,究竟寫了什麼呢? 他打開罐子,取出那張空白的紙片,然後重新扣上罐蓋,再把它埋回土底下。他笑了。遊戲結束了,或者說,才剛剛開始就結束了。他想起了那個不太遙遠的元宵節深夜,在回家的路上,妻仍舊焦急地提著火光微弱的燈籠,想要尋找那一群鄰家的小孩;當時,他走在妻的背後,看見她拖在身後的黑影在山路上孤單地顫抖著......。 現在回想起來,早在那個提燈的夜晚,妻便已經離他而去了。 >木魚 那時,他正為當天的衣著煩惱著;或者說,他很厭惡自己為了這種無聊的事情而煩惱,特別是去探視自己的兒子之前。為什麼要在自己的兒子面前裝模作樣呢?就算讓前妻覺得自己醜陋得像是受盡了折磨,又怎麼樣呢?不過是白天裡的幾個小時而已,到了晚上獨處的時候,他有把握讓自己平靜得像一具屍體。想像著一頂棺材蓋子從上方罩下來的樣子,他在鏡子裡露出一抹坦然的淺笑,轉過身去把地上的一堆衣服重新摺好再放回衣櫥裡去。 「沒什麼大不了的,一輩子很快就過完了。」 收拾衣服的時候,他不斷重複地在心裡訴說著。 列車平穩地從水泥梁柱上的鐵軌駛過,發出「空空、空空......空空、空空......」的 聲響;他感覺聲音正從他的胸口往上升,從他的頭頂上發出來,一種清楚而誠懇的,木質的水聲。 車行經過關渡平原的時候,他知道在遠處漆黑的夜空底下,有一道優美起伏的稜線,那靜穆而哀傷的山脊,總是令他想起母親。 「空空、空空......空空、空空......」的聲響自他的胸口發出,他閉上雙眼,頭部斜 靠在玻璃窗上,右手握著一串念珠,左手提著一袋魚。在他淺淺地睡著之前,並沒有發現塑膠袋裡的小魚,已經全部都翻了肚皮浮上水面來了。 《寂寞的遊戲》袁哲生,聯合文學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