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此刻尚無法預想那樣的未來,但或許下一刻就是人類科技發展的奇異點,一方面我們為自己不斷突破的成就而震撼,另方面又恐懼僭越上帝的創造力會帶來文明崩毀的惡果,矛盾的是不論哪一方都是一種必然,誰也無法阻止人類進步同時也將朝向末日更進一步。
各式文本創作當然不會錯過這樣難得同時滿足內在、外在衝突的題材。其中以複製人為主題的電影如:<銀翼殺手>、<AI 人工智能>、<機械公敵>、<別讓我走>、<人造意識>⋯等多不勝數,探索創造複製人的道德性、對複製人的敵對到和解、從心智與情感對比自然人的異同進而重新思考人的定義,但正由於沒有人是「先知」,前期探討複製人議題的作品難免一廂情願地樂觀或理想化,近期反將觀點回歸當下的「已知」,藉由顛覆人類向來認定自我的獨一無二、對「我們是誰」進行解構,更能在此刻帶來切身的衝擊。
在這個觀點下,<天鵝輓歌>的設定頗為了無新意,不論是「科技」vs「人性」的對立甚或是格局都比不上上述任何一部電影,然而這顯然的缺點反倒像是能令人愛上的盲點:本片不過是立基於科技的背景,談的卻完完全全是古往今來人類永恆的疑惑。
關於愛、關於存在的確信和虛無。
卡麥隆與波比因為一次美麗的誤會而相戀,卡麥隆如此説道:「遇到波比之前,我只是生存」;我們總認為,愛,使人生有了意義,這樣意義完全不同於「開機」,事實上不只是愛也包含了恨,能使單一的個人相互疊加變得更加豐富,因為共創的回憶證實自己存在過。一旦科技有能力複製千千萬萬個我,連同外貌、情感甚至記憶都完整拷貝,「我」這個詞義上絕對的單數將不復存在,那麼談論的這個「我」,又將會是誰?去談論「我」,又有什麼意義?
被克隆的傑克因為保有完整卡麥隆的記憶,原先並沒有自己「可能不是卡麥隆」的懷疑,直到外界告知他(他不需要知道的)真相而產生動搖。此時有個微小的細節:博士關掉了和卡麥隆的通訊後才對傑克說:「你就是你,不存在錯誤的答案」,否定以先來後到確立正統性的賦權體系,而從生命的本質點明人類長久以來受限某種根本的桎梏:這世界的道德論必然斷言傑克的出現是種錯誤,但若事實上錯誤與正確沒有區別,你的存在不存在錯誤的答案,怎麼去活、怎麼活著就該是完全的自由。卡麥隆之於傑克並不是形同宿命的枷鎖,後者不受限更不附屬於前者,而僅僅只是完全相同的「兩個人」,不難想像這對現今的世界將產生怎樣的搖晃,相應倫理關係中父母(源起)的強大的主控權、子女(誕生)的承繼義務以及心理上父母子女間複雜的愛恨糾葛,甚至是宗教性「我從何來」、「尋求上帝在我們生命中的計畫」,這句不經意的台詞打開了人類的盲區,居然必須透過思索與我們完全相同卻又不同生命體,才可能發現所有的理所當然,竟是如此的不自然。
劇情將克隆的機構設立在彷彿世界盡頭的美景中,幾個鏡頭刻意放大卡麥隆置身其中的矛盾。當他猶豫著博士阻止他將這項計畫告知波比:「你決定,這是你妻子所希望的,那就必須保密,要嘛你決定她不希望這樣,那你就告訴她你要死的真相,無論如何,是『你」在為她做決定。」猶如卡麥隆與波比共享巧克力展開這段情緣,那塊巧克力成了兩人日後情感的隱喻:自始至終都是「我」主觀的詮釋造就「共享」的幻覺,無以名狀的病痛加深了這層剝離感,只有自己在承受著生理的痛苦和心理的恐懼,如此深刻地讓卡麥隆感到空虛與孤單,就像是肉身背叛了靈魂、命運背叛了緣份。
卡麥隆從關係中剝離,聽見波比說「我想念我們」,他已體悟了不知情的波比所不了解的:在愛裡,從不是因為「我」或「你」而愛,我們愛上的是自己主觀定義彼此共享的那一切,當所有皆可複製,「我們」這個愛情中深具魔力的詞彙也將黯淡無光,它指的再也不是特定的誰,而是任何可以被召喚的記憶。<王牌冤家>是陳述愛與回憶的第一經典,<天鵝輓歌>卻從另一種角度思索兩者關係:人類是因為回憶而愛的物種;當成為卡麥隆的傑克準備和波比坦誠曾經的外遇,波比阻止了他:「我們現在和好就很棒了」,選擇性的共享、選擇性的記憶,才是一直一直得以愛下去的秘訣。
作家約翰‧葛林:「我們越是認真思考何謂『活著』,就會越難定義生命─《人類事評論》」複製人在討論的永遠不是複製人的議題,它的複雜性在於傷害了人類對自我的所知有限甚至狹隘,然而在那個時代到來之前,或許更該在無數的開放性中盡可能的謙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