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隊這個江湖,匯流了來自五湖四海三教九流的人,身為人事士,只憑個資無法了解同袍過去人生流域的全貌,但從暴力傷害、性侵未遂、非法持有槍械...等五花八門的前科,我得以窺見有些人過往的生命河道比我曲折且凶險。很幸運的,生命中有一段在軍綠色叢林生存的時光,與這群特別的過客一起擺渡過暗潮洶湧的江湖。
「你們知道刺青變胖會怎樣嗎?」
「報告!不知道!」剛到部的新兵立正站好嘶吼著。
「稍息,就是他媽的蠍子會變龍蝦、老虎變胖虎、玫瑰變高麗菜,你手上的鬼頭會他媽歪嘴變形像中風!你們想變這樣嗎?」
「不想!」這群菜逼八嘶吼的更大聲了。
「很好,那伏地挺身預備!」
連集合場上,排副又在虧新兵,明明聽很多次,但每次聽都還是笑到不行,真奇怪,我自認很會模仿,但那種氣口我總是學不來。
這一梯補了五六位身帶各種刺青的新兵,有龍虎、錦鯉、半胛、鬼頭,阿卍,看起來都殺氣爆棚,但說真的,軍旅生涯中相對好相處有義氣的,大部分是這群江湖款的兵仔。廖仔是這一批兵當中的異類,被標註精神障礙的他,乾乾淨淨沒有刺青,個性有點畏縮反應有點慢還有點口吃,憨憨乖乖的特別服從,每次當他和這群令人生畏的同梯在一起,就像是小白兔誤闖了豺狼虎豹的叢林。
在煞氣沸騰的部隊,我有點擔心他會被這群同梯或其他老兵欺負,我只猜對了一半,可能是身上都有同款的菜味吧,豺狼虎豹並不會欺負小白兔,常一起擔屎的關係,他們發展出在這座叢林共生存的交情;相反的,會欺負廖仔的都是叢林食物鏈高一等的志願役士官,而且是很殘忍的那種。
某天,我輪值04-06的安官,將近六點,我走到二樓要叫部隊起床,寢室外的磨石子地板上有兩滴紅色像是油漆的痕跡吸引了我的目光,我心想:「他馬的,是哪個刷油漆的公差這麼不小心?要是被督導又要禁假。」但它在晨曦中反射出異常飽滿的鮮豔色澤,忍不住彎下身用手摸了一下,疑?為什麼是濕的?用手指抹開後發現不妙,幹!好像是血,一滴滴的血延伸到走廊的盡頭,彷彿驚悚片情節,跟著血跡來到廁所一扇緊閉的門前。
「誰在裡面?出來!」我吼著。
沒有人回應,心想挫屎會不會出人命時,門後傳來細細的啜泣聲,把門拉開,是廖仔。他蹲在地上,手緊緊放在嘴邊,遮住半張滿是淚水的臉,更正確的說應該是嘴巴緊緊地咬著手不放,因為沿路那些血都是他咬出來的。
當天,廖仔沒有跟部隊出操,送醫院前只剩我們倆在連辦室,他似乎心裡有數地打破沉默問我:「班長,我會不會被提早退伍?」
「我不知道耶,可是提早退伍很好啊,我想退都沒得退。」
「我不想退伍,我想把兵...兵當完。」
「為什麼?」
「因為...因為我答應我姐姐會把兵當完,班長,拜託你不要讓我退...退伍好不好?」廖仔講著講著流下淚來,滴在剛包紮好的白紗布上。
輕微心智障礙的關係,廖仔從小做什麼事都是最後一名,工作常常做幾天就被辭頭路,家裡的人都不覺得他能服完兵役,只有姐姐鼓勵他只要忍耐努力,一定可以把兵當完,等拿到退伍令,姐姐要拿去裱框掛起來,這是廖仔活了十八年唯一可以光榮一次的機會,難怪連上需要公差時他都搶第一,答數唱歌也最大聲,像個傻兵。
這個畸形的環境並沒有讓他好過,在某個害怕不能繼續當兵而夜不能寐的夜裡,廖仔不斷地咬手想排解內心的驚惶,然後就是我早上看到的那樣。
我告訴廖仔我不敢保證,但我會盡力,講這些話時我很心虛,因為連長稍早已經把我找去,要我用最快的方式幫廖仔辦停役,不要再給連上添麻煩。
當晚,兵器保養完有一段放風時間,豺狼虎豹中的鬼頭跑來連辦室找我。
「誒,班仔有閒否?有代誌參詳,可以來樓下嗎?」
「靠邀,我代誌做袂完啦,有代誌佇遮講,我在蓋你們的假單耶,你們不想放假喔?」我從成堆的公文冒出頭來眼神死地說。
鬼頭帶著我走到暗暗的營社邊,那場面像是黑幫電影的情節,黑暗中閃爍著菸頭忽明忽暗的火光,走近依稀可見陰森森的刺青和一雙雙野獸般的眼睛,這種場面說要參詳事情,八成沒什麼好事。
「班仔、班長...」豺狼虎豹們和我打招呼的聲音此起彼落。
「幹,是啥代誌啦,這麼神秘?」我揮手散去二手菸。
「歹勢啦,阿就廖仔的代誌想跟你參詳一下。」阿卍用力吸了一口菸,火光微微照亮了他手腕上的卍字刺青。
豺狼虎豹向我拜託不要將他們的小白兔好朋友辦停役,因爲他們都知道,那張退伍令是廖仔的小小心願。但這件事已經驚動了叢林的統治者,他要驅逐一隻小白兔,豈是我一個下士可以挽回的?大家一時無語,菸霧覆蓋了這靜默的一刻。
廖仔離營那天,是姊姊來接他,姊姊看起來很客氣,一直說謝謝我們照顧弟弟,給我們添麻煩了之類的話,直到我送他們至營區大門,廖仔都低著頭沒說話,走出這座將他永遠放逐的迷彩叢林之前,我叫住他,遞給他一個信封。
「給你的。」
「這是什麼?」廖仔低著頭接過。
「你的退伍令。」
廖仔慢慢抽出退伍令,翻到背面時怔住了,然後一滴淚水落在叢林泥土與文明柏油的交界,激起了這江湖一道微小的漣漪。
那晚,菸霧瀰漫的營社旁,在我表示無能為力之後,豺狼虎豹們想了一個煞氣浪漫的點子。
「班仔,你抽屜裡是不是有很多空白的退伍令?」
「嘿啊,安吶?」
「不然你幫廖仔做一張好否?」阿卍說完咧嘴一笑,露出滿是檳榔垢的牙齒。
「蛤?」
當第N支菸熄滅,叢林又陷入一片漆黑,但我記得,他們的友情照亮了彼此的臉龐,讓我得以在黑暗中看見一種可貴的美麗與輝煌。
隔天,我做了張精美的退伍令,豺狼虎豹們用他們歪斜的字跡在背後寫下他們的祝福,這實在是很大的挑戰,平常都是用三字經譙人家去死,突然要寫祝福的話竟然讓他們痛苦到表情扭曲。
「班仔,鵬程萬里欸鵬欲安怎寫?」
「哭爸,左邊一個小朋友欸朋,右邊小鳥欸鳥啦。」我一邊敲打鍵盤趕業務一邊回應。
「講較慢咧啦,我就沒讀冊咩,朋...朋...閣一個鳥...咁按呢?」
「幹您娘!你小朋友誒鳥啦!」豺狼虎豹中不知道是誰噴了這句,害大家都笑了出來。
退伍後,我們相忘於江湖,沒有再聯絡過,多年後想起這個故事,心裡還是有點沈甸甸的,不知那張退伍令,後來有沒有被裱框掛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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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幾個月後我收到八軍團的懲處人令。
反裝甲飛彈營第一連_下士_王○○_禁假乙週
該年度軍團人事業務督導,我被記了洋洋灑灑一堆缺失,其中一條是發文字號不齊全。為了那張隱形的退伍令,我空了一個公文號碼,沒有人知道在那個跳號的空白深處,藏了一個江湖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