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rning Red》：看見家族母系共同的創傷與祝福

從前看過的童話故事或動畫，經常將母親描述成絕對的慈祥和善，並將負面的女性形象全數投射在女巫身上，以致於小時候的我，常常覺得母親的負面形象過於沈重，因此花相當多的時間害怕與逃避。

而《Turning Red》賦予這樣負面的女性形象一個有趣、輕鬆、詼諧、甚至有點可愛的形象：「小熊貓」（又稱紅熊貓）。這是製作團隊的巧思、喜好，也是她們身為成人的溫柔—用始終天真善良的眼光，耐心地帶著孩子認識現實世界。

電影一開始，感受到自己的興趣、價值觀與母親產生不同的美美，為了愛母親、希望像過去一樣當個「乖孩子」，選擇壓抑自己的聲音與情緒，假裝一切「All good」。這樣的壓抑是變身為小熊貓的源頭，13歲的美美自然以為這是一種詛咒—來自母系祖先的詛咒。

雖然一開始美美的母親就說：「這是祖先新怡的祝福。」但顯然母親和家中女性長輩們都不這樣認為。母親將小熊貓視為生活中的麻煩，她時刻操心、焦慮，到了要掌握與跟蹤女兒生活的程度，她認為女兒一切反常與叛逆的行為，都是朋友帶壞的—「我們家美美這麼乖，一定都是朋友帶壞她。」所以應該要趕快封印小熊貓、並且阻止女兒受朋友們影響。

真正將小熊貓視為祝福的，反而是美美的朋友和同學們。她們覺得小熊貓可愛、有趣，更重要的是，她們覺得美美不再和以前一樣「乖」，變得更有個性、更獨特、更有主見了，她們喜歡這樣的美美。

一邊是母親帶有負擔的愛、一邊是朋友無條件的包容與接納，那讓美美在封印儀式的過程中，發現自己對小熊貓的喜愛與無法割捨。她說「我要留下她」，就像在說「我喜歡這樣的我自己」、「我接納成為小熊貓的我」、「我珍惜那些回憶」。這是詛咒成為祝福的開始，也是美美成為大人的第一步。

紅色代表很多東西，代表熱情、代表憤怒、代表危險、代表禁忌、代表性、也代表愛。這些來自內在原始的衝動，和小熊貓一起成為美美家族女性心中的原始獸性—或者說，她們壓抑、積存已久的內在。

曾經對美美說過「我已經克服它」的母親，一直以來用高標準要求著自己，這從她身為家中的「第五個女兒」，或許能看出些端倪—認為「四」不吉祥的外婆，大概一直希望第五個孩子是個男孩。

這些種種跡象，說明著母親的成長過程必然艱辛，因此就連養育女兒，她都希望自己能「完美」。但身為母親和女兒，沒有人會是完美的。而美美的叛逆，以及放棄封印小熊貓的決定，都讓她再也無法負荷：對女兒過早變身小熊貓的愧疚感、女兒不再時常待在身邊的失落感、女兒開始和自己意見相左的焦慮感、以及女兒似乎不再需要自己的無力感。

這些複雜的情緒，讓母親壓抑許久的小熊貓現身。母親的小熊貓，顯然是家族女性中最為巨大的，那暗示著母親過度壓抑的過去，以及她所擁有的內在力量，只是她自己從不認為她擁有力量。就像她一直以來對女兒的過度擔憂一樣，她覺得小熊貓是不受控制的、危險的、具殺傷力的，以及令人恐懼的。

但這一切對美美的父親來說，可能不是這麼回事。在父親的記憶裡，母親變身為小熊貓是為了向外婆證明她愛他；他也看見攝影機裡，變成小熊貓和朋友玩鬧在一起的美美多麽快樂。在他眼中，小熊貓並不壞，那是母親愛他的證明，也是女兒快樂的源頭，代表著幸運與祝福。

《Turning Red》最讓我驚喜的地方在於，要說一個不同以往的故事，不需要和舊有的經典模式比較或批判，只需要說「自己的故事」就好。在電影中，強勢母親、溫吞父親是亞洲家庭常見的性別角色，僅僅是自然地表達這樣的事實，就已經和過去的經典動畫截然不同、充滿獨特性—就和美美決定接納自己一樣。

其中我最喜歡的，是當所有觀眾都以為電影是以美美為主角，講述她如何面對小熊貓、解決難題的時候，讓我們看見了來自母親、及家庭母系的創傷和過去，而且不過分誇大悲傷的，告訴我們如何用真誠的心意面對。

在儀式中，美美和母親，及家族的女性長輩們一起回到了祖先新怡所在的竹林中，年輕的母親跪坐在竹林哭泣，那讓美美看見了母親曾經的經歷與創傷同樣來源於上一代。13歲的美美在這時像個成熟的大人，也向母親平時安慰她一般，輕輕地將母親垂落的髮稍繫在耳後，用她僅有的經驗同理母親，並伸出手，牽著母親走向竹林前方。

母親和美美在竹林前進的路途中逐漸成長，那是對每一個學習成為母親的女性，最深刻的理解與呈現—母親不是生來就是母親、母親也不是完美的神話，她的成長是和女兒的成長攜手並進的。

當女性長輩們都跨越那面像鏡子一般的通道，釋放內在的小熊貓時，美美對著仍然無法放下的母親表達她認識自己，與改變現況的渴望，即使她也同樣害怕自己將無法回到母親身邊。

美美的母親在那一刻了解到，在成長的過程中，女兒比她自己還要害怕離她遠去，因此身為母親，她願意成為女兒的靠山與支柱，放手讓女兒去探索她自己的人生、做出她自己的決定。

而她或許並沒有發現到，這個選擇留下小熊貓的女兒美美，可能是家族裡這麼長一段歷史以來，唯一一個做出和祖先新怡一樣決定的人，她的選擇與她的旅途，都將與祖先新怡更加貼近—有來自母系祖先的祝福陪伴，她將走得更遠。

p.s

製作團隊在電影中有許多令人會心一笑的巧思，比如對於數字「4」的執著，呈現在美美的朋友、母親的姊姊、偶像團體的成員，以及測試美美控制小熊貓的關卡等。

另外，美美的阿姨們變身小熊貓的橋段顯然借鑒了美少女戰士等日本漫畫，而變身的契機是摔碎玉作的飾品真的是非常符合文化邏輯的創意。

最後關於色彩的運用，電影主要透過紅色呈現成長的衝動、綠色呈現壓抑及包容，其中母親與美美的好友蜜瑞，分別代表了前者與後者。但在儀式中，紅色的小熊貓回歸綠色的竹林，正說明了綠色的本意是包容—包容世間萬物的那種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