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說作者在創造作品時,可能有一個屬於他/她非常個人,真正想要傳遞的訊息,然而一但作品完成,就會經由所看過的人詮釋,生長出更多元的面貌。這個詮釋的過程是一種再創作,也如同一種神祇或信仰,任人觀看、理解、許願,並隨著看過的人越多而越來越豐滿。
而由程偉豪導演拍攝的金馬60開場影片,乍看之下純粹是盤點了金馬歷年來的作品,向愛看電影的觀眾們呈現金馬「情懷」,但除此之外我認為還有很多值得頗析的層次。
只是在敘述那些我所看到的其他層次之前,必須要很敬佩的說,程偉豪導演真的是一位很聰明的導演,將概念與主旨進行包裝,製造出不同詮釋角度的層次,而且竟然每個層次,都可以那樣好看。
如果說第一個層次是盤點近幾年金馬的優秀作品,那麼要如何將這些作品集結在一起,形成一段有故事、有邏輯的影片就至關重要。
而程偉豪導演最擅長的就是「精準的幽默」。
影片一開場,許光漢飾演的「李子維/阿豪」戴起耳機,飾演「林真心」的宋芸樺提問:
「你在聽伍佰的歌吼」
而許光漢回覆:
「我在聽司馬光的故事」
簡單的幾句台詞,就快速的將人物特質與設定抓出來,並借用這些設定來帶動觀眾內心已經開始要覺得好笑和無厘頭的劇情預設,降低大家觀看這支影片的門檻;同時迅速利用「幽默」來解除防備。這種「精準的幽默」不但快,而且力道準確又輕鬆,堪稱一絕。
除此之外,程偉豪更讓不同電影裡的不同角色,在影片中突破次元壁產生關聯的瞬間,成為劇情推進的關鍵。比如《陽光普照》的菜頭氣勢洶洶地攔住了《消失的情人節》開公車的阿泰;阿泰莫名其妙坐上了《一路順風》老許開的計程車,而旁邊還坐著《孤味》的林秀英。
但這種角色突破次元壁的劇情推進,觀眾很快就會膩,也容易變得冗長。因此程偉豪立刻轉換方式(快板《坐錯車》主體曲「酒矸仔倘賣否」也在此時順勢進入),用汽車奔馳的窗外風景來表現一齣齣曾經看過的電影。這時候感覺到突破次元壁的反而是觀眾和角色,彷彿這些站在路邊的角色也存在於自己的生活之中,既現實又魔幻。
更高竿的是,透過從《不能沒有你》一路到《梁祝》的角色,呈現的正是角色與現實的關係從合理到超級不合理的過渡。當最後一組《梁祝》穿著古裝站在現代街頭時,觀眾彷彿終於意識到「啊我正在看電影」,此時鏡頭切換到原本應該是菜頭,卻突然變成《詭扯》裡的老楊,來預示著下一段劇情將要進入港片盤點。(老楊這個角色模仿了《無間道》梁朝偉所飾演的陳永仁)
窗外也出現了一輛來自香港,由《白日青春》的黃秋生所駕駛的計程車,而他的乘客正是「正牌」的陳永仁。進入到港片盤點後,以槍戰和鬥毆為主要的劇情,讓《無間道》的黃秋生和《詭扯》的老楊都掛掉,主角瞬間變成梁朝偉,並透過他的逃跑,一路帶領觀眾穿越不同片段,最後來到了電影之外,蔡明亮導演的
「這電影在演什麼啊?」
讓擅長拍大家都看不懂的電影的蔡明亮來說這一句台詞,不但嘲諷點滿,同時也隱含著程偉豪自己對前面一段劇情的自嘲,充滿了高級的幽默。
但正是在這個時候,逐漸圍觀的觀眾,包括來自《窄路微塵》的母女、《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小四、《女朋友。男朋友》的美寶和阿良,他們不帶任何嘲諷,真心好奇的「這電影在演什麼啊?」,不僅給了最溫柔的安慰,同時也把金馬獎、甚至是電影本身的存在價值帶出來:「人們對故事的好奇與盼望」。
人們對故事的好奇與盼望,其實正是人們對生活與生命自身的好奇與盼望。當《燈火闌珊》裡的張艾嘉說出
「這是一部拍了60年的電影」
電影與現實的關係,經過前一段劇情(《梁祝》站在現代街頭、蔡明亮的「這電影在演什麼啊?」)的分離之後,再度得到整合。
但金馬60,遠遠不只如此。在金馬58時以《緝魂》獲得影帝的張震,隔空與14歲的自己(小四)並肩,向張艾嘉,也像是對自己提問:
「還在拍呀?」
而張艾嘉的「會一直拍下去的」,更是凝聚了所有電影人對追尋生命的好奇與動能,幻化而成的同一個精神「Keep Rolling/Keep Going」。
整段劇情,像是在仰望著金馬過去60年所累積起來的成就,並意識到自己將要回到這台停下的公車,在前輩們(杜篤之、李屏賓、李安)的陪伴和引導下,接過傳承,繼續奔馳。
年輕世代用什麼在金馬適逢60歲時,繼往開來?
用青春、用好奇、也用行動。
p.s如果說後半段的主角是梁朝偉,那前半段就是劉冠廷,夢一個劉冠廷=台灣梁朝偉?
再p.s開場影片結束後,李安、李屏賓、張艾嘉三位台灣電影的頂樑柱和新生代一起在金馬主題曲當中跳舞,雖然有點尬,但還是超級超級可愛。
再再p.s金馬60承先啟後的意味之濃厚,除了開場影片之外,就是最佳女主角那段最為精彩。借鑒奧斯卡頒給凱特溫絲蕾那一屆的安排,由五位不同年齡層的影后共同迎接年僅12歲的新生代影后,像極一個部落的女性長老們,共同迎接了一個孩子的出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