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來說,生物會克制哭聲大小避免吸引天敵。只有人類這種佔據食物鏈頂端的,才可以肆無忌憚地嚎啕大哭。
黑暗裡對生活發愁與迷惘的各色臉孔、汗水與髒污交織的身體、華麗都市下顯得黯淡殘破的貧民窟、以及和動物屍體為伍的屠宰日常。
這幾種場景,構成富都青年電影的基調,除了沈重、壓抑和絕望,作為觀眾幾乎感受不到瞬間的希望,連哭都顯得奢侈,而這或許才是那些馬來西亞難民的真實面貌。
阿邦沒有家人,沒有身分證,甚至也沒有聲音,連喊世界不公都沒有人聽。
他的命運淒苦、生活悲涼,弟弟阿迪是他唯一的依靠。看上去好像是他處處照顧著阿迪,但其實是阿邦享受著那一點點擁有家人的溫暖。他對阿迪包容與溫柔,是因為他寧願苦自己一點也不願一無所有;因為他也想被愛、被疼惜、被需要。
像阿邦這樣在生活和命運里低伏到塵埃裡的人,對於苦難已經習以為常,甚至不覺得自己是在忍受。
即使弟弟能比他更有機會取得身分證,他也一點都不嫉妒;喜歡的緬甸女孩為了更好的生活而選擇離開,他也未曾想過挽留,甚至祝福。
因為阿邦覺得自己不夠好,他還得要更好,要更加正直、努力,才能成為擁有身分證的「人」。
他是如此努力和相信,所以當弟弟阿迪有機會拿到身分證時,他比誰都開心。即使機會不屬於他,他也因為見證到了希望而歡喜。
但希望像一束短暫照進門的光線短暫,稍稍開了點門縫後就永遠關上。阿迪闖了一個阿邦終於無法幫他善後的禍,他慌張、冷靜、掙扎。最後選擇做個有良知的人,帶著一無所有的平靜,把最後一點對生命的渴望也留給了阿迪。
阿邦原本以為自己知道活著是什麼,一夕之間卻不知道怎麼活。當法師說著荒誕的心靈小語,那讓從來不說話的他,第一句說的話就是「我想死」。他的憤恨與悲傷,來自於連死亡的選擇都不給,自以為是的善意與安撫,只讓他感受到自己竟卑微到如此地步。
阿邦擁有得少、要得也不多,獄卒只不過說了「我知道你不是壞人」,便能給予他尊嚴,讓他願意帶著盼望活著。
當個人是多麽的艱辛、卻又如此簡單。
最後阿邦迎接生命盡頭的到來時,他的眼神不再逡巡恐懼、惴惴不安,他平靜而溫暖的眼神述說著他對所有一切命運和苦難的接受,那是他的起點和終點,是他的歸屬。
他以自身的弱小和犧牲,為弟弟阿迪鋪好了一條成為「人」的道路,那一刻他從當初仰望希望的人,成為希望本身,像個無語不言的菩薩,眉目垂愛、慈悲含笑。
都說能從底層人身上見佛性,而往往越是高貴的社會階層越喜歡求神拜佛。人人都嚮往無所不能、事事圓滿、願望成真,卻不知道真正的菩薩一無所有,因此能容世間萬物。
阿迪說,如果還有下輩子,還想和阿邦做兄弟。可惜阿邦連這輩子剩下的時間都在失去。
他們的永恆不在下輩子,在每一次敲雞蛋、每一次吃飯、和每一聲「阿邦阿迪」的呼喚裡。
在阿迪的記憶裡,阿邦是生命裡唯一沒有拋下他的人。
自己也仍只是個青少年的的阿邦,為了小阿迪當起兄長,彌補他沒有父親的缺憾。
所以不難理解,為什麼只要見一面父親就能獲得身分證,阿迪卻不願意。當初阿邦沒有拋棄他,他也永遠會選擇和他一起。
但這樣的日子始終不是阿迪想要的。或許正因阿迪擁有報生紙能夠證明他在此地出生,他想靠自己獲得他本來就應得的身分證,所以他不像阿邦過得踏實努力、卑微小心,他比阿邦更恣意,也更膽大。
他做非法移工的仲介、情婦的床伴,哪裡有錢他去哪裡,始終沒有正經的工作。雖然他知道自己應該可以獲得更好的人生,但和哥哥阿邦一起,即使現在這樣活著也還可以。
他渴望更好的人生,但他不像哥哥阿邦那樣的渴望,甚至逐漸對那些扮演拯救者的角色感到不屑。
所以當志工佳恩來找他,告訴他只要見父親一面就能獲得身分證,不明白他為何不願意時。那種被施捨、被踐踏、被看輕的感受讓阿迪失去理智,他下意識就想用性來維護自己的尊嚴。
他是整個社會結構體制下的受害者,聲討自己應得的身份還要被指責,這比在生活中刁難他還令他憤怒。
而憤怒是底層人民最不該擁有的情緒,他們被迫只能悲傷、痛苦、無奈。因為當把痛苦轉嫁到「拯救者」身上,他就會被視為獸,低賤且無法翻身。
擁有報生紙而從未真正躲藏過的阿迪,跟著哥哥阿邦開始了逃亡。他想要更好,但他總是習慣性地和哥哥阿邦待在一起,沒有意識到自己無法捨下現有的任何東西。
和哥哥阿邦從來都是一無所有不一樣,阿迪被父親拋棄、但也被阿邦接納、被包容,他擁有阿邦全部的關愛與溫暖。
只有當他不再能和阿邦一起,他才終於能學會「捨得」這一課。
他的更好,是阿邦的盼望,也應該要是他為之努力的盼望,但他從不認為自己需要為之努力。而這本是他可以為阿邦做的最好的一件事。
電影裡在很多場景用詭譎的音效、陰暗潮濕的色彩、冷酷壓抑的鏡頭語言、為觀眾架設了一個生不如死的世界,沒有癲狂如魔卻陰慘如鬼,地獄或許甚至還更加熱鬧些。
在這樣的世界裡渴望成為人的阿邦阿迪,他們窮途末路時找到彼此、擁抱依偎。用身軀的溫暖撐起了對方人生的一抹亮色,像暗夜裡的燈、夜晚歸家的飯菜、晚盤裡的雞蛋。
即使悲劇在鬼城富都裡輪番上演,絢爛的高樓與精緻的生活仍然屹立在此,人們始終來來去去,用自己的生命博幾次翻身的機會。
他們失去、獲得、一無所有,然後嘆息、悲傷、無可奈何。
世界沒有改變,但阿邦用僅剩的生命與時間換得了阿迪的改變。他收拾自己,努力「更好」,好讓自己能夠自己填補阿邦的位置,向沒有他的未來往前。
他的現在以阿邦作結、未來由父親開始。
他是富都青年,他終於能走出富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