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爛的人》的女性主義(feminism),體現的是一種現代的性別風貌,是一種近乎關心兩種性別的平等。它嘗試跳脫父權框架,在魔幻的時空中,重建一個兩性自由的場域,而此建構,賴以愛人靈動的雙眼,深邃凝視。
導演尤沃金・提爾(Joachim Trier)的鏡頭無疑跳脫了男性凝視(male gaze)的框架,而開展了一個魔幻的陰性視閾,於其中,不同性別角色有著無數的眼神交流,而他們的相互凝視,也是陰性的、溫柔且平等的。視覺感官是觀眾觀看電影時最直覺的官能,因而透過角色彼此凝望的鏡頭切換,我們便也間接地成為「她和他的眼」,情感在之中交融。
電影末,Julie 前去探望舊時愛人 Aksel,他們在 Aksel 的舊公寓階梯半樓處的窗邊拍照、聊天,Aksel 說他最喜歡透過窗花玻璃望外看這座城市,於是導演的一顆顆鏡頭成了一片片的彩繪玻璃,我們看見蒙上紅色調與藍色調的街巷,是悲傷與熱情,是濃縮的生命風景。有趣的是,此時我們無法確知自己究竟是成為了 Aksel 的眼,抑或是住進了 Julie 的雙眸──因為他們的情感此刻是交融、平行、平等、雙雙自由的。
Julie 此刻透過窗花玻璃,也透過 Aksel 的眼光看世界,不是因為對方能掌控或主導她,而是因為他們彼此了解,她便住進了愛人的眼裡。導演的鏡頭畫面在此成了兩性別平等交流、相互凝視的空間中潛在的「第三者見證」,它具象了這種兩個體彼此理解、感召時,抽象情感可能投影的形色,透過呈現出被窗花玻璃籠罩的藍色與紅色城市景象,具象化此種同時包容著綿長歲月悲喜的理解之情。而此時由室內空間向戶外城市望的視線,更體現了一種陰性的、內心的、由內而外開闊的意義,情人從彼此的內心出發,在平等的理解中,看見廣闊的生活,看見不受遮蔽的世界,是謂自由。
與此同時,Julie 手持相機,欲拍下 Aksel 的身影,言談中不斷傳來快門聲,Julie 透過鏡頭凝視愛人,並以此捕捉永恆。凝視與被凝視時常形成的權力關係被瓦解,Julie 的鏡頭不再是單向的凝視與欣賞,而儼然變形為靈動的雙向「通道」。Julie 在觀景窗中看見的,是 Aksel 凝練的歲月靜好,並非單向觀看就能體現,而是在兩人目光交會之際,延展的全新維度,唯因彼此,方能被建構,是時光縫隙中的寧靜,深厚致遠。
「凝視」一動作是抽象而無形的,卻能在不同視線交互作用下,構設出一個時空場域,如柏拉圖(Plato)所言的「陰性空間」(chora),是不具任何具體形式,一種曖昧而混沌,無以言說的玄牝空間。而在《世界上最爛的人》之中,導演拍出了這樣的獨特時空,逃脫了陽性主導的理性與邏輯,在混亂與自由中,這樣的陰性凝視「顯影」與「成像」,成像於花窗玻璃的景框中,顯影於 Julie 的觀景窗下。於此處,原來象徵秩序與限制的「框」與「窗」,反而成了兩性別創造與想像的通道──花窗玻璃是 Aksel 記憶幻夢之建構,觀景窗則是 Julie 女性凝視的孔洞──彼此的輪廓通過其中完整,靈魂穿透其中而自由通透。
視覺凝視作為最直接的感官,在《世界上最爛的人》中,卻被賦予了一層更內斂、幽微而魔幻的意義,愛人的相互凝視與視線投射,成了一種逃脫,彷彿在現實時空中建構了一個虛構、只存在兩人間的場域,而這正如《紐約哈哈哈》(Frances Ha,2012)中那段經典台詞所言的「秘密世界」(secret world)──在派對上的兩人,能穿透眾人,讓溫柔卻如炬的目光座落在愛人眸眼裡,無關佔有或慾望,僅僅是對生命的期待與熱愛,如猶太詩人 Esther Rabb 寫道:「Eyes like torches at the gate, / this is where we’ll enter」 ,他們眼眸深邃,目光如烈焰,敞開一扇門扉,愛人便走入,長居於此。
他們眼光穿透俗塵,凝視彼此如燃炬,佇足這扇門前,此門扉通往 Aksel 歲月盡頭的死亡,卻也開啟 Julie 無盡的未來生活;它通往深淵,同時也是光芒照入之處,於是以閃動的眸眼呢喃一句:「this is where we’ll enter」──讓我走入你的凝視裡,然後安止。
全文劇照提供:好威映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