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讀原文書｜出版社社長、暢銷作家與不暢銷作家

這是一件關於出版人、作家與書的八卦。

在2019年5月17日，日本出版社「幻冬社」社長見城徹在他個人推特（帳號已關閉）上有一則推文；內容大概是：『…ＸＸ老師在我們出版社要出第一本書的時候我很猶豫，不過最後拗不過編輯的熱忱答應了。初版印5000本實際賣不到1000本。第二本就是這次的書...賣了1800本…』

暫且不提為何他要發這封推文。這推文一出立即引來不少作家們的撻伐。因為此舉不偏不倚地踩中作家們的地雷：公開作家的發行量。

大部分日本作家都認為，發行數量、銷售量等等屬於個人隱私，對出版界而言更是業內的共識。但見城社長在推文中是指名道姓還列出數字，在大家都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就破了出版業結界！能不抓狂嗎！？

結果隔天多位作家或其經紀人甚至文化學者、文學評論員等等，均不約而同的公開表達出不滿，指責聲浪排山倒海而來。我約略總結一下，不滿的意見大致可歸納為三點：
１、老闆可以對銷量不滿，但公開數字是非常不尊重作家的行為
２、身為出版人竟把銷量不好的責任直接推到作家身上實在失格
３、你就是說了不該說的話

尤其不少出版人與作家們都算是名人，對此事直接推文表達強烈不滿所產生的輿論效應實在不可忽視，某些作家是更直接表示要立即停止與幻冬社的合作！見城社長眼看這火都快燒到命根了，最後只能發文道歉。

作家百田尚樹是日本知名劇作家、小說家，最為人熟知的作品應該是2006年出版的『永遠的０』。而他於2018年在幻冬社出版的歷史類著作「日本國紀」更是甫出版即登上各大書店及Amazon排行榜的暢銷書。最近這本書重新修訂再版，再度暢銷！

然而本書在當年出版不久後，即因極端的政治立場以及不當引用資料來源，甚至竄改歷史等等，引發相關學者以及出版人的抨擊。有許多網站開始列出本書的問題點，甚至還列出勘誤表。不少媒體人、學者等都從各領域專業出發，列出本書的不恰當處，另外有許多專業及業餘校稿指出眾多史學上的問題點等等，均是諸如此類既犀利又嚴苛批評。

當然，並非每種批評都是來自於認真、專業的態度。這當中毫無邏輯的酸言酸語及霸凌式的言語攻擊也為數不少，還有許多政治立場不同的極端人士也進來攪和，導致事件本身的焦點被模糊掉了。

但無論言論壓力多大，百田老師及其擔當編輯乃至出版社從未針對被質疑的內容直接、正面的進行解釋。並表示有人因嫉妒才對本書進行攻擊，指稱對「日本國紀」的中傷行為已損害了他們的商業利益，卻從未實際採取法律行動，只是每天在網路上與酸民筆戰，這一連串不專業的操作，反而讓人開始懷疑那些批評的言論或許是真的。

但，不管輿論有多猛烈，依然阻止不了「日本國紀」的暢銷。該書在2021年底重新修訂再版，於是這些論戰便直接延續到今天，爭議點依然存在，本書至今照樣熱賣。

津原泰水是日本推理、科幻小說家；說實話要我舉出他的一本代表作，還真的不知該怎麼說（不過這也許是我個人閱讀喜好過於偏頗）。今年57歲的津原老師自1996年正式以「津原泰水」筆名出道以來幾乎每一~二年就有作品，而且也有不少作品獲提名及得獎，所以應該可說是一位有相當實力的作家了。

2018年底，津原老師也是在推特上面指出「日本國紀」的種種不當之處的人之一，並且連續數日推文，將「日本國紀」的缺失每天都推一遍，也獲得不少回響。這樣對「日本國紀」批評的推文一直持續到2019年......說實話這一串推文還真不少。津原老師奮力不懈的天天喊話本書作者、編輯甚至出版社，加上不少讀者與路人參戰，於是幻冬社終於開口要求他停止類似的發文。此外，負責津原老師的幻冬社擔當編輯也曾經向他抱怨過自己在公司的立場變得很尷尬，但老師不為所動，有一天還直接在推文上說：『我好歹也在出版界待了35年，「日本國紀」複製貼上的數量多到即便是大出版社也望塵莫及。』等等，依舊持續著這類推文。

如此後果不難想像，畢竟「日本國紀」是有六十多萬銷量的暢銷書，而且暢銷作家如百田老師的粉絲及朋友們集合起來也是為數可觀的網軍。許多推文攻擊津原是不賣錢的作家，或說他是出於忌妒而攻擊「日本國紀」等等，那些推文真是看得我有種強烈的熟悉感，很像是在看小粉紅留言，迴避問題重心卻直接對津原做人身攻擊，不然乾脆轉移焦點。

當時的津原老師在幻冬社正好有一部2012年的作品要重新出版成文庫本，進度都已經快要進入印刷階段了。然而在他發推特批評「日本國紀」之後幾個月，有天得知自己文庫本的出版被取消了。這事情當然讓津原老師不爽，於是他先與幻冬社的擔當編輯雙方私下溝通了幾天之後，不僅沒有結論，而且雙方都主張取消的決定是對方先說的。最後為了＂是誰先說要取消的＂這回事，再度上演推特大戰。最後津原老師在推特上公布了他與編輯的往來郵件內容，結果讓出版社下不了台。

於是隔天，見城社長便發了如上圖這麼一則推文，就是文章開頭所敘述的事情。引發炎上的主要是這部分內容：『…初版印5000本實際賣不到1000本。第二本就是這次的書...賣了1800本…』

抱怨作家賣不好也就算了；大喇喇地將數字列出來也真的前所未聞。此推文在日本出版業引發不少反彈。見城社長此舉讓整個檢討「日本國紀」的輿論聲浪一下子全都燒到自己身上。他事後解釋這段發言是想讓大家了解自家編輯是有多用心的為津原老師爭取出版，目的並非公開那些數字。不過這些說法都沒有被接受，如前文所言，好幾位有頭有臉的業界人物及作家們發聲了，見城徹再怎麼大尾也不敢一口氣把神明全得罪光，於是立刻180度轉身變回能屈能伸的老闆ー道歉！

跳過中間那些不太情願的道歉又再度挨罵過程；總之最後的最後，見城社長在幻冬社官網正式發文，明確的向業界及津原本人道歉、而後刪掉推文並關閉帳號，這才算勉強平息眾怒。

不管是不是故意的，這件事情都成功的將輿論焦點從「日本國紀」移開了。

在我一個外人來看，其實出版界沒有幾個人在乎「日本國紀」是否剽竊或扭曲歷史。原本大家都安於自掃門前雪，但見城社長的一句『賣不到2千本』，刺中作家們的敏感神經，一律認定了這絕對是＂懲罰性發言＂，為的就是讓津原退縮。但身為作家哪能吃你大老闆的威脅！？往後作家的尊嚴何在？於是不管怎樣都要逼見城認錯！因為一旦讓他們發現可以越線了，就再也不會回去了。於是大家合力再度把出版業的結界好好設起來，才能繼續待在裏頭安心過日子，誰要暢銷誰要剽竊都互不相干，只要沒有人越界。

然後，見城社長繼續出版暢銷書，百田老師關起耳朵「日本國紀」依舊暢銷，津原老師（本想稱他「砲灰」的，但覺得有點失禮）的作品重新換得了一些奇怪的關注，據說Amazon的銷量上升了，被見城社長取消的文庫版「ヒッキーヒッキーシェイク」之後由早川書房接手發行。

日文單字「コピペ」（讀成：KoPiPe）是コピーアンドペスト的簡寫，意思就是Copy and Paste；對，就是我們很熟悉的鍵盤上的動作「複製貼上」。

當時我看了每日新聞推送的這篇新聞之後，去網路查了一下相關的資料，於是看見了津原老師的推文。那天看到這一則引起了我的興趣：

真正引起我好奇的是這句話：『...コピペだらけ...』，甚麼是＂コピペ＂？當然是趕快去查字典！當我看到解答時的反應是：「喔～原來如此......」，原來是這麼簡單容易記的單字！只不過我在這之前從未見過。

但沒多久我便反應過來，這話不會說得太重了嗎？

身為一個作家批評別人的作品用這樣的字？這應該算是指責對方有剽竊嫌疑了，會被告吧！？我真的很難想像有作家會這麼毫無修飾的說話。個人對於書與出版相關新聞一直都有興趣，於是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從見城徹這個人及幻冬社這家出版社，包括「日本國紀」這本書及百田尚樹這位作家，以及網路提到的名人推文或文章等等我一一去看了個遍。為此我讀了一大堆非常有＂深度＂且不太有趣的文章，不少內容實在很像在考Ｎ１閱讀測驗！於是只好賭上了Ｎ１證書的尊嚴，耐著性子看完那些文章，總算大致知道了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還有學了＂コピペ＂這個單字。

說實在的，管他內容有沒有剽竊扭曲，任何一本書有這種寧願燃燒自己的出版社老闆加持，不暢銷還有天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