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1801年,年幼的朝鮮純祖繼位,曾祖母貞純王后垂簾聽政,發動「辛酉迫害」,掃蕩西學。學者丁若銓因信仰天主教、崇尚西學而被流放至黑山島(兹山)。遠離朝堂的丁若銓,漸漸對魚類產生興趣,尤其遇見家貧好學的少年張昌大後,多次為昌大對魚的細心觀察與豐富知識感到訝異,兩人經過一番價值觀的碰撞,終於說好交換各自所知,丁若銓教昌大讀書與理學,昌大協助丁若銓完成《兹山魚譜》。韓國電影《兹山魚譜》的故事,便是從本書的「序」開展,描繪丁若銓的真實人生。
關於這部電影的思想碰撞,與其說是衝突,在筆者看來更像是人生階段的對影與牽引。在朝鮮正祖獨召丁若銓,提醒他推廣西學,要小心被反對者陷害之前,曾經問他:你為何為官?當時的丁若銓回答:我若不出仕,如何能輔佐聖君?儘管為正祖所譏,但若這段不只為預言成真,同時呈現丁若銓亦曾懷有以儒學經世濟民的理想,那麼對照後來昌大成功躋身兩班,卻無法適應「為官之道」的結果,雖然際遇不同,但因堅持內心的信念,而產生迷惘、受挫,卻是無異。電影前段丁若銓遭受迫害之前,對程朱理學感到不足,進而信仰天主教、涉獵西學,試圖尋找出口的思想轉折,或許亦來自於相同的挫折;但從他會應付正祖所問、會改口叛教以求活命、會多次利用黑山島的官員以達目的來看,丁若銓實懂「為官之道」,只是更懂得如何善用仍不違本性。
固然,昌大與丁若銓的出身完全不同,昌大的力爭上游,大多來自於自卑:出身賤民、又是為官父親一時「性」起、始亂終棄的私生子,想要改變命運,最好的選擇自是以科舉求取功名。然而電影裡塑造昌大的特質,還有幫助同鄉被無理索稅仗義直言,以致被打了五大板;以及明知丁若銓學識豐富,能解自己學習之難,卻因對方犯的是「邪學罪」,也違逆他以國君至上的價值觀,寧可避而遠之,都能看到他的仁善與固執,因此當他為官,卻只能旁觀人民因抗稅自殘;試著開宴和手下的牧民官溝通,卻被他們堵得無言可對,還被勸跟他們學「人情世故」。昌大不懂人情世故,不明白世道艱難嗎?從他與丁若鏞弟子吟詩唱和的內容,就知道他其實清楚不過,只是一如他在殿試應題孟子「善養吾浩然之氣」時振筆疾書卻落榜一樣,他內心「符合仁義,以無愧於天地」的理想抱負在官場毫無實踐的可能,他意圖遵循、以為「著書應寫永世不變真理」的如《牧民心書》,其實毫無用武之地,書中唯一揭露有用之處,僅是「百姓把土地當田地,衙門小吏把百姓當田地」的真相而已──沒有好的土地,再好的種子也無法發芽。
昌大的人生際遇,其實是人成長後初次面對世界、實踐人生價值的初次挫折。年少時,我們對理想懷有天真的嚮往,也意圖在成就理想的過程中,樹立自我價值。昌大一心想要得到「君」、「父」的肯定,理想價值是藉由從政去「立功」,正如他所言:「我想活得像個體面的人。」但那個理想價值畢竟未經淬礪,只能以其良心、讀聖賢書、性理學的過程中去探索──卻遭到了牴觸:他要立功得到君、父的肯定,就必須違背良心,違背所學──而性理學卻是他努力學習、想翻轉命運的工具。他真正要違背的,僅是良心而已。
在遭遇內在價值與外在肯定的巨大衝突後,我們都必須回過頭重新審視自己的理想價值。丁若銓被流放時,亦是相似的處境,他的內在價值不為當世見容,卻又不願放棄著書立言、重回朝廷的理想──
「我所期望的,是沒有兩班賤民之分、沒有嫡庶之分、沒有主奴之分、沒有國君,那種世道的想像。」
相較於丁若鏞仍以治國為主、對君臣之道懷抱理想的大量著書(也因此比丁若銓更早結束流放),卻在世道之下無人使用而成空談,丁若銓的書則更以「實用」、「記錄」為主。昌大所言的萬世真理,往往不適用、不符合現實而成空話甚至幹話;但當下觀察與記錄,卻可能為歷史、為自然、為生活留存珍貴的經驗,不只當代,對後世同樣實用。只要好的知識都要運用,即使不被周圍的人理解,但「魟魚要走的路只有魟魚知道,鰩魚要走的路只有鰩魚知道。」「在朝中當官的書生最重要的品德就是堅持。」丁若銓實踐理想的方式,就是寫實用的《漂海始末》、《兹山魚譜》,去實踐「國家的主人是人民」的信念。
因此在電影的最後與開頭,各是丁若銓、張昌大搭船的畫面,只是前者孤獨一人、前途茫茫,而張昌大有理解他的妻子兒女在旁──固然丁若銓抱憾江海、昌大辭官、師生未能見到最後一面,但張昌大的挫折,正與被流放的丁若銓相似,而這次,他有老師足跡在前──
「如鶴一般活著固然好,但像就算沾滿了淤泥和污水也來者不拒的兹山一樣,做一個沒沒無聞的人,應該也是有意義的吧。」
因此全片黑白的畫面,在此刻變為拂曉的藍、遼闊的海。昌大終歸是幸運的,他將會知道在與世不容當中,如何實踐內在價值,當一個真正體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