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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命名計畫(2):當高譚蝙蝠飛過惡德夢土,談《黑色大理花懸案》、《鐵面特警隊》與《蝙蝠俠》(2022)

閱讀時間約 49 分鐘
文字整理/蔡曉松
「未命名計畫」是一個尚未定型的,帶有一點實驗樂趣與修正可能性的實體聊天紀錄,口語對話常包括不節制地、未經精煉的細瑣處,這裡試圖保存對話過程中發散且探索中的趣味性,並透過紀錄與發表,讓不在場的讀者可以共同參與這種樂趣。
關於討論到的作品,其中有大量劇情透露。若會介意,可先參考文章底部的「討論片目」。
討論時間:2022 年 03 月 17 日(四)17:35-19:15
成員:
蔡曉松(橘貓)/1995年生,電影文字工作者。第二屆金馬影展亞洲電影觀察團成員。
甜寒/英國華威大學(University of Warwick)社會學碩士。第五屆金馬亞洲電影觀察團成員。
桑妮/影迷、第五屆金馬影展亞洲電影觀察團成員。
※※
(圖片/《鐵面特警隊》劇照)
橘:好的,我們今天討論的是美國作家詹姆斯艾洛伊(James Ellroy)的「洛城四部曲」(L.A. Quartet)。以往很少有機會參與以書籍為主題的影迷討論,這次我們討論的契機,來自上次到桑妮家拜訪的時候,桑妮推薦一套詹姆斯艾洛伊的小說。在討論開始前,也推薦如果有這篇文章的讀者還沒有看過這套小說,可以先去圖書館找來讀,因為接下來的討論建立在大家都讀過小說的前提下,可能會有關於小說的各類零散劇透。雖然四本小說加起來有超過兩千頁,要在短時間內讀完會有點困難……
甜:桑妮露出疑惑的表情:有甚麼困難的(笑)?
橘:總之,這四本小說在臺灣已經絕版,但圖書館應該都可以借到繁體中文譯本,大家可以去圖書館借來讀。
在討論開始之前,我先很快介紹一下這次主題。詹姆斯艾洛伊出生於 1948 年,是目前在世最重要的犯罪小說家之一,今天討論的「洛城四部曲」是他在 1987 年到 1992 年完成的四部小說,其中各自描繪了四個發生在 1940-1950 年代發生在美國洛杉磯的警界事件,獨立發生,但彼此之間互有連貫,特別是在最後兩本,有些主要角色會重複出現,對於敘事也有重要的推進意義。
第一本《黑色大理花》(The Black Dahlia,1987)描述 40 年代末的兩位明星警探搭檔,「冰與火」大牙與布蘭察,他們被當時轟動一時的真實懸案「黑色大理花事件」永遠改變命運。第二本《絕命之鄉》(The Big Nowhere,1988)則是描述美國反共浪潮之下,檢察官召集調查小組,三個主角丹尼、梅爾與巴茲,分別因為不同的理由加入這個小組,他們被稱為「赤色獵人」。在主故事線背後,有另一件縈繞其上的連環殺人案也在同時發生。
第三本《鐵面特警隊》(L.A. Confidential,1990)相當出名,描述三位性格各異的警探:艾德、巴德、傑克,因為一起咖啡廳謀殺案被串聯在一起,在這起慘案背後有兩個指向好萊塢黑暗面的謎團,分別是由長相貌似好萊塢女星的應召女郎組成之集團,與一場發生在卡通主題樂園的噩夢之旅。第四本《白色爵士》(White Jazz,1992),則是描述洛杉磯市警局與聯邦調查局的權力角力,由《鐵面特警隊》主角艾德麾下的克連警探進行第一人稱敘事,也收束四部故事中一些重要角色的後續發展。
「洛城四部曲」常被討論到的共通點,包括涉及洛杉磯這座城市的都市發展、文化背景、種族衝突,還有艾洛伊對警界人士相當曲折地同情,他同時大力指出警界結構的黑幕,但又加深強調警務工作給予警察的精神損耗。當然也包括他對於警界文化、生活型態的深刻描繪。不僅如此,四部故事也都連通描述好萊塢的影響力,尤其是它與利益勾連的黑暗面,故事中的犯罪事件都在某種程度上跟這座都市的文化特色存在關聯。
「洛城四部曲」有兩部最主要的改編電影,分別是改編第三本小說《鐵面特警隊》的同名電影(L.A. Confidential,1997),由柯提斯韓森(Curtis Hanson)執導。另一部則是布萊恩狄帕瑪(Brian De Palma)在 2006 年的《黑色大理花懸案》(The Black Dahlia)。我們往下就看看大家想從甚麼方向切入跟討論。
(圖片/「洛城四部曲」照片)

「洛城四部曲」:黑暗耽美與名利拉扯

甜:想先瞭解這四本小說裡面,大家各自最喜歡與最討厭的是哪本?從桑妮開始好了,畢竟桑妮是這四本書的主人。
桑:我的話,我應該最喜歡《絕命之鄉》跟《鐵面特警隊》,前者大於後者。最不喜歡的可能是……我覺得《黑色大理花》最不成熟,它是艾洛伊成名初期較青澀的一本書。「洛城四部曲」是奠定艾洛伊作家名聲最重要的四本書,他在寫完《白色爵士》之後,寫作生涯就往另外的方向發展,他的寫作企圖也變得更大。在《白色爵士》,他後來主要的「電報體」文風已經成形了,這也是討論他的小說比較重要的字眼。
他的「電報體」文風,要簡單概括就是把龐大的資訊,用極簡潔的修辭,濃縮在少少幾句話之內。隨著資訊表達的重點,讓文句意思不斷轉折,也讓艾洛伊可以在少少篇幅之內塞入大量劇情。他在寫完《白色爵士》之後,就發展到甘迺迪年代的「美國地下三部曲」,我個人目前只讀過《美國小報》(American Tabloid,1995),還有半本《The Cold Six Thousand》(2001),剩下還沒看完,這三部曲應該都還沒有臺灣譯本。
在「美國地下三部曲」,核心已經發展成以「犯罪」來談論美國在冷戰恐共時期的政治生態發展,只是被放入犯罪小說裡面。在「洛城四部曲」來看,我覺得最成熟就是在《絕命之鄉》跟《鐵面特警隊》,第四本《白色爵士》以犯罪小說來看就沒有前面兩本來得好。
甜:橘貓要先說嗎?
橘:妳先。
甜:那先延續「電報體」的討論。我最喜歡《絕命之鄉》,而《黑色大理花》是他這條路線的一種發端,包括他後來用到爛的亂倫、奇異性交,恐同之下有同情 LGBT 或特殊性癖好,一開始作為巨大謎題與駭人真相,我蠻喜歡這時有點 Gothique(哥德式)的感覺。但《黑色大理花》的黑暗太耽美了,《絕命之鄉》對三個主角的處理,比如說丹尼的遭遇跟三人同仇敵慨取得最終勝利的情況來說更慘──我喜歡這種很斷裂又很黑暗,毫無希望的感覺。儘管他們取得一點點的勝利,卻又彌補不了付出的代價與犧牲的事物。
而真正的黑暗是甚麼?我覺得到《鐵面特警隊》之後,有種無法發展下去的感覺,於是開始強調這種男性主角或是同袍情誼、更強的連結,這種同性情誼關係,令整體變得比較「甜美」。不過,看過改編電影之後就更覺得如果在第三本已經沒辦法發揮黑暗,只能延續之前的招數,譬如性暴力或暴力的網絡,那些不堪真相也只是這樣重複發展。那還不如像電影去發揮更強的同袍精神,也更平均、更公平。讀到《鐵面特警隊》之後,我的感想像是讀到《沙丘4:神帝》(God Emperor of Dune,1981)……
桑:(笑)。
甜:《沙丘4:神帝》要寫一個無限制追求心智可能性的暴君,有很偉大又很至高的視野,卻無法把那個暴君寫好,所以不得不變得更像丑角。在《鐵面特警隊》,我也覺得艾洛伊已經無法把持住「黑暗」,甚至也可能是他沒辦法再處理下去──原本我在前兩本對他「正義是幻覺」、「腐敗的黑暗與正義是一體兩面」的繼續展開有所期待,如果只是這樣講的話,字面上看起來很簡單。可是在《鐵面特警隊》,發現其實沒有辦法,剩下就是處理同胞情誼,但又不如電影裡的同袍情誼處理。
傑克在小說裡莫名其妙死掉,在電影裡面卻有讓他說出關鍵暗語,承繼艾德的聰明;巴茲的悍勇也延續到艾德與巴德最後的槍戰上頭,大家平均發展很可愛。可是,到了《白色爵士》,那個「電報體」毫無道理,我不知道是不是要跟海明威(Ernest Miller Hemingway)文風去做比較或參照……
桑:唔,我覺得其實不像是海明威。
甜:超級不像。
桑:因為海明威雖然也會被形容為電報體。可是海明威有幾個原則,譬如簡潔有力,說話明白清楚。但是,艾洛伊的小說情節很龐雜,甚至是訴諸龐雜來塑造混亂的政治叢林取向,還有一種病態美感。艾洛伊偏好此道,並且用電報體達成,我不覺得這會是海明威在說「簡潔有力」的時候會想做到的事情。
甜:前三本還會讓我想到個人風格化版本的雷蒙錢德勒(Raymond Chandler)加上海明威。
桑:是,前三部可能還有一點。
甜:我覺得艾洛伊的電報體,有很多意識流的形容詞或是名詞變成主句,又是破折號又是甚麼……。很多意識流的作者注重文學性,比如隱喻能維持一致,這樣寫也可以讓讀者有辦法抓到呼應。但這次,《白色爵士》讓我像是在看一本沒有文學性也沒有實驗性的《尤利西斯》(Ulysses)。我後來甚至覺得艾洛伊是在寫劇本細綱,動作列好,卻沒有風格化地順成漂亮段落,這種風格好難閱讀,不知道是不是翻譯問題。可是確實會讓人有障礙。
桑:我覺得不全然是翻譯問題。如果去讀艾洛伊的原文,裡面有很多字其實是沒辦法在字典上面查到的。那是他在洛杉磯市警局學到的黑話。像是《絕命之鄉》叫做「The Big Nowhere」,「The Big Nowhere」意思其實就是「你死了」。
甜:所以,我確實也可以把它當成《沙丘》來讀,科幻小說裡面也有很多自創的 Jargon(行話)(笑)。
桑:應該不是他自創的,而是為了營造他的世界生態。也不是要幫他辯護,但我後來去讀艾洛伊後續的小說,《白色爵士》應該是他摸索這個風格的時期,他後來到《美國小報》處理的就是甘迺迪暗殺案、胡佛政治鬥爭,等等。所以,他在交代豬玀灣、甘迺迪暗殺、與 CIA 交手的時候,他把電報體這種意識流的東西,變成像是情報戰交代資訊的感覺。所以,人物之間彼此的黑話,變成奇怪的體驗,真的像是在讀故事的「電報」。把當時的美國政治生態,用複雜到不可思議的方式呈現給你看,裡面充滿各種想像力,雖然有點像是陰謀論,但是又很有趣。
他在《白色爵士》的嘗試,並沒有像《黑色大理花》或《絕命之鄉》一樣,有像妳這種哥德文學美感在裡頭。哥德文學的美感,在《絕命特警隊》就慢慢退燒,到了《白色爵士》則是只剩下影子與空殼。但是,妳大概可以從他的「洛城四部曲」裡頭,看到他的寫作路線有種很有趣的曲線,第一本《黑色大理花》還沉浸在黑暗創傷當中,後來則慢慢發展到他對利益交錯的複雜結構,他後來對於表達這個結構,可能比起描述黑暗情結來得更有興趣。所以,他後來寫的也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犯罪小說」,後來的「美國地下三部曲」比較像是犯罪小說與政治驚悚小說的混種。
甜:我之前有稍微跟橘貓討論過,我們應該都蠻喜歡《白色爵士》的最後幾頁。
桑:你們是指結局嗎?
甜:對!就是解釋《白色爵士》的第一人稱主角為什麼要講這麼多形容詞,因為他是一個陷入悲傷回憶的老人。這令我想到京極夏彥的京極堂系列,設定主角也是一位第一人稱作家,但這作家又很不像作家,因為他常常會在很焦慮、腦袋不好使時,扯入各種奇怪事件,常常很恍惚地進行描述。回到《白色爵士》也是這樣的「不可靠敘事者」,很努力地在回憶,所以如果只有形容詞與名詞當句構主幹,也是可以理解。雖然寫法有點作弊──因為他中間真的還細緻地梳理出很多故事──但最後這個回馬槍還是蠻有趣的。
桑妮前面講到的東西好像又可以帶到《蝙蝠俠》(The Batman,2022),因為前兩本有比較黑暗哥德幻想的東西,而艾洛伊關注警局、黑道、政治社會網絡的鬥爭,延續在《絕命之鄉》、《鐵面特警隊》,這些方面很複雜厲害,可是到了《白色爵士》,又覺得他的招數非常重疊,反正上司就是陰謀家、全員腐敗,只有主角群相對比較有正義感、比較不會坑夥伴。這些又把幾個書中重大的組織暴力事件、性犯罪獵奇事件,跟背後的賣淫、販毒,組織暴力還有家族秘辛扯在一起。那為什麼這個網絡可以構成?又是因為好萊塢,名與利,色羶腥,考慮利潤較高,就是色情和毒品生意──會覺得,「複雜、現實」的事情就不過是這樣子嗎?看到《蝙蝠俠》,也會覺得所謂的新黑色沒有辦法滿足對複雜政治刻劃的要求。但是,橘貓還沒回答喜歡哪本書的部分,所以我們《蝙蝠俠》留待後面再講。
橘:我應該也是最喜歡《絕命之鄉》,第二喜歡的是《黑色大理花》。讀到《鐵面特警隊》的時候,已經感覺會發生甚麼事情沒辦法有太多驚喜,特別是故事中後段已經感覺一切都已經符合預期,《白色爵士》,我用比較恍惚的方式讀完它,其中七八成都充斥著不斷往前翻動書頁,去理解故事現在進展到哪裡的環節。《絕命之鄉》非常吸引我的部分是巴茲米克斯最後去拜訪心理醫生的情節,那個段落讓我感覺特別好。
桑:那個部分很動人。
橘:雖然四本都有倖存者去尋找所有真相的設計,但另外三本的結局都沒有這本來得完整。《絕命之鄉》的連環殺人魔角色在前段顯得非常獵奇,他可能各種敗德或追逐名利的兩面怪物,但最後卻又一種非常實在的方式,從一個心理醫生口中緩緩說出他的全部歷史。我在那個當下很震驚,也就是這個角色的所有故事被交代出來竟然對作者來說是重要的,尤其他在前面貌似是一個很神秘、不能見光的角色,這讓我有點被打動。
而且,也包括巴茲米克斯那個感人的設計,他曾經有兩個朋友,他們都為了真相而死,所以他現在要孤身來拜訪真相,代替兩個死去的朋友去聆聽這個故事。雖然,其實我們不需要《鐵面特警隊》的後續交代,看完《絕命之鄉》也大概知道巴茲米克斯已經沒救了。總之,這個故事在整體上特別讓我感動。
但是,雖然大家都說《黑色大理花》相對不成熟,但它對我來說有相對純粹的吸引力。《鐵面特警隊》與《白色爵士》我已經有點疲乏,看到後面已經像是在看作者變魔術。《黑色大理花》對我來說的吸引力可能是來自主角的執著,雖然,這件事可能沒有做得很好,大牙對於黑色大理花的執著是否真的有道理?並不是這麼確定,但我先確定它有一個很強的推動力,把所有外在世界收束成對黑色大理花的執著,這件事是有趣的。哀戚地,把這個執著帶進墳墓,這讓我蠻被打動的。
甜:那你怎麼看那個推動他的力量?在《黑色大理花》,這件事蠻魔性的。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像是對女性的魔性嚮往、害怕,對於破案的執著,還有過分代入同伴對於妹妹的重視的混合。我覺得這個心結是沒有那麼直觀的東西,你是怎麼看這個推動?
(圖片/《黑色大理花懸案》劇照)
橘:有一點還蠻好玩。《黑色大理花》在角色關係上有一種禁慾氛圍,「冰與火」與凱伊。布蘭查與凱伊本身就是以一種無性的關係在生活,大牙跟凱伊則是有種另類的煎熬。在這組關係上面來說,讀者可能會有一個前提是,角色們對於肉體慾望有一個複雜的情結在裡頭,故事也幾乎環繞在這個情結上面。在故事中段,大牙有一個形容是,用他自己以往打拳賽的經驗,去理解布蘭查跟凱伊的關係。或許是因為常態的慾望,對這些角色來說,已經跟其他不好的經驗被勾連在一起,所以他們會自然地同理彼此。
故事結局也有這種感覺,當角色越是走向開放、自由,對慾望不加節制──譬如黑色電影中常見的亂倫秘密──狀態也就越失控。或是也有些人掙扎在這之間,因為界線無法把持而向下沉淪,但他們的主要形象卻總是停留在掙扎的階段。所以,結局感受上像是這座城市巨大的慾望拉力,是主角群們掙扎與受難的根源。在我的理解裡面,故事相對正面的時刻都是比較無性的、童稚狀態,譬如三個人共處的純真美好時光。
至於妳提到,大牙對於大理花的直覺同情,這也蠻好玩。這個敘事者從外圍觀察到的「大理花」貝蒂,形象是一種很缺乏主體的樣貌,她的行蹤就是四處在模仿他人,然後最後也成為她所有模仿對象的可能性。這個可能也有點呼應到《鐵面特警隊》那個賣淫集團,比較有應對能力的巴德跟琳恩,他們討論這段關係的方式可以是,「別人只能獲得那個女明星,但你可以獲得我」,所以他們可以放心快樂地上床,不會出事,因為他們透過跟彼此相處,可以保留住關於自己的可能性,但「大理花」貝蒂明顯是不能做到這件事的人。不只貝蒂,也包括其他的許多角色。
在我們知道貝蒂的悲慘過往之後,發現每一個人都被激發強烈的創傷反應,可能也就跟他們各自過往對於慾望的看法有關。這也是《黑色大理花》裡面,所有人都像被困在一個巨大漩渦裡面一樣,這個終極的「大理花標的」在故事裡面是蠻好玩的一件事,儘管留下大家的慘痛傷痕,但還是只能抓著同樣的東西往前繼續活下去。至於《鐵面特警隊》與《白色爵士》,就是「黑暗暴君艾斯黎的終極養成記」,沒有不行,但我個人並不特別喜歡,讀完《鐵面特警隊》的那一刻就像是看到一輛停在半空中的雲霄飛車,繼續讀《白色爵士》就是感受一下那個下墜,但某種意義上,我們其實也早就感受過了。
甜:你剛剛提到,《黑色大理花》凱伊和布蘭察對比《鐵面特警隊》巴德與琳恩的故事,確實,後來的關係處理得比較成熟。可是,如果你喜歡《黑色大理花》,那你又是怎麼看待那個很曲折的慾望?既是喜歡死者,又投射在生者上,可是又幾乎是無法企及的戀愛。另外又有一段生者的三角關係,它跟拳賽或後來的真相互相呼應,像是它們的縮影。一部分有這個三角關係,一部分是曲折的慾望,想知道你怎麼看待?
比如,用狄帕瑪電影版《黑色大理花懸案》跟原著比較的話,狄帕瑪在某一段時間之前應該是有意識要怎麼拍,但像是那場拳賽暗示誰是贏家、誰的眉眼互動,也很點到為止。他們的三角關係也很單純,只是建立一個一般關係的發展。可是在原著,主角對於關係和慾望的掙扎是很詭異的,大牙有一段喜歡的是那個很詭異的死者、詭異的死體,或永遠在模仿別人的人。像是他喜歡某個人,那個人身上有誰的影子──但他只要那個影子而已。所以,他的慾望怎麼被推進,為什麼如此追求虛幻,是很有趣的。
大牙被稱作「冰先生」,照理說相對搭檔「火先生」布蘭察,他應該要是比較冷靜、比較精明的那個,可是他困在面對虛假的敵人、虛假的友情、虛假的愛與恨之中,甚至他自己追求的是一個非常虛假的慾望來源。這樣的迴圈非常有趣,很少看到有人把這種虛假發揮到這麼極緻,你怎麼看待這個主角運作,又怎麼看待他曲折的慾望,為什麼會喜歡?還有跟電影的比較。
橘:竟然這邊提到,那我們就順著電影往下講吧。

《黑色大理花懸案》:侵蝕心智的剝削影像

(圖片/《黑色大理花懸案》電影截圖)
橘:就像前面講的,先說一個我很喜歡的爛例子,《哈利波特:阿茲卡班的逃犯》(Harry Potter and The Prisoner of Azkaban,1999)小說裡面,哈利波特在練習對抗幻形怪的時候,路平知道哈利波特最害怕的東西不是佛地魔,而是催狂魔,所以他說,「很好,所以你最恐懼的東西是恐懼本身,非常有智慧。」所以,冰先生慾望黑色大理花,我們也可以對他說,「很好,所以你最慾望的東西是慾望本身,非常有智慧」(笑)。
《黑色大理花》的結局揭露這個角色的死因也跟她的外貌、她被連通的慾望有關。詮釋當然可能是出錯的,但這件事情對我來說的有趣之處,就是黑色大理花可以被代換成好萊塢一種黑暗可能性的想像,倒不是說引發甚麼犯罪,而是,譬如我們說明星可能代表一種讓人產生剝削衝動的性魅力,當然不是所有情況下都是這樣,但它確實在某一種特定的情況下是那樣的。
我認為「黑色大理花」是一個接上黑暗可能性的連通管,她的故事是被說爛的「想要成名來到好萊塢,卻發現那裡實際上是一台巨大的絞肉機」範本,被榨乾所有利用價值之後消失在世上。就算不討論這個範本,我們看到角色們去看那部變態剝削電影的反應,大概就能感受到一種來自影像的噩夢力量。
在狄帕瑪的電影中,連接可能又更明顯一點,但或許只是因為那部電影把許多原著的元素都刪減到支離破碎,所以沒刪去的部分就特別明顯。不過,要檢討的可能也是狄帕瑪把那段戲處理得太乾淨了,不然我們可能也會聯想到《鐵面特警隊》裡頭,迪特凌(書中角色,影射華特迪士尼)被描寫成以兒童色情動畫起家。
這些元素保留一種聯通效果,我並不是要說「A 造成 B」,而是「A 與 B 常常同時出現」,只要我們存在一條打通的連結,每次看到 A,你就會想起 B。如果我對於電影明星有一種較理智的欣賞可能性,這是存在的;那我渴望在任何方面剝削他們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這種共通處是我在閱讀《黑色大理花》時比較重要的感受,我們沒辦法把一種以剝削為前提的慾望,割捨在生活之外。
如果我要理解布蘭察的破碎生活情境,那可能就是當他已經被這種連通輸送,侵蝕得太深入,那他就沒辦法再單純用轉移焦點的方式讓自己不去意識另外一面,而他的生活最後就會沉淪在這種被汙染的汙水環境裡。我們執著於黑色大理花,因為我們發現她是我們生活中無法被割開的一環,一個強關聯,一旦有了這個前提,那我會在任何地方都看見黑色大理花──這是來自我的不可靠詮釋。
甜:好像有很多可以追問的,但我再想想。譬如你拿迪特凌的兒童色情舉例,或是強烈惡性事件或其圖像影像的見證者、關聯者,這件事本身就會產生侵蝕。在艾洛伊的書中,對於這件事情,甚至只要記得或意識到,彷彿就會把一種剝削擴散或延續下去。你剛才也有講到狄帕瑪處理地下電影橋段的方式,相對原著比較乾淨,但是,比起你覺得可能是因為沒有其他東西可以強調,我覺得狄帕瑪本身是很意識到影像的剝削與禁忌感。
我覺得他非常放大這點來做這部電影,你也把狄帕瑪的這點銜接到好萊塢跟明星影像文化的關係。桑妮又是怎麼看這點呢?桑妮覺得怎麼理解更抽象或基本意義上的,任何圖像影像被記得、被流傳的剝削性?怎麼在艾洛伊的書去理解這件事?狄帕瑪又做得如何?
桑:我算是有一個屬於我自己的完整答案。儘管我前面說《黑色大理花》在編織情節的成熟程度不如後面三本書,但我還是很喜歡《黑色大理花》,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艾洛伊在這本成名作裡面,已經建立起一套關於那個年代、那座城市,一種「馬賽克式」的敘事手法。甚麼叫「馬賽克式」的敘事手法?它會讓各式各樣,對你來說有某種刺激感的名詞,跟那個時代很香艷刺激的一些場景,不斷地出現。我覺得這是他刻意的,因為他創造出很有趣的讀者閱讀狀態,平行書中人物身陷的犯罪漩渦與黑暗狀態。
這個平行,一方面是他描繪出那個年代洛城五色繽紛,又黑暗又色情的場景,不斷吸引你讀下去。可是你被吸引讀下去的過程,又剛好是在看裡面故事中的主角,被身邊所有黑暗的世界所包圍,陷在裡面出不來,又想保有自己的純真。很有趣的是,用後設的角度來看,這裡有一個對比,好像讀者被作者文字擺弄的過程,可以對應到書中人物對「Black Dahlia」圖像的執著。他這套手法,在《黑色大理花》已經有一套雛形,在往後幾本則繼續發展,最成熟應該是在《絕命之鄉》,他把洛杉磯寫成一個黑暗的地方,讀者的心也跟著不斷往下沉。
有趣的是,狄帕瑪在《黑色大理花懸案》確實有像妳說的一樣,意識到 snuff film(虐殺電影)做為一種影音型態或資訊乘載方式的感官煽動跟吸引力。它有召喚能力,所以狄帕瑪在電影中常用這招,譬如刻意在人已經比較少的時候,還是安排主角在裡頭看片子。狄帕瑪的處理跟艾洛伊最大的差別在於,狄帕瑪沒有用艾洛伊那套方式,把整個世界的細節用馬賽克、海嘯的方式向觀眾襲來,所以在電影裡觀眾可能感覺自己看到 snuff film 跟電影世界好像有某種對應。可是這個對應就只停留在同一層次。可是,對艾洛伊來說,可能則會是雜誌上的新聞、人物談論性愛的感覺、角色關係的扭曲等等。
當然,電影中的某些調度還是很漂亮。像是它其中一場戲,很像是奧森威爾斯的那部電影,一時想不起來叫甚麼……
橘:《歷劫佳人》(Touch of Evil,1958)?
(圖片/《歷劫佳人》電影截圖)
(圖片/《黑色大理花懸案》電影截圖)
桑:對,很像《歷劫佳人》開頭那段。遠方的長鏡頭拉過來,你仔細看的話,《黑色大理花懸案》的鏡頭設計,在後景發現屍體,那其實是非常好的一顆調度,但他搞錯了艾洛伊小說的重點,所以就算這些調度細節再怎麼好,或是他確實有捕捉到對於 snuff film 的想像,那個東西也沒有辦法組織出艾洛伊小說會給你的黑暗魅力。
《黑色大理花懸案》拍攝的技術其實很好,狄帕瑪也很努力要把故事塞進去,但他就是沒辦法把整個世界的黑暗給召喚出來。因為小說裡的黑暗,是用馬賽克的方式,從四個角落不斷向你襲來,最後堆疊成巨大的漩渦。這個巨大的漩渦,在狄帕瑪的電影中從來沒有出現,頂多偶爾有個刺點,但就像橘貓說的,那個 snuff film 又像是特別乾淨的偽造品。
橘:小說裡的地下電影情節,幾乎是「太過駭人,以致於沒有甚麼產生愉悅的可能性」。狄帕瑪裡面的片段,感覺上可能更像是 Pornhub 等級,頂多就是從故事中被迫拍攝的情境,與大理花的表情來辨別她受到虐待。接下來這個詮釋很爛,但基本上那讓我想到《青春弒戀》(2021)裡的素人色情片,總之就是「這也太不像是一個色情片該有的樣子」。
布蘭察在那個橋段裡怒氣沖沖地離場,更讓人覺得,這個人現在發生甚麼事?小說裡面有一種他當下無法承受那種虐待影像的直覺,但在電影裡,可能更像是他突然性慾爆發……
甜:看到太興奮了,跑去廁所吧(笑)。
橘:「忍不住啦」,之類的(笑)。
甜:我完全沒有要幫狄帕瑪辯護的意思。可是,狄帕瑪明明拍其他片都能這麼大膽,會讓人覺得,他為什麼要把艾洛伊這部電影處理得這麼黑色童話,或許是因為沒辦法處理到這麼複雜,不如隔著層去處理,有點像是,提姆波頓(笑)?
桑:喔,對啊(笑)。
橘:我覺得狄帕瑪的前後段斷裂很嚴重。在開頭,艾洛伊寫《黑色大理花》的開頭明明很漂亮,但狄帕瑪改成選用大牙在拳賽前的一段戲來當開頭,這個選擇會讓重點變成從中場倒推,而不是結尾倒推,重心頓時變成只在他跟他搭檔的關係。但是,偏偏狄帕瑪又讓他的搭檔布蘭察在中段就退場,而這個退場又是把原著一大段墨西哥迷失的過程,濃縮成一段不是很精采的刺殺戲。結論是,這個開場凝聚的情緒,到了中段感覺又馬上又像是用完就丟的垃圾。雖然,結尾還是有一個在門廊看到大理花的超級拉近,算是一個回馬槍。不過,還是在整體上感覺斷裂。
(圖片/《黑色大理花懸案》電影截圖)
(圖片/《笑聲鴛影》劇照)
甜:我想先追問桑妮一下,關於橘貓剛剛說的那個「影像的侵蝕性」,桑妮前面提到像是城市文化馬賽克的敘事手法,不過,我好奇的是說,如果艾洛伊的確是更細緻地用人物、資料、日記、談話,去談那個侵蝕性,它的連結,不就可能是「小時候讓小朋友去看色情動畫,長大之後就會像色情動畫的故事一樣去虐待兒童與殺人?」或是裡面提到的《笑聲鴛影》(The Man Who Laughs,1928)那部默片,劇中角色看到之後,有一些創意性的犯罪(笑)……
桑:(笑)。
甜:所以,那讓我回去看《笑聲鴛影》的時候感覺很恐怖,原來一言不合就上鐵處女、一言不合就把小孩子抓去改造,這其實很聳動,但又做得很輕描淡寫。在艾洛伊的故事中,小孩子看色情動畫、成年人看默片,他們會被這些影像刺激。他提及影像的刺激性,或一件恐怖命案的侵蝕性,都是這麼強烈,不一定只是血統混雜、亂倫等等,才會讓他們這樣,而是這四本書裡面很多人都被影像影響,或是見證某個恐怖的畫面。然後,就會把人生或性格,很恐怖的面向都挖出來。你可能曾經是個被害者,但對艾洛伊來說,被害與加害的反轉也是很輕易或很絕對的事情。
這個東西,就會讓我反省說,我是很愛看獵奇動畫或漫畫,也很喜歡看恐怖片的人(笑)。可是,大家已經會把「電動遊戲、恐怖電玩會讓你殺人」這種事放在一邊了,不是嗎?那是在《青春弒戀》才會出現的事情。
橘:今天是《青春弒戀》鞭屍大會。
甜:所以(笑),桑妮你怎麼看待,如果我們去掉他對社會脈絡的細節經營,只看他對影像、對見證某個恐怖畫面、對見證一件事情……你怎麼看待他處理這個東西的方式?為什麼影像對我們這麼有侵蝕性?我們又要怎麼理解身為恐怖片影迷、書迷的自己?
桑:有一個很有趣的部份是,艾洛伊自己有講過,後來大家也都知道,他寫《黑色大理花》,其實是自己的療傷過程。治療自己身為一個作家,小時候的遭遇。因為,艾洛伊的母親是當年洛城一件殘暴殺人案的受害者,而他小時候跟他母親的關係非常不好。當他長大之後,重新面對這個創傷的方式,就是嘗試去調查是誰殺了自己的母親。所以,他在這件事情上面,很微妙地去提到,我們該怎麼樣去面對恐怖的東西。實際上,艾洛伊他自己恐怕就是一個這樣的見證者。
他在面對這樣的東西長大之後,自己也寫了這本充滿支離破碎、亂倫黑暗情節的小說,用各種變態的東西做自我治療。聽起來很奇怪,可是你從《黑色大理花》的敘事方向來理解,好像又有點邏輯,因為在最後,主角能跟自己和解的方式,就是「好的,我喜歡黑色大理花,但我的人生還是要過下去」,所以他承認自己的黑暗面,但還是往下過生活。但這邊比較過不去的就是,他每次在指出「為什麼會有人過不了這一關」的時候,他就會回到某一個他認為是洛杉磯病根的東西。
這在他的「洛城四部曲」四本裡面都有做到,《黑色大理花》裡面的殺手,被提到他轉變的原因,是跟朋友相處的經歷,再加上戰爭創傷。《絕命之鄉》更明顯,裡面的狼獾殺手之所以會出現,是因為他見證一直沒有被偵破的「睡湖謀殺案」,看到裡面的受害者在他面前被殘暴地打死,所以他才變成變態,之後才在這條路不斷走下去。所以,艾洛伊在解答「為什麼會有走歪的人」的時候,與其說他是在建構心理層面的合理性,不如說是一種「洛杉磯的病灶」。這裡有種地域性的病灶無法根除,會把人帶往更黑暗的地方。後來每一本幾乎都是往這個角度去推。
橘:這樣講也想到,「洛城四部曲」裡面的大魔王杜德利史密斯,也是一個「喜歡『看』的人」。
桑:杜德利史密斯的身份很有趣,他是愛爾蘭人。他在冷戰的時候當過間諜,然後他在艾洛伊世界觀裡面,是一個完全的美國式虛無主義者,他覺得只要自己想要,怎麼樣都可以。你會覺得他做出很多壞事,但你不會覺得他以「為惡」感到快樂,反而會覺得他是邪惡地很有魅力的人。玩世不恭、腦袋很好。
四本看下來,杜德利史密斯就是艾洛伊對於「洛城出了甚麼問題?」的一種想像。或是說,他對於洛城這個大熔爐下,病根會怎麼發展的一種想像。我覺得他對心理方面的說服力,始終是比較粗糙,訴諸一種感官式的暴力。但是,在社會層面上,他確實有一些自己的觀點,至於那是他個人身為作家的成長經歷影響居多,還是那是他後來摸索出對美國的看法,這就不是很清楚。
橘:突然想到,插話一件事情。狄帕瑪把《笑聲鴛影》放進《黑色大理花懸案》,選擇的片段真是安全。
桑:選了最安全的一段。
橘:我後來去看《笑聲鴛影》,發現裡面的俄國女星 Olga Baclanova 就是《畸形人》(Freaks,1932)的女反派,而且她在《笑聲鴛影》裡面,形象真是超級情色。屬於「能夠做到這麼色,也真是不簡單」的那種感覺。但相對來說,《黑色大理花懸案》裡面的片段真是安全非常多,還一度讓我以為,那也是像我們以前討論的那些「苦情小丑電影」。就是沒想到實際上如此刺激。
甜:苦情又刺激的虐戀。我覺得它是加了「微笑」的《日出》(Sunrise: A Song of Two Humans,1927)。
橘:真是驚人的詮釋。
甜:他選這個安全片段,就是又回到電影中那三個人的三角關係,也很安全。另外也是提示大理花事件來源的那一家子的真相。
橘:史嘉蕾喬韓森看到那邊,在抓另外兩個男主角的手,那個片段有甚麼緊張的,為什麼需要抓手?
甜:人家就想抓吧。
橘:約會色狼。
(圖片/《黑色大理花懸案》劇照)

《鐵面特警隊》:宛若怒濤的雄性情誼

橘:開始討論《鐵面特警隊》之前先補充個垃圾話。我覺得《絕命之鄉》如果可以被影像化,Garrett Hedlund 蠻適合演丹尼,《創:光速戰記》(Tron: Legacy,2010)的男主角,我覺得他有一種氣質,非常帥,但是精神面很脆皮,隨時哭出來也不會違和。
甜:大家來推薦丹尼的選角,大家都愛的丹丹(笑)。
桑:我有在想,可以是大一點的湯姆霍蘭德。
甜:他太不 gay 了啦,太直。我覺得還在《鐵面特警隊》時期的羅素克洛也可以演丹尼,那時候的羅素克洛蠻可愛。
桑:還沒變肥。
甜:那你們怎麼看《黑色大理花》Madeleine 的處理?我覺得原著的 Madeleine 很奇怪,要揭露亂倫之前,原本她可以是很飽滿的角色,但在後來卻突然變成只不過是很任性的富家女,我就想說,怎麼會這樣子?電影中也被改編成一個「活該被宰的致命女性」。
橘:我覺得就只是寫崩了。
甜:寫崩、拍崩,那就略過。我也覺得寫崩啦。
桑:我也覺得寫崩,後面壞掉了。
橘:難得大家這麼有共識(笑)。然後,我覺得電影中的瘋媽媽也沒做好。
甜:對啊,一開始就刻意表現得很奇怪。
桑:小說裡的媽媽還蠻有趣,後面不會覺得她瘋掉,雖然偶爾失常。
甜:像是瓊瑤女主角。
桑:大牙去跟她對峙的時候,她是先愣了一下,再大哭。這哪裡像是一個神經病的女兇手。只是又一個身陷大理花迷網的可憐人。
橘:電影後面的轉折太失控了,連環發生轉折,但不如小說有時間鋪排,比較像是急就班。
桑:時間有差,比如大牙跟妻子的關係轉變,小說有一個很長的時間跨度。電影則是打完砲隔天起來就壞掉了。
橘:《鐵面特警隊》也有這個狀況。小說裡時間跨度很長,電影裡則是幾天的事情,但我覺得《鐵面特警隊》處理得比較好。
桑:是處理得比較好。
橘:我覺得很神秘,我發現大家都蠻愛《鐵面特警隊》的改編電影,就連艾洛伊本人好像對這部電影也沒甚麼批評。
(圖片/《鐵面特警隊》劇照)
甜:我其實蠻喜歡《鐵面特警隊》電影版。原著裡面,我原本就很喜歡艾德跟巴德的關係。艾德是頭腦派,後來發展成警界一代暴君,原著裡面有一段卻在說,艾德想到自己「只要打一通電話、查一個消息來源,就可以問出所有真相,然後,竟然巴德這個現場派,要到處打人、到處被打,到處挖東西,問來問去,也可以查到差不多的真相,也好棒棒喔。」我覺得這個憐惜真的很棒(笑)。
艾德羨慕著他無法成為的肉體派巴德,但也深知自己的優勢在哪邊,比起《黑色大理花》的拍檔,艾德跟巴德才是真正的「冰與火」,相知相惜的「冰與火」。電影中,則變成頭腦派的艾德也會分給傑克擔當,三個人最後齊心破案,這個改編也很可愛。
橘:看過小說會蠻被影響,會一直在想這些情節各自是前面幾個故事的甚麼延續,再加上小說裡有迪特凌這個角色,基本上就是一場迪士尼樂園恐怖噩夢之旅。我小時候就很愛《鐵面特警隊》的電影,看過好幾遍。重看的時候特別感覺,這部電影的出色之處是三個角色各自都很純。傑克的死法在電影裡也設計得很好,在小說裡比較犬死。
甜:傑克的死在小說裡被很快帶過。
橘:前面有幫他立一個 Flag,他老婆在最後原諒他了。
桑:那基本上就像是《絕命之鄉》梅爾死法。
橘:比較溫馨一點,畢竟他老婆有想要跟他重新解決問題。但整體上來說,還是像一種「艾洛伊時間」,就是我們來看看每集主角的「本次恐怖下場」。但是,電影裡面,凱文史貝西的死亡特寫鏡頭,可能是影史最佳死亡時刻之一。那顆真的演得很好,而且故事又非常感人。前面說到,艾德跟巴德的對比很清楚,一個聰明一個蠻幹,雖然在電影裡面,前段的審問戲好像沒有把艾德的智力表現得這麼好,電影的艾德整體上來說好像比較被弱化一點。
電影裡面,艾德的不確定性跟青澀感還是太強,小說裡也有類似的鋪陳,但他比較功利算計一點。巴德則是另一個極端,電影裡面他就是看到人就揍。電影裡面的傑克,轉折很支撐住這部電影的高潮,當然,很多電影都可以這樣做,一個虛無的人找到自己的價值,但這個轉折特別漂亮,「羅羅湯瑪西」,這是一個可以承繼電影狀態的概念。
甜:對啊,「羅羅湯瑪西」需要的是,那首先是艾德的堅貞心志,而傑克要相信艾德,要相信艾德的信念,把這個東西深深記住。而這件事需要觸發,又得杜德利是一個完全無法相信任何人的人,在那邊疑神疑鬼,才會誘使他去相信這之中有些甚麼,但他的「相信」是基於自己和他人無法相信。所以我覺得這是一個關於「相信」的對反很美好的時刻,我超喜歡這個設計。
(圖片/《鐵面特警隊》劇照)
橘:這裡還是有點硬,比如說杜德利在電影裡跑去問艾德誰是「羅羅湯瑪西」,這讓他有點被過度降低智商,沒城府到匪夷所思。但就像是妳講的,因為它的支撐力很強,所以這一刻很讚。而且,在電影裡,其實艾德知道真相之後還是得去把流程跑一遍,對故事推進也有限。
甜:原著裡面也是這樣,很快就知道真相,但需要慢慢來,也是有這種時間差。
橘:原著跟電影在這邊還是有點不太一樣的感覺。電影比較直接一點。
甜:是啦。我也很喜歡槍戰戲中巴德去當「坦」,擋子彈,把艾德推開,那很感人。
橘:電影結尾的旅館大戰,桑妮之前是不是說它是改編原著開頭的巴茲米克斯槍戰?
桑:對啊,電影結尾有很多地方其實是照抄原著開場。
橘:雖然我很喜歡這部電影,但還是有一點抱怨。那就是,在這場戲裡面,這兩個人都太會打了,艾德跟巴德都太會打了,艾德不應該是一隻頭腦派的菜雞嗎?
甜:搞不好就是文武雙全啊,不行喔(笑)?
橘:蓋皮爾斯武力爆表,沒人擋得住他。這個結局還是太理想化了,史密斯派大隊雜魚來給他們殺。雖然巴德相對起來有比較強一點,但艾德還是太強了。
甜:喔。
橘:電影蠻歡樂的。
(圖片/《鐵面特警隊》劇照)
桑:我也覺得這部電影是很好的改編。如果看完小說再回去看電影,你會發現柯提斯韓森在修改這個劇本的時候,真的花費很大的力氣去把故事接過來。包括把迪士尼支線刪掉,然後,怎麼樣重新把人物關係移過來挪過去,編織成六七分像,但是又完全不一樣的故事。對我來說,雖然兩個作品差很多,主要是在前面甜寒講的人物關係,甜寒應該很喜歡這個人物關係吧,我沒理解錯的話。
甜:嗯嗯。
桑:我也很喜歡,但我沒辦法把電影跟小說的人物關係類比在一塊。主要在於艾洛伊小說裡面用很多有趣的細節去勾引讀者思考這幾個雄性人物之間的某一種性張力,我不確定是不是只有我這樣感覺,但他用了很多很細節的說法,像是有一幕,艾德在拷問犯人,小說中就是用話術,不斷逼問,後面巴德等到不耐煩,就衝進來打。那段對我來說非常像是 SM 情慾描述,艾德看到那幕,他是癱倒在地上,完全沒有辦法面對巴德展現出的陽剛魅力。他們兩個人對正義同樣執著,但他完全被另一方的魅力給壓倒了。
後面巴德發現杜德利是兇手之後,他過來求助艾德,艾洛伊描寫的也很有趣。巴德會推他,拉他、吼他,但都不會太兇。很像是獅子在跟小貓咪講話一樣,很微妙、很細膩的雄性情感在裡面。所以,我都覺得艾洛伊應該去當同人大神,你在這裡寫甚麼犯罪小說?這可能是超棒的 BL 劇情。
甜:電影就是很甜、很單純,像是一個女生在寫沒有性的 BL。原著則是一個男生,又恐同又受到同性的吸引,又受到同性競爭的痛苦和折磨。
桑:《鐵面特警隊》雖然沒有像前兩本那麼複雜,有那種情慾和情感的糾葛。但他有寫到一段我很感動,就是後半在解決逃獄之後,傑克死掉、巴德重傷,艾德發現巴德留下手記的震撼,一個沒有天賦的人,竟然靠著自己對正義的想像完美超越了自己的天分,也太感人。
甜:對啊,我看到那裡也很感動,那個憐惜,「絕對不可能同理」的憐惜。好驚人。
桑:那個憐惜竟然反過來成為可以讓艾德成長,或讓他成魔的力量。然後這種力量的名字竟然是「absolute justice」,這也太感人了。電影中,其實少了這種感情上的必殺一擊,像海嘯一樣壓過來。但我還是認為電影寫得很好,很聰明、很好看,沒有錯。
甜:就要被換成傑克的那個「羅羅湯瑪西」。
橘:《鐵面特警隊》原著是第三本,裡面也開始加入讀報環節,故事告一段落就會進入讀報。有一個奇妙的樂趣是,最後交代他們救出來的墨西哥女孩也跟著迪特凌一起自殺,但我已經不太在乎這件事了,這邊有個尷尬的點是,我正想要用「讀報」來形容那時候的感覺,沒想到還真的是讀報。就像是在報紙上看到這件事一樣。大概可以感覺就是,故事聚焦在這三個主角上面的時候,另外一些人也在經歷一些亂七八糟的爛事。
桑:其實如果仔細去想,艾德的爸爸、迪特凌,還有那個女生,這個兩人一女的關係,可能就是艾德跟巴德的上一代。鏡像組。後面幾乎也跟艾德和巴德最後走向的局面是一樣的,還蠻可怕。《鐵面特警隊》雖然不夠黑暗,但在激情的煽動力上面,可能是四本裡面做得最好的。
橘:巴德在歷任主角裡面也算是相對善終。不過,《鐵面特警隊》電影版還是太帥一點,沒有像是原著那樣半死不活。
甜:最後告別的車窗戲巴德手還會抬起來,差點像是要摸艾德的臉。
(圖片/《蝙蝠俠》劇照)

其他:壟罩艾洛伊陰影的高譚市

甜:最後談談《蝙蝠俠》嗎?這些新黑色類型,好像天生就沒辦法處理政治這塊?(笑)雖然,桑妮前面已經講了一些。這次重看《黑色大理花懸案》跟《鐵面特警隊》,倒是覺得他們的配樂跟《蝙蝠俠》很像。
桑:嗯,有點。
甜:他們有回聲很強的定音鼓,或是奇怪的、旋律性的配器,還有那個切分音──很像現代音樂剛出來,更配樂化的 Stravinsky(笑)。我們看狄帕瑪和他的團隊怎麼處理「黑色大理花」,更像音樂劇、童話,而不是真的很符合 1940、1950 年代,包括他的配樂隔閡感都很強,《蝙蝠俠》也有點延續這種風格化配樂,但我有點不確定這種類型,或「艾洛伊改編電影」要怎麼跟那種類似的類型做比較。
桑:就我覺得,艾洛伊的改編電影。不管是比較差的《黑色大理花懸案》,或是韓森的《鐵面特警隊》。它們都比較少的元素是艾洛伊在小說中會提到的,那年代的流行樂,這個元素幾乎在電影中都被淡化到不存在。可是,其實那在小說中的重要性很大,不只是放在那邊,就像《絕命之鄉》,巴茲米克斯開車離開,選了一首情調完美的曲子,如果換一種曲調可能就會完全不一樣。
就像《鐵面特警隊》,配樂是 Jerry Goldsmith 做的,他是《異形》(Alien,1979)的配樂家,他的風格還是很好萊塢,英雄主旋律式的交響樂。但我也不知道這種復古式的交響樂是不是適合用來艾洛伊的電影。
甜:其實我覺得沒有很適合,它們更像是 musical 的處理,那種東西太刻板,甚麼角色要用甚麼、甚麼情緒要用甚麼,會讓曖昧的地方變得比較不有趣。
橘:《絕命之鄉》的結局寫三個人「寂然消失,不知所蹤」,《鐵面特警隊》的開頭倒是馬上看到米克斯被杜德利史密斯收拾掉。
桑:艾洛伊會一直殺掉前作的角色,《黑色大理花》的羅素在《鐵面特警隊》也是心臟病發。
橘:《黑色大理花》的關係還蠻感人的,羅素跟大牙。
桑:羅素跟他有很有趣的師生關係。
橘:他們一直把布蘭察的房間繼承下去,繼續查大理花的案子。那也像是《鐵面特警隊》艾德發現了巴德的房間。或是《絕命之鄉》最後米克斯去燒的房間,總之有種空間感,蠻讚。
甜:燃燒烈愛。為了愛,燒了你們(笑)。那你們覺得艾洛伊擔任編劇的其他電影呢?譬如《正義悍將》(Street Kings,2008)跟《野獸特警》(Rampart,2011)?還是太難看就算了(笑)?
(圖片/《正義悍將》劇照)
橘:《正義悍將》就是大衛艾亞(David Ayer)日常,《野獸特警》則讓我感覺像大愛台。
甜:我的簡短心得是,如果大家不愛《正義悍將》的基努李維,那劇情毫無說服力,從反派到克里斯伊凡都很愛他,才能發生那些情節。《野獸特警》則是前幾個手持鏡頭讓我眼睛一亮,切入娶了一對姊妹的伍迪哈里森,貼近這樣的硬派直男,蠻有趣的,可是後來就發現他的鏡頭設計毫無意義,他有一場跟律師的戲,三百六十度旋轉亂推亂晃,讓我很失落。
橘:《野獸特警》有一堆極端構圖。
甜:對,一開始還在想有甚麼用意,後來就覺得算了,根本是亂來。
橘:《正義悍將》最值得欣賞的就是前面的基努李維穿花襯衫,講種族歧視的話。
桑:大衛艾亞從《震撼教育》(Training Day,2001)開始就是這一套。
甜:等一下,《震撼教育》有這麼傻嗎?
桑:也是壞警察帶菜鳥警察。他不適合拍艾洛伊,就是對警隊生態之外的描寫太少了。
橘:大衛艾亞的《私法行動》(Dark Blue,2002)也是艾洛伊的劇本。
桑:對,寇特羅素演的。那部據說是 Philip Glass 最愛的電影。
甜:傻眼(笑)。我總記得看過其他甚麼導演也說那是他最愛的電影之一。
桑:我其實不是很喜歡艾洛伊去寫這種太現代的洛杉磯警察故事,不管是把劇本挪到現代用,或是其他人改過來。
(圖片/《野獸特警》劇照)
橘:《野獸特警》有這種感覺,看到後面就會覺得導演對主角有種奇怪的同情,那種同情剛好很大愛台,就是那種一個吸毒犯在最後改過自新的故事。伍迪哈里遜就差這個了,他的結局應該加入宗教團體幫忙撿回收,然後重拾自己跟家庭的關係,然後《野獸特警》就可以結束了,這部電影就缺這個結局。
甜:還不錯(笑)。
桑:《無間警探》(True Detective)第二季(2015),可能就像是《絕命之鄉》的現代版。情節和人物遭遇都蠻像,太像了。有一個角色,Taylor Kitsch 的角色,就是處理同性戀的壓力,會讓人感覺劇組一定有人粉《絕命之鄉》粉到極點。
橘:桑妮那時候看《蝙蝠俠》,覺得跟艾洛伊的連結是甚麼?
桑:連結是它把艾洛伊那套「整個城市都在犯罪,你要一個人面對所有黑暗」抓過來。這是艾洛伊在 Neo-Noir 小說最大的創舉,他把小格局的私家偵探殘酷故事,擴展到前人沒有寫過的陰謀規模之上,整個城市從最底部到最上層,都有一個盤根錯節的結構,甚至還能牽扯到主角的身世祕密。2022 年版本的《蝙蝠俠》確實是很明顯有受到艾洛伊的影響。以前規模最大就像是《唐人街》(Chinatown,1974)那樣,私家偵探碰到盜水案,發現陰謀。艾洛伊的創舉是犯罪規模擴展到無所不在的關係網路,從上到下,所有事都有連結。
橘:我以前一直以為「高譚市是所有犯罪的集合物」是蝙蝠俠所有故事的前提,但聽桑妮說,好像又不是最早就是這樣?
桑:可以是。但不管是哪個漫畫家來寫,法蘭克米勒、艾倫摩爾,這種強調從上到下的陰謀,還要跟警政體系相關,他們其實沒有做到這種程度,通常蝙蝠俠故事的陰謀不會太複雜。在今年這個版本的《蝙蝠俠》,對警政體系的陰謀論描寫,當然跟真正的警察電影比起來還是有差,但麥特李維斯(Matt Reeves)有嘗試去描寫一個腐敗的警政體系,確實是過去很少看到別人這樣做。
橘:重生計畫。
桑:是。它的構想還編織出某種兒童版的水門案,畢竟當年的水門案就是某種公益基金被尼克森盜用去攻擊政敵,大家都在搶那筆公款,這個挪用只是接過來,沒有到非常寫實主義。但就是對這種大規模的警政犯罪貪汙,還有一點淺白的政治幻想,是有種奇怪的執著在上面,這是以往蝙蝠俠比較少見的。
80 年代的蝙蝠俠有些就想要寫這種路線,但他們的重點是放在把反派寫得邪惡,或是很有威脅力,而不是去在英雄漫畫架構上面寫出有威脅性的犯罪故事。比如電影裡的 Carmine Falcone,他在近年已經變成一個邊線角色,畢竟他沒有超能力,就是一個黑道老大,編劇們對於寫他的興趣明顯已經不大了。可是現在竟然有一部蝙蝠俠電影,把他拉進來,放進這個框架,對我來說是相對有趣的。就連大家說比較寫實的諾蘭電影,Carmine Falcone 在裡面也都只是一個丑角。
(圖片/《蝙蝠俠》劇照)
橘:甜寒沉默。
甜:我在聽你們說啊(笑)。
橘:我覺得這個蝙蝠俠比較有病,不錯。偏執的硬漢,揍人因為好想哭,但哭不出來,不錯。沒有,我只是在亂講,不要對我太認真。
甜:對啊,他是硬漢,但比較不像大人,像青少年。
桑:黑暗版 Crybaby。
甜:Cosplayer。很可愛啊。
橘:溫馨解散。
※※
片名:鐵面特警隊(L.A. Confidential)
導演:Curtis Hanson
主要演員:Kevin Spacey、Russell Crowe、Guy Pearce、Kim Basinger
編劇:Brian Helgeland、Curtis Hanson
攝影:Dante Spinotti
剪輯:Peter Honess
國別:美國
首映年份:1997
片名:黑色大理花懸案(The Black Dahlia)
導演:Brian De Palma
主要演員:Josh Hartnett、Aaron Eckhart、Scarlett Johansson、Hilary Swank
編劇:Josh Friedman
攝影:Vilmos Zsigmond
剪輯:Bill Pankow
國別:美國
首映年份:2006
其他討論片目:
.《笑聲鴛影》(The Man Who Laughs,1928)/Paul Leni
.《正義悍將》(Street Kings,2008)/David Ayer
.《野獸特警》(Rampart,2011)/Oren Moverman
.《蝙蝠俠》(The Batman,2022)/Matt Reev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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