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行你要好好聽陳老頭的話,切勿任性妄為,知道嗎?」
「爹,我知道的,我會好好聽話跟幫忙的。」
「嗯,爹知道你向來聽話,但也不要太聽話……陳老頭那個老古板,眼光不夠辣,進貨容易太保守……你要是看到不錯的……」
「我會用爹給我留的資金買的。爹放心,我不會亂花的。」
臨到別時,林承祖才似是有滿腔說不完的關心,一張嘴叨叨絮絮說個不停,一旁全副武裝的林祐嵐則柔順地立著聽。他們周圍的商行夥計們形色匆匆地忙碌著,往來吆喝聲不斷,卻都很有默契地忽略自家當家正拉著小伙計模樣的年輕人嘮叨的模樣有多怪異,硬是替他們倆留了一小片說話的空間。
但林承祖的叨念實在太長、也太久了,縱然林祐嵐素來有耐心,也不免漸漸走神。於是林祐嵐想起了本來想過來送自己出發的弟弟,還有造成弟弟不好親自前來的根本原因——
馮家的小將軍。
「唷!走啦——」
「爹、爹,商隊該出發了。您就別送了,等會兒陳老等得不耐煩,我怕我走不到半路就會被丟下,哈!」
「唉,都這個時候了……路上小心哪!等到了北州,出關前記得寫封信報平安,你弟弟等著呢!」
「知道了!」
翰宜行在京城內的倉庫位於東南角,而往西域的商路自京城需先一路向北,先過了京城北門,一路北行到達北州、出了關外,才能往西北行。翰宜行往西域走商多年,多年累積經驗下來已摸索出最佳的團隊模式,商隊會分成兩批人,一批人負責數量較大、價值稍低的商品以及全商隊的糧食,它們大多存放在京郊的倉庫,會直接準備好並候在出城的道路上,等著京城內的另一批人出城會合。另一批人則是從京中倉庫出發,負責押送較貴重的貨物由京城北門出發,往京郊與另一批人會合後,會再次打亂車隊位置,才正式開始向北走。
一切是如此有序,而林祐嵐終於屬於這個秩序之中。
縈繞夢中多年的旅程即將開始,此行於林祐嵐來說是又緊張又新奇的。林祐嵐隱約記得娘曾說過,他爹林承祖第一次外出走商時,比此時的他年長了好幾歲。如今的他早了他爹好幾年站在商隊裡,除卻婚姻與兒女之外,他總覺得自己離爹的過往又近了那麼一點點。
『嵐兒,去替娘看看……你爹看過的風景。』
林祐嵐每次想起母親梁氏時,腦中的她總是笑著的。梁氏是個堅強的女子,一個人守著身體不好的公婆和嗷嗷待哺的獨子,扛著漏洞百出的家計等著不知生死、不知去向的丈夫,就這樣笑著、笑著,一下過了好多年。就連當時戰亂突發,她憑一己之力攜家帶口逃難時,眼底都不曾被絕望的光給壟罩。
梁氏記得林承祖曾答應過她,會帶著西域的寶物與故事回來給他們母子。其實林承祖在走商時究竟看到了些什麼,梁氏一直都很好奇,她甚至偷偷想過,自己或許有一天可以跟丈夫一起走商。有時生活困難至極處,她甚至會夢到自己與丈夫一同行走在陌生的荒地上。梁氏是那麼好奇丈夫究竟是看到了怎麼樣的風景,才會多年不歸、歸了之後又會再度離家多年。
她唯一沒有想過的是,自己會等不到丈夫回來。
於是臨終時她努力要幼子不能忘記遠行的父親。
於是她相信西域真正的風景,即使丈夫再不回來,她的孩子也可以替她看見。
「右……阿…右?阿右!」
「是、是!陳爺!」
「想什麼呢?問你話呢!你想跟著領頭,還是押隊?」
其實商隊領頭的人早就出發了,商隊出發的時間絕不能誤,且在林祐嵐胡思亂想之際,城內這批人早就依序往前走了大半個隊伍。林祐嵐不禁暗怪自己無端分神,但此時他已與整個商隊中最資深的陳丁落在隊伍最後,聽到他明知故問的話語,他心中明白他這是有意提醒自己皮要繃緊,自然也就順著對方的話接下去。
他現在是阿右,第一次被允許加入走商隊伍的翰宜行年輕小夥計,阿右。
「陳爺要押隊嗎?」
「若有我跟著,押隊的一向都是我。商隊的領頭跟押隊的,就像是商隊的兩個腦袋。出發的時後,領頭的嘴都要巧,城門守衛的大人們若有意刁難,還需要周旋一二……押隊腦袋要精,前方出問題了,像是漏了什麼、或是需要及時處理什麼,甚至出了城後萬一遇到什麼急事,押隊人的都很關鍵。」
「那我自然要跟著押隊。我爹總說陳爺是翰宜行的頂頭梁柱,讓我得好好跟著陳爺學習呢!」
於是林祐嵐打起精神,跟著陳丁走在隊伍的最末端,聽著他講起應該要注意的各種事項。在緊張的情緒中,林祐嵐有種無法言說的快樂,他的腦袋忙著記憶,一下子就被塞得滿滿當當,忙得得以忘記某些事、某些人。
林承祖本就自微寒出身,為商不喜歡過多擾民,所以翰宜行往西域的商隊慣常出行的時間,一向都是選擇錯開多數民眾往來城門口的時間的,通常都是選擇城門一開就快速出發。可大概是今日的天氣太好了,想出城的人也特別多,翰宜行於京城中的商隊照舊準時在天將破曉時出發,但等到負責押隊的陳丁和林祐嵐接受門口守衛的盤問時,天已經將近大亮。
城門口的守衛明顯跟陳丁是老熟人,林祐嵐本以為自己這個生面孔會被攔下來細細盤問,但守衛們也只是看清楚身分文件,帶著笑問了兩句,就隨意放過。等過了城門,陳丁便領著林祐嵐快步走向等在不遠處的貨車,兩人一前一後跳上預留的位置,沒再多逗留。等兩人坐好,駕車的人便輕輕一甩繩,催著馬兒向前跑。
於常常走商的人來說,遠離京城城門是件尋常事,同坐一車的人連頭都沒抬,只顧著互道閒話或是閉目養神。只有久未離開過京城的林祐嵐忍不住回頭,看著越來越遠的城門頂「北門」二字,突生了某種不安與不捨。
正當林祐嵐呆愣時,他忽然聽見一小陣騷動聲。
「將軍!」
「城門……怎麼…堵…?」
「您不必…腰牌……可以……」
忽有所感的林祐嵐瞬間伸長了脖子,努力想看見被眾多守衛遮擋住的那個身影。但他只能看著城門下人群的背影越來越遠,城門頂「北門」二字也在視線中從仰望漸漸變為平視。
他是真的離開京城了。
◆◇◆
「見過太子殿下。」
林祐嵐微微彎腰下揖,交握的雙手舉至眼前再往前推了幾吋,恭敬地隨著低垂的視線將臉朝下,也將自己的表情埋在拱起的雙手之後。
哥哥隨商隊出發的早晨,林祐嵐在天還未亮時便驚醒,猛然坐起後轉頭看著窗外天色愣了好一會兒,才向門外守夜的下人們問清了時間,之後又頹唐地摔回床上。林祐嵐原想著至少要親自送哥哥出城門,但如今他尚居將軍府,父親也還不知道他正秘密進行的計畫,且將軍府中那位最最遲頓的又尚未開竅,在這種情況下,即使林祐嵐再想任性,理智還是告訴他不要輕舉妄動為妙。
看著天空逐漸轉色,林祐嵐的魂魄彷彿化成了幽魂,隨著心繫的兄長飛過了城門,正隨著馬車全速北上,耳邊是名為自由的風。等天色大亮,林祐嵐才懶懶地起床洗漱,拖沓地用完早餐,本以為只要吃飽便能打起精神幹點兒正事,卻發現自己仍然鬱悶得什麼也不想管。
當林祐嵐正想著隨意挑個話本來解悶時,馮老爺馮保嘉卻突然派人來請,說是有貴客來訪,指定要見他,才來冒昧打擾。林祐嵐這才不得不打起十二萬分精神,快速讓人幫自己打扮得宜,隨馮家的奴僕往會客廳去。
沒想到還真的是貴客。
行完禮後,林祐嵐才直起腰,坦蕩地迎上太子未加掩飾的視線,順勢觀察他身後的僕從。
畢竟是太子出宮,身邊帶的人再怎麼減省,明面上也大約維持在五人左右,暗處就更不必說,一定更多。傳聞太子向來是個體貼的人,私下與朋友往來時不說,就算是領著皇命往臣子家去時,也不喜歡故意帶人撐場面。太子一向只在最低限度下維持皇家的臉面,對於這樣的行為,朝廷上下的評價好壞不一,不少大臣讚他謙遜懂節流,但也有不少老臣認為他為之太過,反而壞了祖宗立下的規矩、損了皇家氣派。
林祐嵐卻知道這雖不乏太子的本意,卻亦是他的幕僚經過審慎考慮後,刻意為他營造出來的形象。若用太子自己的話來說,他這樣做的原因大概是:無論過得華麗或減省,我都是太子,何必白花自己的銀兩呢?
對啊,何必呢?
不但在這尷尬的時間點到訪,且在得知馮孟璘一早便外出後、還故意讓長輩喊他來接待,何必呢?
「卿在將軍府過得怎麼樣?」
「謝殿下關心,在下一切都好。」
「元隱那傢伙脾氣爆得很,他沒欺負卿吧?」
「殿下放心,小將軍為人磊落,只是性格急了點,不曾欺負人的。」
「……卿就這麼欣賞他?」
「馮小將軍英勇衛民,為國奉獻良多,在下自當欣賞。」
馮保嘉在林祐嵐來了之後,便隨意找了個藉口退了出去,也不知道是受太子暗示還是真的忙碌,而林祐嵐沒有立場阻止、也阻止不得。這之後將軍府會客廳中其他太子帶來的奴僕更是被他全部揮退了出去,只餘下他身邊最親近的一位太監長和。
說實話,林祐嵐對這樣的場面有種矛盾的情緒。一方面他鬆了一口氣,畢竟他不知道太子此舉的目的,但他兩人之間的對話越少人知道、便越能減少意外;可另一方面,未婚尻、契獨處一室很容易惹出不好的傳聞,尤其「林祐嵐」與馮孟璘小將軍的關係雖未公開正名,但在將軍府內可以說是人盡皆知,又人多嘴雜……想到這裡,林祐嵐不禁覺得太子一定是故意的。
「可孤看卿的表情,怎麼覺得卿口不對心呢?」
「怎麼會呢?殿下多慮了。」
「是嗎?孤怎麼覺得卿在敷衍孤?」
「……在下覺得馮小將軍真的是笨得可以。這樣行了嗎?」
「哈!卿心果與孤心相映。卿快別站著了,此處無外人,來孤身邊坐吧。」
林祐嵐還來不及回話,常隨太子身側的太監長和公公就已手腳俐落地替他拉好了椅子,有禮地對著他笑。明明廳內只有他和太子二位貴人,長和公公卻還是選了一個緊貼著太子身側的位置,而太子竟也沒有反對。躊躇半晌,林祐嵐覺得不好拂了人家的好意,也就硬著頭皮坐了。
太子雒昕有副繼承自皇家血脈的好面容,細瘦的柳眉與嶙峋的鳳眼初見時看似無害,實則深藏一片城府。宮中從小的教養使雒昕渾身包裹著令人難以看透的華袞,無論何時面上都帶著捉摸不定的笑,林祐嵐也曾一度著了他的道,如今只得更加小心翼翼。
林祐嵐靜靜看著雒昕親自替他斟了杯茶,再親自遞到他手裡。
「殿下素來忙碌,若您找馮小將軍有急事,可盡快著人往城郊軍營去找……」
「孤也不是很急,和卿邊說兩句話邊等馮孟璘的時間還是有的。許久未見你……」
「殿下這番陣仗……是有事相託嗎?」
「無事就不能找卿聊聊嗎?」
「殿下想聊什麼?」
「就聊……卿是被馮孟璘迷住了、還是被這將軍府迷住了,如何?」
「殿下說的,在下聽不懂。」
「孤只是想知道,究竟是什麼迷得卿要這麼躲孤?讓暗衛傳信也不回,讓人接卿相見也拒絕……嗯?說說看。」
「殿下,在下……」
「卿,孤讓卿看著孤說。」
林祐嵐這下懂了,這雒昕太子殿下就是故意來堵他的。而雒昕既然開口要求,甚至動用了些許契對尻特有的逼壓氣息,林祐嵐便不得不遵從,微微抬頭直直回望他的視線。
雒昕有一雙特別漂亮的眼睛,當他專注盯著人時,總會讓人以為自己佔據了他視線的全部。這種感覺容易使人迷失,既會失去判斷力、也容易忘記掂量自己的斤兩。林祐嵐堅持看了好一會兒,直到從那雙眼睛中感受到雒昕的認真,他才成功讓自己撇過頭去。
「殿下,在下很感謝您的幫助,無論是之前的傳訊,還是成全家兄與馮小將軍的計策,呃……」
「嗯?繼續說啊。」
雒昕坐在林祐嵐的左側,趁著他說話時自顧自拉過他的左手,彷彿賞玩似地翻來覆去地邊看邊摸,弄得林祐嵐身癢心怪。林祐嵐忍了半晌,在心底反覆告誡自己要堅定,才終於有力氣繼續說下去。
「在下想著,去歲中秋前後,在下也陪殿下赴了不少宴……應、應該算是,扯、扯平了…所以……」
「喔?所以?」
「情、情報的部分,既已答應殿下要合作,在下會繼續提供。可殿下寄來的信中並非皆是要緊的內容,讓人來尋在下也大多並非、並非為了大事……所以在下才想,就不必再有額外的聯繫了吧。」
明明拒絕私下見面的話早已在他腦中練習過無數遍,但林祐嵐還是忐忑地低頭看著桌面,直到順暢地把整句拒絕的話說完。可他等了許久還是不聞太子的回應,他這才大著膽子抬頭,發現雒昕連看都沒有看他,只專注著玩弄他的左手,甚至用自己的大手撐開了他的手掌,與他十指相扣。
「孤沒想到,卿竟是如此無情的人。」
「殿下……」
「去歲中秋宴歸程的月亮,孤還念念不忘……怎麼如今孤想見卿,就已經不算是大事了?如今只有馮孟璘是卿的大事,是嗎?」
雒昕總是這樣的,微微促起瘦眉,眼眶續著水氣,顧左右而言他地說一些曖昧的言語,卻都能恰恰踩在林祐嵐的心尖上。明明看著是柳一般的人,卻偏偏是個契,林祐嵐可沒忘記那雙手禁錮住他的腰時如鋼鐵般難逃,若要說那是這世上最堅實的牢籠,他也是信的。
還有雒昕的嘴也是,平時夾槍帶刺半點不服軟……卻明明是全身上下最柔軟的部位。
「馮小將軍的事自有人替他操煩,如今在下只是馮老將軍的客人,殿下別誤會了。」
「若不想我誤會,卿以後就別再拒絕我了。」
「可殿下要議婚了不是嗎?」
「……嗯?哪來的說法?」
「翰宜行近日有許多花費大方的客人,尤其是各式式樣新鮮的頭面、配飾、西域布料等等賣得又快又好,幾乎都已沒貨可買,甚至有客人加價讓我們下次進貨時預留。只消隨意打聽,便都說是皇后娘娘有意替殿下議親,因此在給家中適齡的尻準備呢!」
「哈!八字都沒一撇的事情,怎麼流言就流得這麼快?」
「殿下當初不也就是為了這樣快的流言,才來找在下的嗎?」
林祐嵐抬頭看他的表情雲淡風輕,雒昕卻一時被他堵得不知該如何反駁,只能垂下眼簾。他知道林祐嵐不是故意想氣他,只是道出事實,但他的心情還是因此而低落。
雒昕有時覺得林祐嵐好懂,有時卻又覺得自己從未搞懂過林祐嵐。林祐嵐眼底常在的靜水使他有時傻得像根泡水的木頭,可偏偏他那張嘴說的話有時又比世上最尖銳的荊棘還要刺。
想到這裡,雒昕垂眸悄悄瞪著桌面,一時氣得忍不住嘟囔。
「嘖,平時傻得不行,就連想給你點東西都得偷偷騙著來,怎麼偏偏這種時候就精得跟什麼似的?」
「殿下,您在說什麼?」
林祐嵐一臉困惑,但雒昕沒接話,而是伸長空著的左手往他的領口去,從底下勾出了一條素色暗刻雲紋的銀鍊,在他的指間移動中,閃著細碎的閃光。林祐嵐懵懂地低頭盯著雒昕修長漂亮的手指翻騰,直到他突然感覺自己的左手被突然握緊,他才往那裡分了一點目光。林祐嵐這才突然看見,太子露出的右手腕上戴著一條他覺得眼熟的素色銀鍊。
「別人都懂得準備,你怎麼就不也替自己準備準備呢?」
「殿下說笑了。」
「嗯?什麼意思?」
「唔,麻雀穿了金衫也成不了鳳凰的,何必呢?」
聽到這句話的瞬間,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林祐嵐覺得雒昕原本帶笑的臉瞬間僵住了。那雙帶水的眼睛忽然直直地看向他,明明嘴角依舊微微彎著,林祐嵐卻覺得他整個人忽然都陰沉了下來。
林祐嵐頓時感到害怕,但偏偏自己的左手此時還在雒昕手裡,進退不得。
「馮大人!請等小的通……」
「通報什麼?林祐嵐!你在……」
馮孟璘的大嗓門遠遠傳來,兼夾著不知何時退到會客廳外的長和太監驚慌勸阻的聲音,彷彿震動了會客廳的門,連帶著震開還在一陣尷尬中交握著手的雒昕和林祐嵐。
這是林祐嵐第一次如此感謝馮孟璘。
唔,下次多給他一點提示作為感謝好了。
◆◇◆
身為任職於軍營中的文官,莊思文不可能不會騎馬,但終究不能算是擅長此道。如今他突然被蕭辛拎上馬鞍狂顛,暈眩的他只覺得悔恨,他怎麼不早點練些在馬上穩定身體的馬技呢?
今早吃燒餅時之所以狂掉芝麻,果然就是不祥之兆!
「喂、喂,蕭辛?現在是幹什麼?我們要去哪?」
「去將軍府啊!將軍說了,去吃飯。」
「吃飯?啊?」
「將軍說要請客,但要我帶上你才可以去。」
「啊?」
莊思文又氣又困惑,途中他曾試圖抵抗,卻又蚍蜉撼樹般地被蕭辛強硬拉回,緊緊固定在身前,繼續上下顛簸著往鎮北大將軍府前進。莊思文是真的沒想到,他費盡心思好不容易躲蕭辛躲了大半年,最後竟會是敗在馮小將軍的利誘之上。
不過馮將軍今日也確實是怪,比平日晚到校場不說,一到校場便火燒屁股似地提了槍、拉了人就開始活動筋骨,打趴了好幾個本來就被早練操得疲倦的士兵。後來他又拋了槍、換了劍,動了動脖頸後轉頭向聚集在一旁的將士們招了招手,頗有風度地等他們相互推攘後,終於推出一人拎著劍微微抖著腳走了出來,才瞬間揮劍而起,雷霆般向那個人奔著攻去。
馮孟璘就這樣換了好幾樣兵器、打趴了好幾個人,才終於甩著汗水淋漓的膀子,一臉深沉地往校場角落專門給士兵們洗漱用的水邊走去。當時莊思文正好抱著文書經過校場,他見校場上氣氛微妙,搞清楚狀況後忍不住好奇地往將軍離去的方向看了幾眼,還恰好看見蕭辛三步併兩步地跟了上去。
這陣子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浮躁與不耐彷彿在馮孟璘身上生了根,因此針對他們的將軍,近來軍營裡的武將們私下有個共識:除非必要,否則絕不隨意在近期去觸霉頭。且這個說法還漸漸往文官那裡傳了過去。軍營裡的士兵們雖然大多崇尚武力大於腦力,可實際上各個腦袋都精得很,也就只有蕭辛那樣不大愛動腦的笨蛋才會大喇喇往馮孟璘的刀口上撞。
莊思文遠遠看來,蕭辛和馮孟璘說了好一會兒的話,隱約間似乎能聽見將軍的聲音起起伏伏,也不知道是在對蕭辛發怒,還是只是在交代其他事情。當下莊思文也只是看了一會兒,轉頭就回到自己的工作之中。
哪知道這觸霉頭的事兒也會有他莊思文的一份。
可無論如何,目前看來將軍和蕭辛的對話是導致如今狀況的關鍵。
胡亂思及此,莊思文一抬頭,恰好看見從頭頂快閃而過的城門,明示他們已經進城。他呆了一會兒,轉而看向跑在前頭的馬和獨自騎在馬背上的身影,只覺得馮孟璘似乎連背影都透著不耐煩。於是莊思文果斷用手肘向後撞了撞蕭辛,打算從他下手。
「喂,將軍今天這是怎麼了?」
「嗯?心理煩吧,一早就把好幾個人操趴下了……」
「這我知道,你當我瞎啊?我是要問你:將軍為什麼煩?」
「啊?這我哪知道!」
「……敢情你早上跟將軍搭了那一大段話是說假的?你竟然沒問他在煩什麼?」
「喂!你可別冤枉我,我是問了,但將軍沒說啊!」
「那將軍說了什麼?」
「喔,將軍說今早往軍營的路上,他在城門那邊被出行的商隊給阻了道。」
「哪家的商隊啊?將軍沒亮腰牌?直接騎馬繞過就好了吧?」
「聽起來將軍是沒有亮腰牌。將軍說,他聽門衛說那商隊是皇商林家的,可能商隊人太多,人跟貨塞得所有人都出不了城門吧!」
「還有呢?將軍沒說別的?」
「唔……沒有吧……」
「……你確定?你們聊了那麼久,就講了這麼點事情?那你臨時把我抓出來做什麼?」
「都說了,一起蹭飯啊!」
「少來!」
「哈哈哈哈……啊,對了,將軍講了好久的『聲音』。」
「啊?聲音?」
「對,將軍說他好像聽見了林公子的聲音。」
「林公子?誰?……等等,是我知道的那個林公子嗎?」
「就我倆見過那個。他不是應該在將軍府嗎?也不知道將軍怎麼聽的,明明將軍的耳朵一向最靈的……」
「……等等。你等等。」
「啊?什麼?」
「該不會,我們、現在、是要、去跟林公子吃飯……?」
「是啊!怎麼了嗎?」
莊思文再度仰頭,愣愣地看著已經出現在視線中的鎮北大將軍府匾額,恨恨地咬著牙下定決心:他接下來一個月都不吃燒餅了。
好不容易抵達將軍府,蕭辛見莊思文明明下了馬、走路卻還在晃,忍不住大聲笑他,惹來莊思文一陣白眼。蕭辛和莊思文兩人由莫名著急的馮孟璘親自領路,從前入將軍府時的層層關卡通通不再,如風如雷般沒走幾步便抵達了馮孟璘的院子。
莊思文畢竟是個文官,跟著兩個武人的步伐多少有點喘,只見過一次的宅中美景如流星般沿路閃過眼底,但他的腦袋裡連一景都留不住。一跨入院,馮孟璘院子中的奴僕就非常有禮地向他們問好,馮孟璘則是習以為常地大手一揮,看也不看就喊了小廝準備午膳,順便讓人把林祐嵐叫過來。接著蕭辛和莊思文便被將軍帶入書房,只瞥見兩個婆子手腳俐落地向院外走去,大概是去傳話了。
誰知道他們三人話都還沒說幾句,馮孟璘就被小廝匆促的敲門聲給驚得站起,聽見小廝回報的消息後更是急得往外走。
「既然太子來了,為什麼沒人告訴我!讓林祐嵐去接待又是怎麼回事?他們人呢?」
馮孟璘腳步如飛般咻地向外奔,本來就不太好的情緒更是如被點燃的稻草堆,一下便燒得無比旺盛。莊思文和蕭辛兩人對視一眼,雖然亂無頭緒,但他們只能選擇跟上。
無奈馮小將軍的動作實在太快,等他倆好不容易追上,就看見馮孟璘不顧門口侍衛的阻攔,也不甚管那位出來相迎的太監,硬是推開了會客廳的門。蕭辛一見狀便游蛇般趁亂跟了進去,莊思文害怕自己落單,慌亂中便也扯著蕭辛的袖子,一起被帶著向前跨進了門檻。
在看清楚眼前的狀況之前,他們先聽見了聲音。
「咦?元隱,你不是在軍營嗎?怎麼……」
「隔著老遠便能聽到馮小將軍聲如洪鐘硬要闖門,看來你身體應該已大好了。你我的江南之行指日可待。」
「……見過太子。」
混亂之中蕭辛及莊思文兩人只來得及聽清「太子」二字,可此時也已不及後退,便乾脆快步跟到馮孟璘身後,恭恭敬敬地向太子行了大禮。行完禮後,他倆本來是想往馮孟璘身後站的,但太子面容和善地賜坐,兩人見先坐下的馮孟璘沒什麼異議,再加上太子身旁也有個幕僚模樣的青年坐著,他們才終於戰戰兢兢地挑了最下首入坐。
等入座之後,莊思文一抬頭,才發現桌邊除了將軍與太子,就只有那位他不曾見過的青年,左右皆不見前一次拜訪時曾見過的那位林公子。莊思文仔細瞧了瞧那陌生青年的模樣,只見青年的五官端正、眉目精緻,衣服是他少見的款式,衣領附近則飾有一條銀鍊,銀鍊之上的脖頸處帶著一圈細緻的頸圈。
剛才僕人們不是說太子是由林祐嵐接待的嗎?
還有那個頸圈……
「雒昕,你怎麼突然來了?」
「孤來找你商量下江南的事,沒想到這麼不巧。」
「不是還有半個月嗎?」
「馮將軍竟然知道只剩半個月了?孤還以為你又躺回床上去了。」
「說話就說話,這麼陰陽怪氣的幹嘛呢?」
「好了好了,元隱,太子殿下也是擔心你……」
見氣氛一瞬間劍拔弩張,一旁的青年連忙搶過話來打圓場,奇妙的是原本針鋒相對的兩人,竟還真的雙雙因他止了口舌之爭。遲鈍的蕭辛一如往常地沒什麼反應,只愣愣地盯著青年看,而心細的莊思文卻覺得這場面頗值得玩味。可他還沒來得及細思點什麼,便突然對上了青年的眼睛,莊思文頓時心裡一緊,果然聽見青年毫無預警地將話題朝自己拋了過來。
「對了,這兩位是?」
「啊,他們是我的部下,武將蕭辛跟參軍莊思文。之前……不,沒事。」
「見過兩位大人,在下是林祐嵐。」
青年忽略過馮孟璘話中一瞬的遲疑,笑意盈盈地朝他們行禮,莊思文和蕭辛兩人則在他低下頭時忍不住對視一眼,都清楚地看見對方眼底的訝異。兩人尷尬地停頓了一會兒,最終很有默契地壓下心裡的混亂,對青年報以有禮的回應。
青年的名字……是「林祐嵐」?
「兩位大人是來與太子殿下和將軍商量國家要事的,對吧?那在下就不打擾了,請容在下先行告退……」
「其實孤看時間也差不多,卿就等會兒再走吧。快要到用午膳的時間了,正事不如飽食後再議。」
「咦?可是……」
「就吃頓飯而已,你猶豫什麼?反正我本來也是要回來找你一起吃飯的,多了一個太子也沒甚差異。」
「這……好吧。但讓各位久等也不太好,在下先去看看午膳準備得怎麼樣……」
「你不用忙了,坐。這點事兒讓下人去就好。」
「……好的。」
明明眼前的交鋒激烈,但腦中凌亂無比的莊思文卻猛然放空了心思,只有力氣瞪著林祐嵐的臉,試圖從中找到一點熟悉感。
莊思文突然非常想念他在軍營中的座位。
他桌上還留了兩個包豆沙餡的燒餅,本來打算當午飯的……
他以後絕對再也不吃燒餅了!
怎麼連這「林公子」都這麼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