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傳奇劇場改編自莎士比亞《李爾王》的獨角戲《李爾在此》,由吳興國一人分飾十一角,這其中包藏了自己生命的故事,一場表演藝術和現實人生的互涉與對話。作品跨度二十年,演員吳興國從不惑到耳順,從歐洲巡演到回台封箱,劇中不僅呈現李爾王的悔恨、悲痛,同時也聽見不斷出入於角色和演員、演員和觀眾,吳興國及其內心的自我叩問。
第一幕,錯怪三女兒麗雅,後遭長女、次女逐出國門的李爾王,髮髯蒼蒼,在暴怒瘋癲中展現了人生至此又痛又悔的悲愴。「我彎弓射一箭,正中自心靈。」那射出去的是曾經的固執、剛愎、無知,而回返擊中自身的,是如今的悔恨、蒼涼,與懺情。「難道就剩下我了嗎?」這個剩下的「我」,既是孤寂的李爾王,也是在舞台上單獨演出的吳興國,當然也可以是每一個坐在台下的觀眾,在冷暖自知的人生經歷中沉吟反芻、嗟嘆唏噓。世間所有的遭遇,都是投射了自我的鏡像。每每面對人生的險峻大山或拚了命翻越,或臣服放棄的,從來就只有自己,沒有別人。「為何還沒等懂事,他就老了?」痛苦淬鍊出的智慧,永遠都是遲來的領悟,是我們必須用青春才能換來的禮物。
第二幕當弄人上場,演員吳興國嘻皮笑臉蹬跳著,逗趣的聲情漣漪一樣擴散出去,逗得台下觀眾也一陣咯咯燦笑。戲劇的氛圍立刻變換。隨之而來的那幾聲狗吠,在嘻笑怒罵中,對人性似嘲謔又似批判,以「得了勢的狗」借喻現實,又像一面刺目的照妖鏡,一句意味深長的箴言。
幾段過場音樂,演員吳興國俐落換裝忽男忽女忽喜忽悲,生旦淨丑等行當自由切換。
在三女兒麗雅的唱詞中,我竟無知覺地流下了眼淚。「最愛晴朗三月天,花開朵朵滿遍野。爹爹摘花妹妹戴,莫教花謝春去也。」過去父女親愛的畫面,無限眷戀,所以多情渴盼美好的時光永遠停留,然而,這永恆是絕望的希望。所以當麗雅重複嗟嘆著:「也是枉然。也是枉然。」以哀戚的聲調,唱出對似水年華的執念,也是一切有為相如夢幻泡影的覺悟;然而,即使覺悟了,仍然不能不感到哀戚,這是人類既為感情動物永遠不能解決的悲哀。
舞台上吳興國藉一根長棍分飾盲父葛羅斯特與棄子艾德佳,棍子一端是父親,一端是兒子;木棍串起父子間的情感表達。演前導聆時,林秀偉說,在梨園,棍子是教訓是鞭策,是老師對學生的恨鐵不成鋼,也是愛。於是這一段當愛德佳唱:「一步一趨一恩情,一聲一喚一驚心,父子相逢不相認,蒼天作弄無辜人。」明明是獻給父親葛羅斯特,唱的卻是演員吳興國的心聲,欲唱給已故恩師周正榮聽的悔悟、和遺憾。自小失怙,吳興國敬師如父,然而當年一心創新,卻導致師徒決裂,老師永遠「放下棍子,頭也不回地走了」。在這裡,我看見「角色面具」的意義與作用。演員藉由扮演的角色,吐露個人內在真心,實踐並完成了淨化、和解,與自我療癒的功課。
散戲後,葛羅斯特說的話回音一樣在我心裡久久不散:「為何非要等到瞎了雙眼,才看清一切啊!」我想,吳興國一人在「李爾王」、「演員」、和「吳興國的自我」之間往返穿梭,進入角色內心,嘗試同理與共鳴,必然投射自己,進而與角色合而為一,完成與自我生命的對話。「我回來了。我還是從前的我,現在的我,和以後的我。我回到我的本質。」脫下角色面具之後,一切因戲劇表演而啟動的思考與感悟,都會回歸自身。因為文學藝術在呈現創作者所理解的生活,表達生命中切膚的感動;於是每一個創作者所面對的,不多不少只是他自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