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色出演,素心依舊──蘭陵四十《演員實驗教室》

2022/05/13閱讀時間約 4 分鐘
舞台模擬了劇場所謂「黑盒子」的空間,演員們兩人一組地行走其中,一人閉眼一人領路,而後閉眼人站定,往後直直倒下由另一人雙手撐扶,這是「信任練習」。「信任」不僅是表演時彼此之間必須具備的默契,也是一個獨立的人在現實社群中立足往來,務必懷抱的覺知和體認。
而對於已在兩岸巡迴演出的《演員實驗教室》來說,「信任」更包含站在舞台上的演員,如何真誠無畏地袒露自己,面對一場又一場來看戲的觀眾,將真實的生命故事交付給舞台下的陌生人。
因為,這齣戲的演員扮演的不是別人,正是他們自己。
蘭陵四十演員實驗教室提供,攝影:劉振祥老師
無論飾演哪個角色,演員能以「角色面具」作為一種裝扮和保護傘,可以自在自如將真情投射,理所當然成為角色的代言人。無須顧忌暴露自我可能招來的風險或疑慮,因為你掏心掏肺說的是角色的心跡,而不是你不願外顯的個人私隱。舞台聚光燈,以及永恆追隨著演員、明星打探的鎂光燈,種種璀璨耀眼的光照不見的內在風景,本來就不是他們必須公開演繹的作品。就像鄧安寧在《演員實驗教室》書中自白:「生命中很多事,不太能夠攤開來,沒辦法拿出來跟人家說。」
如今當演員在舞台上必須扮演「自己」,而不是「他者」,揭開「角色面具」的屏蔽,裸裎自我,在虛構與真實之間待艱難跨越的,恐怕還是那暗藏在生命黑洞裡的心結。轉身面對內在心魔,已屬艱辛,何況在自省後,猶須向人自剖,無所畏懼地將心掏給觀眾。
傑出的演員各個都是探索危險心靈真正的勇者。
這或許是觀看《演員實驗教室》,我未覺得看了一場表演的原因。它既是表演,也不是表演,它毋寧更像一段生命的回溯、與告解。浮沉於人生潮浪翻湧,新舊傷疤拼貼出的一張哭笑不得歲月的臉。
1983年春天,蘭陵劇坊四歲,《演員實驗教室》在台北國立藝術館首演。2022年春天,我在高雄衛武營看蘭陵四十。其中金士傑、王仁里、馬汀尼、楊麗音、鄧安寧,都是這部戲跨越四十年的老班底。「我想像他們站在舞台上,用另外一種生命高度說著自己生活裡的故事。」金士傑眼睛有光吐露這一段開場白。即便歷經風霜,已屆花甲的演員們出演時仍眉飛色舞昂揚有勁,那曉悟看似雲淡風輕,在諒解與釋懷中娓娓道來的往事,卻自有生命的溫度與厚度。
人生和戲往往可以對鏡互涉,彼此參照投射,從戲中看見自己生命的倒影。
蘭陵四十演員實驗教室提供,攝影:劉振祥老師
當趙自強說起外公晚年因孤單與一個穿漂亮睡衣的阿姨同居的故事。『可怕的是,我現在已經懂了外公說的孤單是什麼意思,我不接受也得接受。而且我知道前面還有很多「我的將軍外公都不能面對的孤單」在等著我。』我注視著逐漸暗下來的舞台燈光,獨自坐在暗影中的男演員,那一句還殘留在空氣中的餘音:『我知道前面還有很多「我的將軍外公都不能面對的孤單」在等著我。』那一刻,誠實坦白的演員褪去了所有偽裝,赤裸著脆弱的內心,將可以預見未來人生裡的寂寞與孤獨,掏給你看。
沒有比這一段自剖更直接有力的表達了。雖是一個男子溫柔的呢喃,卻直擊我心,震懾深深。
趙自強最後那句關於孤單的自白,令我想起紀錄片《如歌的行板》詩人瘂弦曾經對雲門舞集創辦人林懷民說的話:「孟小冬離開梅蘭芳的時候,對梅蘭芳講,不怕,不要怕,我看那個就想哭……。在世界上生活不容易。」
人世間獨自面對生活,獨力撐持著稍一不慎便將墜落的沉痾的心。這時候,舞台上落寞的趙自強,重又疊上了紀錄片中讓林懷民深深擁抱、靜靜拍撫的瘂弦的身影。《演員實驗教室》所刻劃的,透過一個個演員真誠勾勒的生命的故事,心靈的風景,可以說是孤獨眾生、寂寥人間的縮影。
女演員王琄曾經自陳,當她站上舞台就是全然接受,接受表演當下,無論何種狀態的自己。我想優秀演員懷抱堅定的心理素質,以歷練和專業詮釋的每一個角色,也是他們每每面對殘酷人生,最堅強有力的抵抗和超越。
《演員實驗教室》終究是一個關於時間的故事。
蘭陵四十演員實驗教室提供,攝影:劉振祥老師
整齣戲中開啟第一把故事金鑰的金士傑,當他說起:「我,70歲。家有老有小,老的106歲,小的11歲。」他說的是自己奮力以老命肉搏的人生。時間這條長河似乎沒有盡頭,於是努力也沒有了邊界,活著的時時刻刻,幾乎都為了所愛的人與事,打磨著自己。
當我們仍渾然不覺光陰虛擲的時候,猶徬徨著琢磨著該如何回應生命之際,瘂弦〈如歌的行板〉早已將答案告訴我們了:「既被目為一條河,總得繼續流下去的」;而蘭陵四十眾演員們也以《演員實驗教室》這部作品,以他們自己的生命擺渡了舞台下的觀眾:既降生為一個人,就得繼續勇敢無畏地活下去。
However
However
值得慶幸的是,淚溝與抬頭紋中仍有天真與憨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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