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禁想到每个女人到一定时候都会问的古老的问题:我该咽下去吗?
新性感这一期的主题是“行”,可以落在“交通工具”上,和第一期“旅行”的“行”,所指稍有不同。但我要选择什么样的交通工具呢,汽车始终太吵,飞机像巨大而僵硬的鸟,火车总是疾驰而去。
我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一条船,在平静的水面上摇摇晃晃,像是没有方向和目的地,或者我根本看不到。
过年期间,断断续续才将许立志《新的一天》看完,这本诗集在他自杀后出版。很多诗行都预示了他所选择的结局,“请给我一巴掌/作为诗人我怕死/我活到今天还没自杀也没打算自杀”(《请给我一巴掌》),“无论以哪种方式/走向死亡/作为一名合格的诗人/你都将死于/自杀”(《诗人之死》)……2014年9月30日下午近两点,他从深圳龙华一座大厦的十七层一跃而下。
除了先前十分突兀地浮现在脑海中的那条船,真正将“诗人之死”与“行”的主题关联起来的,是我在他的诗集里读到的这一句:“此行的终点是大海,我是一条船。”
那之后,我读了很多诗人自杀的资料,感觉也有一把刀悬在我的心口,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写下一行诗:那把不肯生锈的刀子/从记忆的山巅降下,穿透天空/威胁着我想起的每一个人。这是我第一次因为死去的诗人写诗,从前我只敢在心底悄悄地写:诗人死后,人们才写诗。我却不敢写。
面对“诗人之死”也是一样的,我深受内心的痛苦与折磨,不得已写下了这个一次次席卷自己的标题,却开始对着它发呆,像是独自面对巨大的沉默与看不见的漩涡。
但好像写下那行诗以后,我仿佛就顺着一根画在虚空中的线绳,拥有了能够行走在黑暗漩涡中的能力和勇气。我开始抚摸那些透明的绳结,忍不住想要讲述它们忧伤的秘密。
那把“不肯生锈的刀子”,是我从诗人余地那里借来的意象,这里有一个悲哀的巧合是,他真的捡起了一把刀,割断了自己的喉咙,结束自己的生命。
这是我有意识关注的第一个自杀的诗人,无论是2007年,还是昆明,都让我感觉很接近。仿佛不需要刻意去想象,当同情与悲伤涌起的时候,无论走在昆明的哪里,都像是他客厅里冰凉的地板。
在他自杀一年后,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了他的诗集,《内心:幽暗的花园》,简介里写“一个心灵的秘密札记”、“一个30岁的年轻生命对世界的最后祭歌”,让人恨不得撕掉。
于是我也理解了,在2020年读到马雁,为何没有人说到她的自杀。但当我偶然得知她并非“因病意外辞世”时,感觉这样的“谎言”似乎也没有比前面修饰过的真相好很多。
就在马雁逝世五周年,“百花文学奖”将“散文特别奖”颁给了这位已故的年轻诗人。前来代领奖的诗人秦晓宇是马雁生前的好友,他在接受媒体专访的时候,被问到马雁何以会选择自杀,他的回答是:
“马雁热爱生活,也热爱生命。她最后的死亡其实是一场意外,她有精神疾病,当时出现了一些幻觉。她跳楼是出于一些幻觉,而不是主动要结束自己生命。如果不出现这样的幻觉,以我的推测和判断,我觉得她不会这样选择。”
这个回答让我感觉很牵强,也很失望,一切都归因于精神疾病,一个不会开口说话的小东西。而明明这一切是出于自我推测,仍一副要叫人信以为真的口气。活着的人轻易掌握了一切解释权,包括如何解释死者之死的权利,这不荒唐吗。
互联网几乎是我所有的故事本,只要用心去找,一些发生过的事还是会留下痕迹。于是我试图搜索关键词,“马雁”、“自杀”。一个人抱着一颗什么样的心,就会得到什么样的流言蜚语:自杀与男性有关;没有名气的诗人,31岁跳楼自杀。
碰到标题后兜兜转转捉迷藏,最终我还是点了进去,感觉那些文字就像一堆乱码,散落在各处,根本也没有想要等人去看。我感到很失望,也很失落。
人们很少谈及女诗人之死,顾城、海子的名字如雷贯耳,响彻大江南北。即便与顾城有关的谢烨之死也在这种“阴影”的笼罩之下,有长达数年的缄默。而那些与“著名男诗人”无关的女诗人之死,也得不到一丝丝阳光的照射,让人写起来不像纪念男性诗人般理直气壮,充满豪情。但也幸好如此,那样的祭奠实在太虚伪。
即便与男人有关又如何,难道她就活该咽下去吗。难道就因为她死了、难道就因为她是一个女人?
你们知晓她的爱情还不足够,还要知道她的男人。但或者正好反过来,一群好事之徒,只知道她的男人,而永远不会知道她的爱情。也不配。
更为沉痛的是诗人谢烨之死。1993年10月8日,在新西兰激流岛,顾城挥斧砍死了妻子谢烨。
就在1983年10月,她曾写下一首诗:我被那更为粗大的沉重的斧头/威胁着,被水泥的孔和面威胁着/被锈蚀,橡胶,爆炸,星际间抛来的碎片/碾压,一个厚皮肤的笑威胁着,我小小的生命/胚芽用芳香/威胁他们。
诗歌写成的时间,与事发时间正好隔了十年,就连导致诗人死亡的东西都是一样的:一把更为粗大的沉重的斧头。
她的死亡掩盖在了“天才诗人”顾城自杀的阴影之下,人们甚至忘了她也是个诗人。几乎人人都会背一句顾城的时代,却鲜少有人知道谢烨的诗吧。
到这里,我们还能轻飘飘地说一句“死亡与男人有关”吗。真相是她死于顾城的斧头下,而这把斧子至少威胁了她十年之久。
人们大谈海子式的自杀,并将其看作释放巨大能量、引发死亡的多米诺骨牌。男性诗人、男性文人之死,这种叙事不断裹挟着巨大的个人价值及社会理想。即便他的诗行里有爱情也有女人,但几乎没有人会去在意他们的女人,顶多注视他们的爱情,也是为他们的死亡和伟大理想增添光彩,以此来痛斥无边的黑暗。
而女诗人、女性文人(甚至没有这个词,或并不常用)之死,看起来竟与1930年代《申报》上的花边广告无异:少女失足恨而自杀。标题看起来像社会新闻,读下去却发现不是,而是一则真正的广告。只因电影明星艾霞自杀后,遗书中有“我再也受不了别人的欺骗”一句,广告便顺水推舟说:的确目下的世界假货众多,如果身体虚弱想买点补药吃,常常花钱受骗,只有某某牌鱼肝油物美价廉,认准这个牌子才可以养成不受欺骗的能力云云。
今天讲女诗人,“自杀与男性有关”,不过是在解释“少女失足”罢了,语气十分轻佻,像是在说明此事不值一提,任何时代都有可能发生。
但事实是什么呢,生活的狂风暴雨对女子如同对男子一样,从四面八方袭击她们。她们遭受一样黑暗的漩涡,同时遭受世界与男人的欺骗。她们死了,她们不动声色地接受自己的死与男性有关,但是绝不该遭到耻笑和非议。
相反是诗人死后的世界,人们按死亡方式分类,依次排序,造出无数崇高的幻影,才是诗人所遭受的最大屈辱,是这个时代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