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進過一個人情複雜的公司,引薦我的人是老戰友,原本抱持著玩玩的心態應徵,結果無心插柳。正式報到前,老戰友手繪了一張人際脈絡圖,用當時熱映的《後宮甄嬛傳》來比擬,「妳的能力在這裡綽綽有餘了,要緊的是讓老闆上心。只要常翻妳的牌子,其他都不重要。所以,妳會需要一個『蘇培盛』,皇帝身邊的人。我把那個『蘇培盛』介紹給妳,讓他多照顧妳。」
我邊聽邊覺得好笑,也對這份工作更多了份好奇。上工第二天,我見到了『蘇培盛』,厚敦敦的身材,圓鼓鼓的笑容,男人少見的自然捲使他身上多了一點淘氣,和劇情中謹小微慎的蘇公公相去甚遠,和氣中更有著玩世睥睨的況味。他領著我和老戰友一起吃了飯當成迎新與送舊,席間就像個開心果,溫暖地幫忙佈菜,認真地聆聽我過往的經歷。
老戰友吃了飯就得離開,『蘇培盛』陪我搭電梯上樓,電梯裡他仍然笑容可掬,「我和妳朋友真的關係挺好,但妳想紅得靠妳自己。歡迎加入,Good Luck啊。」直到電梯門闔上,我才意會到盈盈笑意外的冷涼觀望,如同整體環境給我的感覺,表面很客氣,背後在開賭局,看這個人撐得了多久。
意志力空白的人,很吃這種幼稚園等級的激將,沒甚麼了不起,我會讓你們跌破眼鏡。沒有意外地,前三個月的試用期艱困異常,還得應付龐雜的各方評核,但我一次也不去麻煩所謂的『蘇培盛』。冷眼看著這個朋友口中形容的「聰明異常、十分有辦法」的他,的確是一號人物,大家總連名帶姓直呼他某某某,快來想想辦法啊這題,而每個棘手的問題到他跟前,總像吃一碗麵一樣容易,三兩句話讓大家啞口無言,想要開口反駁或深究的時候,他一溜煙走遠了,在大家意想不到的地方,滑著手機,手裡叼著一支菸。
我很疑惑,這種人,真的可以對我起到甚麼關鍵照顧嗎?我還是靠自己比較實在。
老戰友到了對岸,不時總會關心我們相處得如何,看我沒有反應,她瞭然於心地緩頰,哎呀,他就是那副德性。但人很好的。久了妳就知道了。我心裡直嘀咕,我們又不是在相親,何必呢,合則來不合則去吧。
直到第一個組織轉型,我面臨到左右為難的人事取捨,組織有屬意留下的人選,而我遲遲無法割捨能力同樣卓越的另一個。愁眉苦臉了好幾天,我想起了『蘇培盛』。說不上來的感覺促使我敲了敲他的門,他好整以暇地坐在位子上,彷彿已經等了我很久,同時對於我要詢問的事情,也一付成竹在胸的樣子。
耐心地聽我把問題問完,他臉上的紳士笑容沒有變過,只是說出來的評論令人萬箭穿心:「妳和妳的朋友一樣,都很聰明,但不夠sharp,為什麼妳看事情會這麼淺呢?用腦子看事情好嗎,不是只用眼睛。」,他和我分析了組織揀選的利害關係,也點醒我,這才是我被重用與否的最終考題,「識時務者為俊傑,妳當然應該要惜才,可惜妳用錯了方式。一個優秀卻有稜有角的人,在這裡就是不定時炸彈,妳要懂得『適時藏拙』,而不是讓他在前線『自曝其短』。」
職場裡的『蘇培盛』,是我第一個認識的4/6,後來陸陸續續又接觸了一些,也許形貌不盡相同,第一眼的感受往往如出一轍,和善、無爭、而天真。即便有些4/6也帶有類似五爻的離群索居感,但他們並不排斥與人聯結,只是好像總在哪裡出了差錯,特別容易引發誤解或衝突,最後大家把手一攤,拿4/6沒轍似地下了註解:他這個人就這付德性。
甚麼德行呢?大概就是我第一次和4/6職場過招所領略到的德行吧,無比冷涼、一針見血,讓人無從詭辯他的觀點是錯的,因為事後總會證明,4/6真他媽的政治正確,天真的從來只有自己。而當我捶胸頓足、或者悔不當初,4/6也只淡淡地點起一支菸,「See,I told you。」
這樣的4/6,最後在企業紫禁城裡成了我的上司,上任的第一天,他對我說的是:「好好利用我,利用在這個位子上的所有,讓這裡幫助妳未來走得更遠。因為,妳不是只走到這裡就好。」在那一刻,我才算搞懂了老戰友的深意,為什麼這個人是『蘇培盛』。和他共事的那幾年,非但沒有伴君如伴虎的膽顫,4/6的達觀和遠慮,使我甚至生出第二雙無形的眼睛,當任何事情到來,我們總能謀合出各種抵禦和立足的解方。
在戲裡,甄嬛曾感嘆自己終究不過是以色侍人,在向來被視作門面與花瓶的公關產業,又何嘗不是如此。4/6可從沒有拿我當成擺飾,當然,他的說法很嘴賤地又是,妳當花瓶也未免太老了。不如一邊磨墨比較適合。於是,在4/6身邊,我後來成為的並不是寵妃,而是智囊。因為,高瞻遠矚的六爻,並不耐於細節操練,有可能曾經閱歷太多,也或者跌跤太深,「執行」令他們不由自主地退卻,也很習慣在策略即將轉換成為戰略的關頭,不是退居二線、就是持續保持觀望的制高點。「接下來就交給妳了,我在後面看著呢。」不夠了解4/6的人,很容易把這樣的話當成推託,我越走進4/6,越能明白這是他們精妙的設計和天命所在,一個局裡,總會需要唯我獨醒的局外人,這個局才會有絕處逢生的可能,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忍受這種踽踽獨行的冷。
我利用身體的四爻,替六爻建造了一座橋,使局得以成局,為即將冷絕的局面適時添柴、替星火燎原的前局撲滅火種。漫漫職涯,5/1領我出師,而4/6育我成器,有時我建了功,4/6連讚許都少有,聽他說一句妳辛苦啦,都替他覺得彆扭。然而,我們之間的距離,已經不再是地底仰望天空的那種遙視,而縮短到四樓回家可以和頂樓鄰居借個雞蛋的家常親密。我明白,這不見得和我的能力有直接關係,是相互為用的扶持、心照不宣的同理,終於贏得了六爻的信任,就好像雲端降下了神梯這麼神奇。
那之後又發生了許多事,沒多久我便離開了紫禁城企業,希望能往更高大上的地方走去,然而卻在下一份工作遭受霸凌、慘吞滑鐵盧,浮浮沉沉一陣子,最後在新的工作東山再起。這段期間,4/6始終保持著他的承諾和一貫的定點,在後面照看著我,雖然感覺不到太多溫度,當我回頭,他一直都在。
因為霸凌而短暫身心失調的時候,他在飯局上深刻地看著我,「我教你的,難道你都忘了嗎?為什麼這麼軟弱!」;新工作走馬上任,為了溝通主軸舉棋不定,打電話去求救,他在電話裡只丟給我一句話,「幹嘛把自己想得這麼偉大?做你有把握的事,不要好大喜功。」
我曾聽朋友形容4/6,表面證嚴法師,根本滅絕師太,極為冷涼而不會勉力維繫任何關係的一種人生角色。因為真切感受過那種冷涼,也曾為此惱怒傷風,我明白尋求溫暖,卻被人澆潑冷水的窘迫。
只是,我現在明白,對你好的,滋味未必總是熾熱。我們想像醍醐灌頂,必然是暖香繚繞的啟悟,但少有人知道,醍醐的產程,是經過冷凝才會浮於表面的油膏,最上之味,源於極冷。
所以,4/6的韻味,可能要等到彼此都夠成熟之後,便驀然懂得。站立在闌珊幽微之處,4/6從未離開。他的當頭棒喝,不是看輕你們之間的關係,是他們遠比你自己,更加看重你的前景和境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