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是我的朋友,教會我關於愛與豐盛的許多事。我們在國中的暑期文藝營相識,小小的營隊裡,高手如雲,鳳凰便是其中的佼佼者,長相出挑,所向披靡。
參加營隊之於我,並無其他奢求,也不曾想過贏得甚麼榮耀。我只是想找一個,不會顯得自己特別突出,又不會被大人叨念每天都在做白日夢的庇護所罷了。
遇見鳳凰,則是預料之外的豐收。文藝營接近尾聲的那天下午,主辦單位讓大家自由放風,鳳凰在某棵樹下找到我,用力地從背後拍了我一把,「嘿,我知道你叫甚麼名字,你的詩寫得太好了,我要叫你詩人。」於是我便成了鳳凰口中的詩人。
鳳凰的本名其實不叫鳳凰,是更為女性化的名字,「可惜我住在錯誤的身體裡面,可能注定要當個,浴血鳳凰吧。」那時我並沒有聽懂其中的意思,只想著天才總是很難令人理解的,鳳凰一路念著很好的學校,卻極少真正坐在課堂裡,鬆垮垮的書包,有時掉出隨意的塗鴉,偶爾也會有菸。和我住在不同樓層的世界。
文藝營結束後,我們保持定期通信的習慣,鳳凰寫得一手好字,看著賞心悅目,如同勻稱好看的身體,在人群中筆直朝我走來的時候,總讓我感覺自己很特別。
我們聊尼采與叔本華,也從老莊談到周夢蝶,知道我喜歡馬諦斯的畫,鳳凰便帶著我去看當時還很前衛的裝置展覽。
「詩人,你這麼有才華,卻活得太封閉了。你瘋狂盡興一點,沒有關係的。」我實在不懂瘋狂盡興一點,要怎麼做、還可以怎麼做。我並不是血裡來火裡去的鳳凰。
等我們都再長大一點,曾經困惑我們的事情,經過了一夜就突然都懂得了,奇怪的是旁邊的人並不能理解。「妳的朋友,是不是不正常?」
哪裡不正常?身體不是我們自己可以選擇的,性向也是,當一邊提倡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一邊卻定義了,愛就是要愛應當的人,不要做害羞的事。如此偏狹,何以正常?
我對於愛的多元理解、成熟接納,是來自於鳳凰,鳳凰在我眼裡一直是中性的,生理上的性別並不影響或阻擋我看待鳳凰付出「愛」的角度。
愛是接納,愛是理解,如同鳳凰理解我們對於愛的取向並不一致,接納我不見容於世俗和家族的孤僻寡靜,而依然帥氣得邪門地站在老地方,等著看我最新的詩,提醒我要隨時準備把自己豁出去,拿生活當成食物來吃。
「妳要活得轟烈,你的詩才會轟烈。」我猜那時候,我其實有點害怕那兩個字。深怕枯槁無奇的我,會玷汙了那兩個字一樣。
而鳳凰把轟烈帶進我的生活裡來,用詩的方式。冬天裡排很長的隊,吃老兵賣的快要凋零的汕頭沙茶火鍋;夏天要到來之前,坐一段搖搖晃晃的車去金山,看微微變化的海色,聞聞空氣裡帶著燃燒引信的初夏之味。
去只有老一代文人才會光顧的明星咖啡館,點一杯咖啡加俄羅斯軟糖,陪著我默不吭聲,看著隔壁位子坐著我崇拜的作家,就這麼看著對方喝完一盞茶。直到作家慢吞吞地走了,鳳凰才說,「所以你知道了吧,有時不做甚麼也是很美的。等待就是一種美。對方的存在也是。愛到極致,可以無我無他無私。」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我曾經以為到了我們很老的時候,可以由鳳凰來教我的孩子,如何轟烈地把平凡人生,活成人間好時節。然而鳳凰的轟烈只停留在,人生才剛剛要開始的27歲。
我那時工作很忙,談著自己的感情,做著自己以為轟烈到足以改變世界的事。鳳凰也是,準備著各種多彩而振奮人心的計畫。我們在彼此的生活中逐漸變成了模糊的影子,最後一抹剪影消逝的時候,還是由別人來告訴我。鳳凰走得很平靜,沒有痛苦。但是我始終不明白鳳凰選擇離去的理由。
鳳凰留下了一些好書給我,都是我們共同閱讀過的,在意見相左的地方還特別折成三角形,有一頁書扉上,鳳凰潦草地寫了「詩人 :」兩個字,不知道想說些甚麼,也不知道是甚麼時候留下來的。成了永遠的謎。
閱讀的人不在了,我也不再寫詩了,我嘗試過過轟烈的生活,卻很難再寫出轟烈的甚麼。
來到鳳凰沒有經歷的40多歲,我覺得截至目前為止的人生,即便吃了一點苦,我過得還算豐富。若沒有這次夥伴時間抽中55號閘門的提醒,也許我會一直很消極地看待鳳凰的離去,也抱持著淡淡的歉疚感,直到我到達彼岸的那天。
然而,看著指定的題目,我一個人坐著思考了很久,最後完全改變了原本想要傳達的立足點和敘事軸,我不要講述一個因為55號閘門空缺,因而飽受情緒壓制的空白角色觀點,我要抱持著,鳳凰曾經無私帶給我的,那種澎湃的豐盛,來招待在地的朋友,為你們準備著洋溢色香味的禮物,邀請你們一起來感受生活的豐盛,存在的豐盛,還有,愛的豐盛。
鳳凰,我想,這就是你最後要告訴我的箴言吧,我從來不是一個轟烈的人,畫虎不成反類犬,弄得自己到處是傷;但我可以選擇做一個豐盛的人,挺起背來,把下半場人生,寫成深刻的詩。
將來我們再見面,記得告訴我,你喜歡我寫的這首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