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年,隨著外祖父母相繼逝去,身為外省第三代的孫字輩,我心中那個爆竹一聲除舊歲的熱呼年,已經永遠成為絕響。我再也沒機會學會,奶奶的炸響鈴如何在出鍋之後,熬過長時間的焚香祭拜,入口時還是脆的;我也懊悔為什麼沒趁外婆還健朗的那些年,和她討教把錢幣包進水餃裡、而依然維持完好餃型的技巧。
我們孫字輩也各有變化,成家、生子、留洋,原本勉力主持新年家聚的長兄長嫂,也就是我爸我媽,經歷前年爸爸大病、今年疫情攪局,終於也下了重大決心,宣布各家自行團圓,在家遙念祭祖即可。
這也是長久以來第一次,爸爸向我提出年夜飯由我張羅的詢問。理由我們都很清楚,爸媽年紀都大了,病中尚且需要休養,他們再也經不起操辦年貨與持掌大菜的勞累。
恰好我也是特別幸運的媳婦,婆婆並不拘泥傳統,反而很鼓勵我應該多回家幫忙,朋友圈子裡,我是僅有的、可在除夕中午回娘家吃飯的媳婦。
如此這般,從去年十二月底,我就起寫了為年菜奔走的習題。其實爸爸的本意,並不是要我真的做一桌媲美米其林的大菜,他知道我工作繁忙,也不願我把時間都花在挑蝦腸、拔豬毛的瑣事上,爸爸叮嚀我,訂半成品的冷凍年菜一兩樣就好,其他的就按照平日裡該怎麼吃就怎麼吃,不需要特別鋪張奢華。
反倒是我磨刀霍霍,懷抱著近似於「爸爸的花兒落了,我也不再是小孩子了。」的突轉大人情懷,我想著,絕對不能讓我爸失望,也要讓我媽願意點頭才行。
我媽的廚藝可好了,精緻繁複近乎挑剔,每年的十香菜、素烤麩,簡直神乎其技,我說服她說,南門市場有幾家做得十分不錯,獅子頭也不必起早趕晚地和肉販搶肉、回家忙甩打,我認識一些私廚的管道,他們能做出原汁原味的外省味道。
我媽瞇著眼,問,那得花多少錢啊?
我暗抽了一口冷氣,盡量不顯露破綻地將原價報了八折。我媽一聽,不樂意了,啊?這麼點東西要這麼多錢?倒不如我自己做呢。我看,別別別,划不來。
這種時候,和她硬碰硬,絕對陣亡,這兩三年學習人類圖,慢慢了解情緒中心的家族議題,分析道理、爭論輸贏、辨別對錯,都是折傷感情的,最後賠了夫人又折兵。才真是划不來。
所以我緩兵兩日,隔了個周末,又搖了電話給她,說我人在賣場,看到某某品牌的佛跳牆、鯧魚炊粉,十分熱賣,賣相看來不錯,而且兩件一起帶有折扣,這些菜,既花時間、又不是我們原本擅長的,買來當成供桌上的大菜,爺爺奶奶天上看了應該會開心。
我媽不作聲了。這代表她沒有太反對。長嫂如母,她為這個與自己異姓的家族,扮演長達數十年的母姐角色,但她本性堅韌且剛強,個體設計濃烈,本可以活得自成一格。小時我們惹她操煩,她怒喝要離家出走的時候,我都很擔心,如果她真的走了,我們家會就此衰落,別說我爸一定找不到錢在哪裡,我和我弟可能連上學的乾淨運動服都沒有著落。
原本我行我素也精采的母親,臨老了,記掛的仍然是家族的責任和羈絆。
這使我不勝感嘆,換個念頭一想,我和我媽,不也存在著驚人的相似之處嗎?在婚姻關係中,我保持極大程度的自由,骨子裡還是難以擺脫某些家族意識的制約,一邊揣抱著極端的女權主張,一邊時時提醒自己,當個懂得體恤公婆與先生,出得廳堂、入得廚房的媳婦和牽手。甚至沒有人逼我這麼做,我拿這樣的規條來約束自己,在超音波裡確定第二胎是女兒,我落下了五零年代的婦女眼淚。歉疚自己生不出兒子替夫家傳宗接代。
對於處事周全、進退得體、讓大家都在我的付出之下,和樂融融的執念,在年節將至的前夕,映照得格外清楚,也讓我充分感受到,我的49與40閘門,座落在空白情緒與意志力中心,對於情緒牽引之深、一不小心就引發價值認同危機。
我用家族的語言,最後讓我媽接受了那兩道貴鬆鬆的年菜。至於其他的菜色,就採取打蛇隨棍上的策略,「反正年假這麼長、疫情又嚴重,我們自己家也要吃啊,就順便也幫妳補齊了。」我買到了罕見的酸菜蠶豆,這一直是我媽心心念念的老家味,我們都沒能從外婆那裏學得真傳。
收到滿坑滿谷年菜的那一天,我爸傳了簡訊來,說我媽止不住地忙東忙西,結果又把自己累生病了。那些年菜給了她一點安慰,也像是來得及時的寓言,吃甚麼,真的不是最重要的,而是我們以讓自己舒服的方式、吃著自己懷念和喜歡的滋味,全家人健康平安地相聚在一起。老一輩的人故去了,帶著他們未竟的遺憾,生命倒數的時刻,他們遺憾沒有多為自己活一點。
我希望我媽和我,可以從這頓年夜飯開始,把周全自己,當成接下來最重要的人生志業。
另外,朋友問我,那妳婆婆那邊,妳真打算放牛吃草啦?我婆婆是另外一種典型,媳婦做得再多,永遠都是不及她做得好的。我太晚勘透這一點,每年周而復始地在飯桌上鬼打牆,以為是自己這道菜做得不夠、那道菜點得不好,錯了,我婆婆只是需要我們的認可,告訴她,嗯,媽媽,還是妳做得最夠味道了,外面那些都吃得不習慣噎。
我曾是個太自以為聰明、又愛賣弄努力的媳婦,殊不知我的「努力」,婆婆不見得會覺得輕鬆,也可能會為妯娌帶來壓力。所以,我學習不再討好,不用雞婆。如果婆婆需要幫忙,她會讓我知道。我這麼會讀空氣的人,還怕接不到球嗎?
果不其然,今天早上,婆婆問我,今年不做滷牛肉好不好?我想改做牛小排。我回答好啊好啊,好久沒吃媽媽煎的牛小排,我煎得老,ㄚ頭們都吃得哇哇叫。媽媽煎牛小排好。
她接著又問,我看到妳有買蘿蔔糕對不對?
我裝作無心地回答,喔對啦那個剛好看到網上再揪團,就買了,省事嘛。不過因為團購一次很大量,我冰箱都快塞爆了,媽媽要不要幫我帶一塊芋頭糕回去煎,剛好和媽媽做的紅豆年糕配成一盤?
婆婆歡天喜地連聲說好好好。比前幾年她對我說的「好、謝謝、感恩」,還要開懷。我對於婆婆的愛與敬重,就是要協助她隆重登台。而不要剝奪她為家族張羅吃穿的舞台。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如同家家有桌以團圓為名的年夜菜。無論妳家的習題或菜色是甚麼,妳都辛苦了,請記得,團聚一刻,最是難得,因為誰也不知道下一刻會有甚麼。好好把握可以聚在一起的時刻,用對方需要、且可以接受的愛,來支持對方。
有一天,妳終會發現,至情至性的家族之愛,是自己給得舒服,別人受得自在,因此,情到深處,也無怨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