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 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宋)蘇軾《江城子》(1075 乙卯正月二十日夜 記夢)
徐志摩說,『輕輕地,我走了,不帶走一片雲彩。』
顧城說,『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來尋找光明。』
一個四五歲的幼兒園小男孩說,『安娜是美麗的,美得徹底,在我的眼裡。太陽照耀著她黃色的小屋,宛如上帝發來了指示。』(Anna’s beautiful, beautiful enough for me. The sun hits her yellow house. It’s almost like a sign from God.)
這位小男孩,名叫吉米 Jimmy,是2018年上映的美國影片《幼兒園教師》裡的男主角。
幼兒園女教師麗莎Lisa發現吉米有遠超同齡孩子的驚人的詩性才華。於是,主動約談吉米的家人,希望說服他們珍視並呵護孩子的這份天賦。從兼職保姆,到孩子的叔叔,再到孩子的父親,逐一懇談,苦口婆心。但是,麗莎並沒有得到積極的回應。甚至,吉米的父親還明確告知麗莎,『我不希望這孩子像我兄弟。……我想要我兒子在學校表現良好,我想要他聰明,但是,擁有正常的人生也很好。多賺錢,接地氣。』父親甚至因為反感麗莎對兒子的過分干涉而將兒子轉學。
麗莎在找到吉米的新學校地址後,將吉米帶走,準備逃離美國,跨越國境,進入加拿大。
然而,在靠近加拿大的一個小旅館休息時,吉米趁老師洗澡的檔口報了警,說自己被人綁架了。在浴室洗澡的麗莎隔著房門聽到吉米在報警,悲痛之餘,教吉米如何電話報警,教他怎樣清楚地說出旅館所在的位置。同時,麗莎也提醒吉米,『這個世界,會把你拋棄。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你的容身之地。像你這樣的人,數年後,就會淪為一個影子,就像我一樣。』 警察很快就趕到了,一個女警抱著吉米走出旅館,把他塞進車子裡。
影片結尾處,吉米孤獨地坐在副駕駛座位上,嘀咕道,『我要作一首詩 I have a poem.』但是,沒有人搭理他。影片落下黑色的帷幕後,又傳出吉米的一聲嘀咕,『我要作一首詩。 I have a poem.』 仍舊是,沒有人搭理他。
這部影片描述的故事沒有複雜的人際關係,沒有宏大的場面,沒有驚人的懸疑設計。整個故事的鋪陳有如涓涓溪水,緩緩流淌。然而,假如你用心觀看,就不難感受到平淡細節裡展現出的激烈的價值觀衝突。
二
吉米生長在一個單親家庭。母親,不知去向。父親只顧忙於賺錢。靠著在報社工作的叔叔對自己的詩性啟蒙,吉米的詩才天賦被激發了出來。可惜負責接送他上學和放學的兼職保姆似乎只為掙一份兼職的錢而懶得多操心。假如麗莎也像一般老師那樣,不那麼用心,不那麼刻意,不難想像,吉米的詩性天賦很可能會在一次次冷落和打擊後消逝殆盡。
麗莎為什麼對吉米如此上心? 影片給出了充分的理由。首先,麗莎自己就是個詩詞愛好者,深知詩性才華的價值所在,儘管她自己詩才了了。其次,作為一個有著將近二十年教齡的幼兒園教師,她是第一次看到吉米這樣的孩子,如獲至寶,忍不住強行關照,以至於到了不惜做出涉嫌拐帶和綁架幼童的激烈行為。再次,麗莎對自己兒女缺乏詩性靈氣頗為失望,吉米的出現更加放大了這種失望。
麗莎在訪談吉米的叔叔桑傑 Sanjay時,說,『我只是想要支持並且盡我所能地保護孩子的這份天賦才華。……天賦這種東西,罕見而脆弱。我們的文化卻極盡所能地摧殘它。我的意思是,那些四五歲的孩子們來到學校後,大抵是黏在手機上,談論電視節目,或沉迷於視頻遊戲。這是一種物質主義的文化,這種文化不支持藝術,不支持語言表達能力, 也不鼓勵觀察能力。就算是我自己的孩子,雖然他們已經很棒了,但他們也不喜歡讀書。……我所擔心的,深層次的東西,還包括,好奇心的缺乏,思考能力的缺乏。而今的社會,沒人有工夫寫詩。』
在訪談吉米的父親羅伊Roy時,麗莎說,『莫扎特 ……是得到國王和王后扶持的。……吉米沒有這樣的扶持。我並不是說他應該被嬌寵,但是,他確實需要支持。』
三
有一個如麗莎般詩慾爆棚的母親,對於處在青春期的孩子們來說,會有怎樣的感受呢?
影片中,麗莎直言不諱地教訓女兒,明確地告訴女兒,『原本,你可以有令人驚嘆的創意和想法』,『我希望我們家裡能有更多的好奇心、活力和知性』。女兒則針鋒相對,反唇相譏,『你和父親總是擺出一副文藝的、激進的嬉皮士風格』,『自從你上了那愚蠢的詩歌課程,你表現得就像是聯合國文化大使似的。……事實上,我沒怎麼努力就能拿到全A的成績,你從未意識到這一點。你那麼拼死拼活地工作,混得也不過如此』。
影片沒有交代後來麗莎的兒女們是否覺悟到母親的苦心,是否意識到詩性和知性的價值。如果連自己的親生兒女都無法說服,想要說服其他人,豈不更難?麗莎的無力感和絕望感,可想而知。讓觀眾感受到這種無力和絕望,並能有所反思,或許,就是本片最大的成就。
四
提到詩人,提到寫詩,很多人恐怕首先聯想到的是『酸』,而且是『窮酸』。有權有錢者們,誰會寫詩?
古往今來,酸腐的詩人,當然是有的。但是,格局宏大、智識過人且能力非凡的詩人也是有的。譬如曹操。譬如蘇軾。譬如汪兆銘。
何為詩?
它是理念、情感、意境、格韻、智識和審美的綜合體。
何為詩性?
它是文化力,是洞察力,是思考力,是表達力,是創造力,是薦賞美和創造美的能力。
詩性不止於詩詞歌賦,不止於辭藻文章,它可以蘊藏於農民的田園耕地,可以蘊藏於小提琴的絲絲音弦,可以蘊藏於喬布斯的智能手機,可以蘊藏於城市規劃師們的設計稿。
韓國影片《詠鵝》(2018)中女主角有句台詞是,『我曾聽說,那些原來寫詩後來又不再寫的傢伙,大多是最壞的。』這話,耐人尋味。
在一個科技空前發達的時代,一個文化快消的時代,一個資訊翻江倒海的時代,一個物慾橫流的時代,一個權勢和金錢被視作最高價值的時代,芸芸眾生裡,無論手握權柄者,執掌巨量資源者,還是為謀取稻粱而奔波勞碌者,有幾人還能保持著讀詩寫詩的習慣?有幾人還能秉持著詩情畫意的格調?
這是一個無詩的時代;這是一個容不下偉大詩人的時代;這是一個詩性稀缺的時代!
蕭踐
初稿:2022.02.22
修訂:2022.04.23
原題:詩性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