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載小說】黑狗洲與大房子 07

　　「哥哥——」

　　吳彥仁走進太太和望望的臥室時，望望坐在雙人床上呼喚著他。雖然程梓望的聲音帶點哭腔，但聲量並不大，吳彥仁覺得這和在幼稚園工作的母親與雙胞胎弟弟和他說過的經驗不太一樣。

　　「幼幼班或小班的小朋友睡醒沒看到人會大哭特哭耶……望望你真了不起。」

　　「哥哥你去哪裡？」

　　「在外面和芸奾姊姊聊天呀。」

　　年紀比自己稍長的女性都是姊姊，吳彥仁是個有禮貌的大學畢業生。

　　吳彥仁把床上的四季可用被掀開坐上床面，記得那個被子好像是什麼天絲床包和忘記名字的羽絨材質，也忘記品牌了，但他覺得有錢人在高雄可以四季蓋一樣的被子，只是感覺熱冷氣就開很強，偶而有個冷氣團就開暖氣。

　　「我也要聊天……」

　　「好呀，聊天，聊鯨魚好不好？」

　　望望的小手搓揉著眼睛，但他想起不能用手碰觸眼睛，很快地停止動作，身體微微發僵看著吳彥仁。

　　「沒事，沒關係，望望記得用手揉眼睛會紅紅癢癢對不對？很棒喔。」

　　吳彥仁確認程梓望聽了他的話後有放鬆下來，先是輕輕張開手示意，然後才慢慢地把程梓望抱入懷中。

　　「嗯嗯，望望睡醒啦？來聊天。不好意思喔我沒有像你媽媽一樣軟軟的，抱起來沒有舒服『齁』？」

　　微微飄起尾音的「齁」，吳彥仁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說話方式有時候和李芸奾相當類似。

　　「……舒服，哥哥香香的。」

　　被說香香的吳彥仁還挺開心，一般男人總是被嫌有汗臭，他可是很在意自己的體味，雖然沒錢但對沐浴用品和止汗劑很講究。

　　望望講「哥哥」和「姐姐」的聲調也和吳彥仁與李芸奾類似，第一個字比較平板，第二字尾音才輕輕地飄高。

　　吳彥仁在程家工作了三個月，從早晨微涼的初春到氣溫爬升到三十二度，姑且還算是春季的四月底，漸漸明白在這個家工作的要領是什麼。只要「老闆」不在，想開電視或冷氣、躺在高級沙發上打滾或是用咖啡機、煮東西吃都沒問題，就某方面來說很像什麼創新科技業的福利，吳彥仁買望望的教具、或李芸奾買阿嬤用的輔具或尿布也都可以實報實銷，但如果老闆在家或打電話來，絕對要遵照他的指令去做事，不管那些指示有沒有道理。

　　但老闆不就是這樣，吳彥仁大學時在餐飲業打工也有一樣的事，反正老闆想要什麼表面上照辦，但實際上工作怎麼運作是員工自己的問題。

　　如果「太太」也像員工，過著買什麼都要實報實銷，出門的手段也被限制的日子，也難怪會離家出走吧？吳彥仁不覺得那位不知道名字的太太在這個家過的日子非常「舒適」。

　　望望的內向是天生氣質，還是環境教育下的影響呢？吳彥仁不認識和「媽媽」一起生活的程梓望，無從判斷在母親離家出走，被留下的望望承受的打擊是不是讓他性情大變。不過吳彥仁倒是很熟悉望望在「老闆」面前的模樣，畏縮、逃避、僵硬，聽到成年男性的斥責就想縮小到消失不見的程度。

　　吳彥仁知道以自己偏秀氣的外表和較瘦身材，給望望的壓力應該不如程老闆那麼強烈。這段期間與望望長時間相處，他也相當注意要把自己說話聲音放軟，語速也不如平時快，可能他開始模仿李芸奾的高雄腔也不一定，不過他老家離高雄市只隔著二仁溪，說不定他要學高雄腔不是太難的事。

　　「望望要不要尿尿？」

　　「好。」

　　程家的床是吳彥仁沒有躺過、有上下兩個床墊的款式，加上床架，其實高度超過吳彥仁的小腿不少，望望都是踩著床邊的軟墊製階梯移動。

　　軟墊階梯應該是「媽媽」準備的吧？還是該說是「太太」？

　　吳彥仁發現自己不知道那位離開程家女性的名字，這點讓他有點沮喪。

　　望望墊腳尖打開了寢室裡浴廁的燈，但並沒有關門，小孩子似乎會怕一個人待在密閉的空間裡，吳彥仁看得到望望把純白的塑膠凳子移到馬桶前，準備站著如廁，不過吳彥仁每次都會轉開視線。

　　「要不要幫你開水龍頭？」

　　「不——用——我有小椅子——」

　　凳子是吳彥仁一來程家工作就放在母子房浴室裡，不過是在他幫望望開了好幾次水龍頭以後，吳彥仁才發現放在浴室角落晾乾、洗得毫無水漬的凳子。問望望為什麼沒有拿來用，他只是支支吾吾，最後擠出「忘記了」。母親不在，程梓望連帶長久養成生活習慣。

　　望望自己把凳子從馬桶移動到洗手台前，飯店式洗手台外圍包含大理石面板，就算望望身材比較高，但要拿到肥皂洗到手，沒有凳子還是辦不到。

　　「等一下你要組樂高嗎？」

　　「那個好難～」

　　隨著洗手的水聲，望望的回答軟軟地從浴室裡傳出來。

　　「也是啦，你爸堅持你會玩推薦年齡十二歲以上的樂高，那個我來組也覺得很麻煩。」

　　「麻煩是媽媽和煩煩～煩煩會讓手指癢癢的～」

　　「你還記得我隨便編的兒歌喔……」

　　等程梓望如廁完畢，也從午睡的迷濛狀態完全恢復，吳彥仁帶著望望前往客廳，途中經過了阿嬤的房間、由於門沒有關，吳彥仁稍微探頭關心裡面的狀況。

　　「芸奾，阿嬤還好嗎？剛才怎麼了？」

　　吳彥仁到程家工作期間幾乎沒有聽過阿嬤說過完整的句子，就算李芸奾餵阿嬤飯時稱讚她是「全臺灣最會吃飯的仙女」，阿嬤會張開牙齒脫落的嘴笑著，但也不會笑出聲音。因此阿嬤剛剛的叫聲讓吳彥仁覺得有些不安，但李芸奾並沒有露出緊張的神情，一副只是例行公事的模樣。

　　「沒有啦，大便大不出來而已。」

　　李芸奾從阿嬤的房間裡探頭出來，越過她的身體，吳彥仁可以看到阿嬤躺在床上，似乎睡著了。

　　「阿嬤有力氣走去廁所喔？她不是討厭便盆椅？」

　　「不要問細節啦你又不想知道，要我解釋挖大便過程嗎？」

　　的確沒有很想知道，但吳彥仁總覺得李芸奾在偷換概念。

　　此時阿嬤房間深處隔出來的「傭人房」裡，傳出來什麼家具傾倒的碰撞，音量非常大。吳彥仁嚇得跳起來，但李芸奾和跟在吳彥仁身後的程梓望並沒有過於驚嚇，彷彿這種事不是第一次發生。

　　「啊……那個……」

　　「芸奾姊姊，阿嬤回來了嗎？我想跟她玩，好久沒有和阿嬤玩，我想要一起玩！」

　　「望望你等一下，呃這個……呃……」

　　吳彥仁這下察覺真的出了怪事了，他不管李芸奾比他高了幾公分，身為居家看護身材和力氣都比他還優秀，硬是把腦袋擠進李芸奾腋下，但他確實看到阿嬤還躺在床上睡覺。

　　「到底是什麼狀況啊？」

　　看著極其無奈的李芸奾與對比之下相當興奮的程梓望，吳彥仁覺得自己好像又要知道不該知道的事情。

本作品獲　文化部第111年度青年創作獎勵　獎勵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