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載小說】黑狗洲與大房子 01

2022/03/16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高雄市西南部有座旗津島,大多數臺灣人都聽過這裡。沿著高雄港往北走,在西邊的陸地有座壽山,也有很多臺灣人知道這個名字。在壽山更北邊是左營軍港,聽過的人可能沒那麼多,而夾在壽山和左營軍港中間,叫做内惟的地方就連高雄人都不一定知道。内惟海邊的對面有座小小的島,名為「黑狗洲」,聽過那裡的人更是幾乎沒有。
  相傳很久很久以前,在高雄北部作怪的黑狗精被神明打敗後,就是逃往黑狗洲藏匿。雖然大家都說黑狗精逃往中國了,但不是的,逃亡只會從中心移向邊界;陸地的邊陲是島嶼,島嶼的邊陲是南方,南方的邊陲是黑狗洲。
  這是在黑狗洲發生的眾多故事中,被觀測的次數比較多的一個。
  吳彥仁不是高雄市區的人,在高雄市區讀書與工作幾年來,他不記得來過内惟。這裡街道很整齊,新舊的透天和高樓交錯建築,看起來和高雄其他區域差異並不算太大,只是路上的行人和車輛少得奇異。看向西方是一片看起來要壓到民宅的綠色矮山,山脊沒有完全遮蔽住灰藍的天空,但感受到海的氣息卻看不到。
  在沒有來向車輛的道路上筆直前進,吳彥仁剛上大學時父親買給他的買菜車發出規律的聲響與振動,速度低於時速表上指向的數字,反正在市區騎多快都會被紅燈攔下,不著急的話總會到達目的地?
  在黃燈亮起時吳彥仁沒有加速,而是慢慢地放鬆了油門,他半放空地回想起那場面試;半開放的咖啡廳位於市區某飯店一樓的角落,雖然與百貨公司打通、但連接的通道卻相當不起眼,吳彥仁待在觀葉植物後頭,看著應徵者狐疑地穿過大門,走向那位一人佔用四人座卻表現得理直氣壯的男人。
  姑且稱那位男人為老闆好了,書面上的年紀約四十歲,額頭的肌膚卻異樣的緊繃。他把一份份應徵者特地列印的履歷推在自己右手邊的空位,閱讀時毫不在乎地製造不規則的摺痕。
  應徵者大多是女性,各種年紀都有,一眼就能看出是大學畢業的新鮮人,或是眼角皺摺略多的女性,她們穿著嶄新的速成時尚販賣的套裝,或是磨損痕跡明顯但乾淨的衣著,不過這對老闆來說都一樣廉價。
  女性恭順地遞出履歷,男人草草翻動後開始用各種詞彙質問,偶而會伸手拿起拿鐵,或許是口乾了。吳彥仁聽不到老闆的聲音,但從女性們漸漸變化的臉色可以得知,男人的語氣或是吐出的內容應該不會讓人愉快。
  老闆八成覺得自己親自面試對女性們來說是莫大的光榮,或者換個方式講,要待在咖啡廳裡從一群女人中選出自己兒子的新保母真是莫大的委屈,承擔逃家的前妻的責任根本不是他的問題,但還是花了一個下午坐在這裡。
  真的很委屈呢。
  吳彥仁抬頭看向咖啡廳的蛋形屋頂,想著上面的弧形梁柱應該是實心的吧,那個被他稱呼為老闆的男人聲音傳入耳內,不需要太多注意力也能知道老闆正在挑剔些什麼。
  
  他問外文系畢業同時有教師執照的年輕女性會不會打棒球,不能讓一個連棒球規則都不會的女人照顧他的兒子。退一步,足球?妳們女子足球不是很興盛嗎?籃球呢?連籃球都不會?喔,會打排球。不行,他的兒子不可以打排球,要是手指受傷了不能彈鋼琴,那家裡那架鋼琴就沒人彈了。
  他在中年女子說自己畢業於高職幼保科時,嘴角幾乎不可見的細微動作提高了一瞬間。然後男人支開了話題,問女人對安排旅遊有什麼感想,他希望他的兒子在假期可以進行一些有生產性的休閒活動同時需要陪伴,如果需要到外國出差,妳的能力可以應付嗎?
  喔是的,預約、訂金、取消、退費,還有記得用信用卡點數和訂房網站,一切都隨著這男人的好惡或不得已來進行,要用最少的金錢達到最大的效益,同時不能顯得太過寒酸,因為他是老闆,是的,老闆。
  一位不會開車的家教離開了,男人怎麼捨得讓他的兒子搭上摩托車,用肉身接受廢氣、紫外線,還有肉包鐵的撞擊實在太過驚悚,更別說那些野蠻的駕駛。他沒在女家教說自己有機車駕照時顯出暴怒。接連幾位應試者都露出難堪的表情,或許都被詢問了她們沒想過的問題。
  
  吳彥仁的冰美式咖啡融化得差不多,不過滋味已經比平時喝的東西濃郁不少,他不太在乎地用快泡軟的紙吸管啜飲。他只是早到面試場所三十分鐘,沒想到會看到那麼難堪的高速面試,簡直像是上個世代的三分鐘相親。
  或許應該直接逃跑,吳彥仁想,但他真的需要薪水付房租。
  下午四點半,老闆又送走了一位應徵者,他抬起手腕看時間,手錶上的時間分秒不差時,溜出咖啡廳的吳彥仁再次從咖啡廳大門走了進來,拿了一份履歷。
  吳彥仁穿著偏薄的黑色高領針織衫,是短袖的,下半身是白灰色的長褲,穿著乾淨的懶人皮鞋。他遞出履歷,他問好,他坐下。
  老闆問了許多問題,從料理開始,吳彥仁翻開自己手中的第二份履歷,說自己有營養師證照。棒球小學到高中到在打,是捕手,吳彥仁注意到老闆看了他手臂肌肉。渡假規劃會努力配合,雖然上一份工作沒有規劃公司旅遊的經驗、不過家族旅行都是自己處理的。福利包含出國旅行,費用包辦嗎?程先生真的很慷慨。
  會開手排車嗎?有基本急救知識嗎?能教數學嗎?能教英文嗎?能用英文教數學嗎?
  吳彥仁保持微笑,就算瞇起眼睛時也能看得出裡頭閃著好奇而友善的光,鬆軟的黑髮偶而隨著咖啡廳的空調或往來客人掀起的微弱氣流擺動。他的顴骨形狀明顯,夕陽傾斜射入飯店門口,隔了好幾重反射至咖啡廳觀葉植物的葉面上,反射的陽光恰到好處地表現出他是個有主見而不隨波逐流的人,看起來就像這樣。
  「我跟你介紹一下家裡的情況,現在家裡只有我和兒子,還有我的祖母。工作人員大部分是每週的鐘點工,負責打掃和維修的人都有,也有人會補充家中的備品。唯一一個你會每天見到的服務人員是我祖母的看護。不過她們不會影響你們,也不要程梓望太常過去老人那邊。」
  ——小孩的名字是程梓望。這時候才第一次提起。
  老闆開始講起薪水怎麼算,還有來家裡的鐘點工的薪資會放在固定地方,詳情去問他們。 早上要在八點前到達程宅,趁他們父子還沒睡醒做早飯。下班時間是看男人幾點到家,有時候有應酬,要請「老師」多擔待。
  上班準時下班隨意,難怪剛剛應徵者一個比一個臉色難看,雖然薪資帳面上還不壞,但算上時薪和工作內容,算得上剝削吧?
  吳彥仁想這個男人真的算得上天真無邪,他知道有些產業之中最珍貴的資產是主事者本人,但是因為個人能力、還是投胎對父母讓裙帶關係代代綿延不絕,整個身體成為父執輩權力的延伸,那就不好說了。
  討論何時上工時,老闆很開心聽到能力立刻開始工作的答案。
  得到這個工作吳彥仁一點也不意外。
  因為、老闆八成很喜歡吳彥仁這張臉。
  這個人絕對是外貌協會,喜歡乾淨弟弟的那種。
 
  與平時相比太早醒來,早上七點還有點冰涼的空氣也沒讓吳彥仁完全清醒,他沿著山壁邊的道路往前騎車,終於繞過山壁後左轉繼續前進,海就在前方。
  這區域鄰近軍港,基本上以前是眷區,吳彥仁要上班的地點不在這裡,還在更前面,要不是吳彥仁上網查過電子地圖,他也會疑惑前面到底有住人嗎。
  道路連接著紅色的雙向二線鐵橋,吳彥仁的買菜車發出激烈的引擎運轉聲往上爬升,在山和軍港的夾縫之間,有個小小的島,在眷區解禁前就住了一些人,那裡被稱為黑狗洲,在幾年前蓋很多大房子。
本作品獲 文化部第111年度青年創作獎勵 獎勵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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