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03《前山報》
◎ 陳冠文
鏡頭拉回到1895年,清廷甲午戰爭大敗,原先的義勇軍轉為盜匪,在臺北城內燒殺擄掠,在地紳商們研議請日軍入城平亂,當時三十歲的辜顯榮於是自告奮勇,偕同幾位代表,帶著一把雨傘和一封請願書,到基隆去帶領日軍進臺北城,兵不血刃的功勞,讓辜顯榮在日治期間獲得了鹽業、糖業、茶葉、樟腦的特許專賣權,橫跨投資包括荒地開墾、土木營造、金融等產業,擠身台灣五大家族之一,自此奠定辜家百年榮顯的命運。
1913年,辜顯榮找來曾任台灣總督府營繕科長的森山松之助,歷時六年,興建這幢位於鹿港的豪華宅邸,歷經數十年的閒置,至1970年代轉為財團法人機構,成立「財團法人彰化縣私立鹿港民俗文物館」,迨至1973年開始行營運,辜振甫先生捐出所有收藏書畫及文物以供作展覽。2004年館內「古風樓」整建完成,至2007年開始全面開放參觀。
鹿港民俗文物館位於傳統大街(中山路)後面的舊巷底,外型為一幢華麗壯觀的三層紅磚洋樓,混合了文藝復興時期與日本明治維新末期風格,屋頂仿效法式風格圍繞精緻鐵欄杆,搭配中央山牆浮雕上繁複華麗的草花,兩側各為一座對稱八角圓頂衙樓,在鹿港傳統狹長的街屋和蜿蜒曲折的舊巷當中,顯得格外醒目。
全館分成「大和厝洋樓」及「古風樓」兩部分,中庭的榕樹涼亭一旁吊著鞦韆,倚欄而坐有些庭院深深的味道。當時,辜振甫先生一口氣捐出收藏文物約六千件,除展示廳三千餘件文物常設展,另三千餘件則另舉辦特展。洋樓一樓展示早期泉州移民台灣的傳統民俗文物,像是南北管樂器、皮影戲、傀儡戲偶、布袋戲戲台,或花樣繁多的鹿港米雕、江湖賣藥廣告等,饒富台灣庶民生活的點滴趣味。
1920至30年代,辜顯榮聲望鼎盛,「洋樓」成為國際接待大會議廳,日本皇族、官員、貴賓及臺灣士紳名流往來頻繁。賓客廳堂內是辜家捐出的紅珊瑚、七巧桌、紫檀太師椅等珍品;二樓的國際會議廳,上方是八卦裝飾的天花板,中央懸掛法國進口的燈飾,顯得堂皇而氣派、瓷器書畫等擺設同樣不失品味,廳內陳列當時一批鹿港魯班匠師的藝術品,極具巧工,至今鹿港雕刻技藝逐漸凋零,這些收藏品更顯得珍貴。
除此之外,不少細節可一窺辜家在台灣的社會地位,祠堂與神明廳分開為上下兩樓,為平常人家所少見;辜榮顯臥房內有台灣最早進口的一批銅床、精緻的木製躺椅、衣帽架、仙床、鹿港雕刻和彩色手工刺繡字畫;辜家三位女兒的閨房,同樣可見當時台灣大戶人家的奢華享受,例如辜振甫先生臺北使用的大理石桌,雕刻精緻、自浙江省海運來的清末民初「紅眠床」(童嬰床),附小鏡子的梳妝台與化妝寶盒等,冬天裝熱水睡覺保暖用的水龜,夏天抱著入睡的「竹夫人」,甚至是辜家小姐全套閨房用品,包括梳妝台、衣帽架、服飾木箱、木製馬桶廁所,無一不精美。
洋樓旁邊的「古風樓」改建自清末的私塾講堂,是鹿港典型長廊型的閩式建築,中間為傳統的天井,展示台灣清代至今的歷史文獻、書畫及民俗生活日用品,像是龜殼等傳統農具、早期的帳房、廚房用具、祭拜用品、舊時代藥局、各種竹製吊床及玩具的育嬰房,或迎親嫁娶的轎子、女兒紅酒甕、梳妝台等嫁妝,乃至鹿港書畫名家的展示廳,均可一窺台灣民間的風貌,讓鹿港民俗文物館除了殖民背景,也涵蓋了近一百五十年來台灣傳統社會的生活面向。
辜偉甫曾在《鹿港斜陽》書中談到鹿港:「鄉土的情感,相信大家都會有的,只是有時後不自覺而已。對於祖先留下的文物,我們中國人本特別懂得珍惜 …… 就好像把歷史的點連接起來,才能成線,鹿港民俗文物館即基於這樣的觀念而成立。」但鹿港辜家老宅所標誌的層面或許更為深廣,它代表的除了早期泉州移民台灣的遷徙意義,還有日治時期被殖民者刻意順服統治者的符旨印象,這種台灣所橫跨近代歷史交會的邊界,集體認同的失落及再覓的自我裂解邊界,都在突兀矗立於傳統九曲舊巷之間的洋式建築身上,在館內一樑一柱處處可見台閩匠師的工藝巧思之間達到高峰,從日治到戰後,辜家的傳奇扉頁不曾闔上,但歷史的回聲兀自徘徊縈繞於空曠的川堂樓梯間,有待被人們重新撿起。
過了中秋,西半部海岸總刮起九降風(東北季風),一片黃沙飛揚,鹿港自清初海晏河清後即快速成為繁華港埠,以廣大的中部平原為腹地,在乾隆年間達於極致,並在道光中後期因過度墾殖、泥砂淤積和地震災害等自然而繁華漸褪,轉而以一個小鎮的姿態存在。踏出傳統九曲巷的隘門,鏡頭便活生生被拉回現實,海天交接處一片灰濛濛的景象,討海人推著滿載牡蠣的兩輪車,背著夕陽拖著長長的身影,在這一刻,這棟豪華宅邸彷彿不曾存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