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06《前山報》
◎劉羽軒
尋至鬧市深巷,一處衣飾店的門前,柯柏寬向外推開玻璃門,招呼我們,沿木製階梯,一階階深入地下室──像童話故事,藍鬍子爵士的地窖,為了滿足好奇,而必須交付性命的故事;又像是優柔寡斷的神,低眉斂目,容許人類在此幽黯小室,反覆進行靈魂的模擬,名為藝術的,對於真實的欺近與揭露。
他開口談及的過去,似乎離現在並不遙遠;時而力道生猛的追述與用詞,上演一齣齣跌宕起伏的大戲。故事裏,活潑的人物走成了戲偶,那麼精巧,那麼真實。
柯柏寬自復興商工廣設科畢業後,隨著銀飾比賽選拔,成了工廠綁約學徒。工廠假日喚他來趕工,休息時間,他看師傅去頂樓抽菸,也上樓抽菸,私下討教翻模技法。剛開始販售自製銀飾,則是在當時天母誠品附近的騎樓下。喊價多少,客人都買帳,甚至連失敗品也有人要整批買走,最好的時候,一天可以進帳兩三萬。他說,「我嚇到了,趕快東西收一收,跑去泡溫泉。」
他又結識一名廣告公司老闆,在東區合資建立品牌,開發出一款客製化英文姓名項鍊,趁勢吹起一股流行;經營十一個月,決心離職,自立門戶。三年後,到外交部重辦護照,意外得知自己被限制出境。原來,公司後來欠稅累累,在名義上,他仍是董事。直到相關法律修訂,重獲自由之身,終於能夠出國,已是十年後的事。
即便自創品牌,在沒有網路的時代,也比現在還要困難許多。他在家裡接單訂製銀飾,生意起起伏伏。千禧年後,落腳在師大商圈,為了賺得每月店面租金,一面賣衣服,一面賣銀飾。衣服做起來了,銀飾卻不見起色。
「我相信這件事是可以做的,」他如此深信著,即便對於材料與品質的要求,影響產品單價居高不下。一天,老友拜託他做法鬥犬造型戒指,自知與既有設計風格完全不合,幾經折騰,還是做出來了。以老友的愛犬為藍本,這只戒指,就是KOPO METAL品牌的第一只暢銷戒指。
法鬥犬戒指出乎意料大受歡迎,又推出兔子、貓咪等其他寵物款式,進軍誠品,架上網路,賣到全世界各地,他買了一幅世界地圖,掛在牆上,賣到哪裡,就插上一個圖釘。顛峰時期,一個月賣上百顆戒指,賣到三十五個國家,有澳洲,有歐美,也有一生都沒去過的國家,如肯亞,如蒙古。
然而,賣到世界各地,同時意味著世界各地都會有人盜版。當他察覺到盜版猖獗,為時已晚,削價競爭下,網站販售大不如前,連LADY GAGA本人在Instagram張貼的戒指照片,也是盜版他的銀飾商品。甚至臺灣本地還有人自稱正版,他準備起訴資料、第三方鑑定報告,來回兩年時間,才追回六萬元賠償。
在臺灣從事藝術創作會遭遇的困難,柯柏寬幾乎都經歷過了。他說,「在這個地方,你會覺得,做對的事情,永遠是錯的。」花耗二十年光陰,他才明白自己沒有錯。如今臺灣流行CP值,充斥廉價產品的環境,重挫所有藝術設計人才,次等的價格對應次等的材料,削價競爭、盜版處處可見,再再阻斷朝向真正頂尖、真正美好事物的追求。
即便在這個地方,會遇上各式各樣奇怪的困難,在路上走一走,也會突然冒出一個窟窿──他談起許多訂製的案件,那樣完成他人夢想的心情,他說,「做這樣的東西,讓我覺得很感動,而且很少有一件事情,可以讓你那麼感動,感動那麼久。」如果可以把最壞的時刻,想成最好的時刻,像是追上遠方繁星的腳步,讓一對對銀製的眼睛,發出靈魂深處的光。
KOPO METAL
番外篇-在錯的地方,也要做對的事情
「你知道在臺灣創立品牌有多難?你自己顧好也沒用,刻好了,拿去工廠鑄造,鑄到壞掉,我還是要重做。」柯柏寬一面說,一面從工作檯後面,拿出一件件訂製商品,像說起自己的孩子,絮絮叨叨,深情流露,追憶他們的身世。
一次接到急件訂製,客人想趕在結婚五年的妻子出國前夕,送她一條項鍊。夫妻結緣於海洋,潛入海底見過的魟魚、海龜、海馬,都是難忘的回憶。最後選定海馬為圖樣,從接單開始,熬夜趕工、送廠鑄造、修訂造型,最後趕在夫妻到達店內的前一刻,製作完成。離去後,客人特別傳訊息感謝他,妻子原來也一直想買海馬圖案的飾品,感動到直接在車上哭出來。最近接的案子,是一位法國人寫信來,想要委託他做狗的造型袖扣。他們養的狗不久前離世,僅有的幾張照片,也有無法補足的角度。他說,「雕一隻狗不難,但要雕一隻狗,像你養的狗,就難了。」在網路上尋找類似品種的狗,奮力完成後,對方滿意的回應,也讓他感動許久。
他說,「每個人來到這裡,想要的東西不一樣,目的也不一樣,但是你要看到他真正想要的是什麼,幫他想,也要幫他送的對象想,解決他的問題,做的比他想像的更好。」銀飾最大的市場可能是婚戒,他卻很少接,也是深怕責任過於沉重。少數幾次製作婚戒,是幫老友設計一款戒指,能夠隨著時間改變光澤。品牌還沒打出知名度,就已經被人盜版。有段時間,他只要在網路上張貼新品照片,隔一週,網路上立刻出現低價盜版成品。他後來自省,「是不是我做的太簡單了?」於是在去年年底,以安放戒指的底座為聯想,推出貓咪座姿雕刻品,貓頭、頸上的項鍊,拆卸下來都是戒指,色彩繽紛的毛色與臉孔,更以手工繪製,提昇產品盜版的難度。
一次遠赴日本與其他工藝家交流,他發覺同樣的作品,在臺灣做不出來,最大的問題,竟在於使用的工具。同樣的工具,日本有賣到六萬的精良機械,臺灣只有數千塊的初階版本;同樣的鑄造工廠,臺灣還停留在傳統產業的經驗取向,日本已經結合先進科技,壓低所有可能的失敗率。
臺灣普遍對於無法立即見效的產業,都缺乏尊重、了解與耐心,朋友邀請他去澳洲做,他卻拒絕了;「因為我就是臺灣人嘛。」他說,「只要相信自己是對的,就要努力走到讓大家都不會覺得你是錯的。」即便在形色匆匆的時代底下,這樣的希望近乎渺茫;但終有一天,遲開的花還是會開,慢結的果子,終將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