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評】輕與重之間、熱與冷之間、光與暗之間－－偷天鋼索人陳珊妮《調教》

　　我一直憂慮北流的售票情況，內心購票的躊躇不在一個人去聽演唱會是否空虛寂寞冷，而在如果特區空蕩一片只我跟珊妮姐接大眼瞪小眼，我該嗨或冷靜，我該恐懼或沉溺，幸虧疫情救場，珊妮姐接原本不打算讓大家練歌，現在完整專輯釋出，我一定要買票吼贏台上的珊妮姐接。

　　此生匆匆一晤，是幾年前高雄音樂節，珊妮姐接偕朋友來到駁二派奇尼義式冰淇淋，她沒有點，我邊挖冰邊認出她，脫口我好愛＜青春驪歌＞，其實更愛的是＜驗傷＞和＜演歌＞，看到偶像總會當機。下班時我脫下制服，姐接還在店內聽朋友談案子（沒什麼客人我耳朵開到turbo但姐接沒說什麼話，只是一直聽），走出店門時我說珊妮姐掰掰，她微笑跟我say bye，親切超反差。

　　我不做討合照的粉絲－－以上如果珊妮姐接完全斷片，沒關係我記得就好，就當我遇到了多重宇宙的妳

　　簡直是邱常婷中篇小說＜千萬傷疤＞（收錄於《新神》）的音樂版。

　　生命有時因痛楚、因傷痕得證，但生命還有其他嗎？

　　對美好、幸福與愛的想望是否我們與生俱來，而一次次的落空，一次次被欺騙被背叛被傷害，烙下無數不能痊癒的傷疤，每次回想，就像揭開結痂，將你困入記憶苦牢再痛一次、再傷一次。

　　時間是解藥嗎？或著諮商可以使人「痊癒」？那些至暗至深至死都難以重述的傷害，有誰可以那麼輕而易舉地「理解」？

　「解讀世界的人在適應一種潮流／改變世界的人在超越一種生活」：作為文字工作者珊妮姐接教我寒毛倒豎，我的工作就是解讀世界，我確實就在適應潮流，複製貼上我的每一天，規避痛，儘管只有痛讓我真正清醒。

　　而，如果沒有改變世界的蠻勇，這篇樂評不會以飛火流星的速度呈現在大家眼前，我但願，我能超越。

　　悲傷絕艷、詩意駭人之作。

　　原來我們愈是耽溺確幸，愈是不幸，只有創造一個又一個確幸，才能確信生活多麼無趣、人生多麼無趣。

　　僅獻給所有捲入悲傷泥淖的人：如果快樂，需要我來共襄盛舉。

　　美是罪，罪是美。

　　陳珊妮朝PTT開口閉口「女權自助餐」的厭女沙豬使出「蘭花拂穴手」。

　　你要她，你要她的身體，你要犯罪，你說她美，「少女都神隱了智慧／親密和諧即使心裡有鬼／零售限定的曖昧」，只有你不知道，「俗人昭昭於浮世繪
／無人察察反高潮的趣味／原來假貨才是真的」，她是他，他是她，他比她更她。　

　　「罪美的／畫面重複獻祭於鏡頭之前／卻不能／歌頌她的重口味／罪美的／一種純潔戳中最硬的弱點／可有人／崇拜她的重口味」：性／別、愛／慾，假與真、純潔與汙濁，深淵淨土，天堂地獄。

　　反義自我詰問的驚人傑作。

　　「never say never」：說的時候已經說了。

　　「我不相信預言而將來也不會」：將來也不會就是我的預言。

　　「世上沒有絕對的虛假謊言／世上沒有絕對的浪費時間」：虛構需要真實支撐，而意義由時間產生，包括有意義和無意義。

　　珊妮姐接不冒犯也不客氣地質問虛無主義者：南無阿密陀佛－－眾生皆有佛性，屠刀不在，輪迴不再。容我過份誇飾：這首歌，是偈、是自驗預言同時聖經密碼。

　　陳珊妮最迷人的口氣，不是迷幻糜糜頹廢末世電音，而是比溫柔更輕柔，情真辭切，緩緩訴說愛的真諦。

　　「你說你只要一句 道歉而已／我想遁入無人之境 保持清醒／你說你只要一句 道歉而已／「愛是理解的別名」／隨口一句：我愛你...」：在關係裡，重要的根本不是你對我錯我勝利你投降，而是「相互理解」。錯誤的關係，永遠在糾纏對與錯是與非，降低你頻率攪亂你情緒，而愛，家人間的、情侶間的、朋友間的，穩定、長久、持續的關係，是真正的理解。

　　致放棄理解我的摯友T。

　　速食愛情，人性本欲。對慾愛自由的批判早是泛道德陳腔濫調。

　　我們，只是，「心破洞的人啊／止不住的想／若你無處可傷心 就進來吧」。

　　如果，你願意「留個愛的地址吧／就相互依偎聊點傷／這是夢的地址啊／親愛的訪客 請進來吧」。

　　我要再次叩問「我邦子民可有愛的信眾虔恭如我」？我早不再淨潔，但對愛的渴望從未盡絕。

　　謝謝珊妮姐接朝現代情愛慾望黑洞，投下一條救命索。

　　「他人都是地獄」：正面迎戰「做自己」，做自己邏輯自悖處即在，你又要活在群體生活，被肯定、被認為有顏有才有思想，又要不管不顧他人評價與眼光。就是說，這三個字做為一種提振自信的口號標語絕無問題，但，當它成為不容駁疑的「真理」，這種自悖造成的矛盾痛苦恐怕將讓心靈脆弱的人落入情緒之海，甚至被推下虛無主義的深淵（《媽的多重宇宙》吞噬萬物的貝果，是解脫、逃避或自我毀棄？）。　

　　「先知聖愚／都在分析夢與神秘的法力」：oh my god理性、科技與秩序共構的文明，我們相信知識相信律法相信邏輯，但，我們相信的這些東西是否就是制約現實世界的種種枷鎖？先知、聖者、愚人全醉心於夢與神秘，只有文明的現代人，相信教條直入膏肓，愈看，愈盲。

　　「你捆縛你」：我們以為，是天份不夠、環境不好，是家世不顯、背景不貴，劍君十二恨恨完了，卻都還沒考慮到，是自己在不對的時間不對的位置用不對的方式做不對的嘗試，才會得到不對的結果不對的情緒不對的感覺與不對的痛苦。

　　「一切不言可喻，其實不可言喻」：這首歌思想密度簡直一件駭人無縫天衣，華語樂壇空前，請保持樂觀，未必絕後。

　　少女奪掌萬物的光，「她 頹靡了光／編織了迷惘／優雅了詩與幻想」，但美好薄脆一如蛋殼：「只因你還不懂 嫉妒／只因你還不懂 殘酷」。

　　陳珊妮的青春殘酷電幻物語。

　　陳珊妮的成人殘酷電幻物語。

　　「大人」總以為小孩不懂、小孩不成熟、小孩如此小孩這般，但，「他還不明白／倒下和挫敗／他還不明白／承諾與背叛／拳頭 按讚了勇敢」、「他還不明白／命運的安排／填充的青睞／結實了胸懷／中指 耀眼了痛快」、「他還不明白／命運的安排／他嚎叫起來／回聲多悠然／眼神 體面了自在」

　　我們長大了，我們都明白，自己失去了勇敢、痛快，和自在。

　　沒有人年少時不是理想主義者。

　　年歲增長，理想殞滅，陳珊妮說：「所有破掉的都有光芒」。　

　　作為永不妥協相對務實的理想主義者，謝謝陳珊妮對我們說「所有破掉的都該收藏／一切渺茫都急著怒放／如果我今天還有理想／如果你今天還有理想」。

　　少年漫畫的愛、友誼與勇氣，紛紛於資本主義功利社會墜毀的同時，我想分享這首少作愚行，敬每一位不願妥協的理想主義者。

　　我曾在她，穿雲透雨而來──許哲珮《失物之城》一文魯莽評述「陳珊妮、吳青峰同是唱作俱佳的全能音樂人，但就創作論創作，他們的『文青型』歌詞，意境的深邃杳遠、意象的層巒疊嶂，對比許哲珮手揮五弦、奇峰迭出的文字調度實力，恐怕也要略遜半籌。」　

　　在這裡跟珊妮姐接下跪。

　　論意義的繁複緻麗，陳珊妮才是真正的偷天鋼索人，恐怖平衡、棉裡藏針，萬劫不復之際起死回生，偷天換地間怡然自得。

　　上帝別拯救女王，萬物皆膫若指掌。

　　只有陳珊妮，可以定義陳珊妮，敬這個世代的音樂超越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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